第一卷 第六十二章 被砍頭拔毛的三隻石雞 文 / 張金良
維貴說:「這長命鎖給早來。」他又拿起兩隻細脖子圓肚的花瓶看了又看,又在三隻淺翠色的細碗上敲了敲,那聲音比文英頭上的銀鈴還要清脆悅耳,他最後抓起一把銀洋看了看,說:「銀洋一共兩千,連這幾件東西兒,你們仨商量商量,——俺說,月琴和香香眼下沒見下輩兒人,一人一份兒,得給早來也留下一份兒,剩下的你們三人分開,人人都有,自己分,——記住一個就行,商量好了,出了這門兒就不能後悔。」
三個媳婦大眼瞪小眼,咕咕噥噥了半天,也沒有個結果,等那炕頭上的油燈又續了一盞油的時候,維貴拍了拍腦門,睜開眼,說:「炳中今兒在這兒睡,恁仨先去商量商量,明兒個給俺個話兒也行。」當三個媳婦各懷心事地往外走的時候,維貴說:「給俺那倆石雞子抓兩把米喂喂,。」
三個媳婦走後,維貴叫炳中把那些東西包了,壓在自己腳下的褥子下面,然後躺在炕上,腳蹬著那個布包和炳中說話,正說著話,聽見東屋的石雞子撲楞楞地「咯咯咕咕——咯咕,咯咯咕咕——咯咕」地叫了起來。維貴說:「你去看看石雞子,到底餵了沒有。」
炳中點上一盞馬燈,往鐵絲編成的籠子裡照了照,幾隻石雞子半瞇著眼,擠在一起咯咯咕咕地叫著,兩隻空碗不說是米,竟連一滴水也沒有。
石雞一共有六隻,是維貴去年秋天在西山上抓的。那日天上下著大雨,維貴在石崖下避雨,忽然看見不遠處一隻老雕猛地衝下來,又叫著飛上了天,多次的反覆,像在和什麼東西打架。他悄悄地靠上前去,原來那隻老雕正在和一隻石雞打鬥,石雞伸展了雙翅,渾身的羽毛全乍了起來,聲嘶力竭地尖叫著,翅膀下的幾隻小石雞,也在嘰嘰咕咕地叫做一團。
維貴拿了上衣向空中的老雕扑打幾下,老雕轉了幾圈,「哇——哇」地叫著飛走了,地下的母石雞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團。他便拿隨身挎著的荊條籃子將幾隻石雞提了回去,母石雞到家後,一直不吃不喝,沒幾天就死了。,剩下六隻小石雞,毛絨絨的羽毛已長了半齊,廷妮兒幫著維貴一直喂到現在鴿子一般大小,把那石雞看護得如同孩子一般。
沒受傷的時候,維貴總愛拉著早來逗石雞玩耍,說石雞大了就能叫了,維貴還給早來學著石雞那類似「領著俺吔——哥哥」的叫聲,給早來說些孩子們似懂非懂的故事,直逗得早來也時不時地來給送點水喂把米。
炳中給石雞添好了米和水,回來告訴父親米和水還多著呢。聽聽已雞叫三遍,父子倆便躺下睡了。
第二天早飯是滿倉送過來的,是一大碗雜麵湯,上面飄著幾片嫩油油的菠菜葉,四散的油花在陽光下閃著亮澄澄的光。維貴聞著芫荽伴著蔥花的清香,說:「廷妮兒能起來了?」滿倉說:「坐在凳子上擀的。」
正說著,廷妮兒拄了一根木棍,一蹦一蹦地挪到了門口,炳中和滿倉把她架到屋裡後,看到面色蠟黃的維貴,廷妮兒就哭了起來:「俺也趕著湊垛兒(湊垛兒:把好多事情湊在一起),啥也整不了,這屋漏偏趕上連陰天,急死人了。」
維貴看到廷妮兒的樣子,心裡便有些激動,說:「閨女,不好好兒躺著,你跑過來做啥?」說著說著眼裡就噙了淚,回過頭來對滿倉說:「你去拿個草篩過來,順路把文英她們仨都叫了來!」
一會兒工夫兒,三個媳婦就齊排排地站到桌子前,維貴說:「滿倉你聽著,叫她們仨人去籠子裡一人挑一個石雞,往南風道裡墊點兒沙,把挑出來的仨石雞拿草篩子扣起來,再找塊黑布嚴嚴兒地給蒙好,啥也嫑喂,等幾天以後俺叫你看再看。」
幾個人擺弄好後,三個女人又齊排排地站到桌子前,維貴說:「篩子下的石雞好還是籠子裡的石雞好?都說說?」三個人都說籠子裡的好,——籠子裡地方大還有東西吃。
維貴就喊滿倉:「滿倉,今兒俺饞了,去把籠子裡的仨石雞給燉了,趕上晌午吃。」三個媳婦站著的就站不住,立著的也就立不穩了。
等滿倉抓了籠子裡的三個石雞去了之後,維貴拿手指了指滿臉汗浸浸的廷妮兒,說:「都給她比比,說個啥!分不停是不是?誰知道為啥?」三個女人低著頭一聲不吭,似乎永遠弄不懂維貴的意思,又似乎都在想著滿倉手裡即將被砍頭拔毛的三隻石雞。
三個人齊排排地低著頭,一個個手足無措而噤若寒蟬,如此地大動干戈,誰也猜不出老爺子究竟要做什麼。王炳中在一旁搓了搓兩隻手,在地下來回踱著步,學著父親平時胸有成竹又居高臨下的口氣,說:「傻了吧,還是扣在草篩子底下好吧?哪個好,好不好,那都是老天爺才能說了算,這就是打算的到,走滾(走滾:結果和希望產生了巨大反差)得多,步步上著那圪梁坡(圪梁:上下高低不平)!去去去,都做飯去,草篩子也不是哪個想鑽就能鑽咧。」
中午的時候,維貴叫了滿倉和林先生一齊吃了頓團圓飯。
收拾了以後,維貴叫炳中和滿倉把廷妮兒送到東院歇著去了。三個媳婦看著滿倉端來的一碗瓜子和綠豆,都靜靜地坐在那裡,如天上三朵無聲無響飄搖的雲,一副安祥靜默的神態,一反往常的靜悄悄,似乎在突然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統一和默契。
王炳中深深地感受到父親那無盡的蒼涼裡傳遞著一種強大的威力,——他也反反覆覆地思索了再三,想不到剁吃了三隻石雞之後,三個吵吵鬧鬧的女人,竟一下子就劃歸了前所未有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