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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十二章 好日子平淡如水 文 / 張金良

    滿倉自覺說錯了話,他在天空裡甩了幾個響鞭後,說:「毛毛腿不毛毛腿,反正都是根兒蘿蔔,再好看也看不飽,再說了,以後啥事兒,也說不準,老掌櫃這回不知要再摔幾個碗?——也是,這本兒大才能掙大錢,香香那閨女,俺看行,哥哥嫂子一直坐在那兒嗐嚷嚷,咳!人家還就能一聲兒不吭,多好的一個閨女!也是,這好東西兒都是給有錢兒的人預備的,哎!——恁都沒見,來的時候兒,抿著嘴兒一直送到大街上。」林先生說:「看把俺兄弟眼氣的,這古人說,丑媳兒薄地家中寶,最養人的,還是紅薯稀飯,仨倆月不吃肉能過,仨倆月要不喝飯,可就要命了。」一邊說,一邊用腳偷偷地踹踹坐在前邊的石氏,石氏也不動,還是看著搭在腿上的兩隻手,說:「就你會說,——你還甭說,俺還就待見聽俺當家的說,展瓜瓜的理兒,——死了也待見。」

    林先生回了炳中,炳中坐在大太太的屋裡思謀了半天,他在掂兌這話究竟該怎樣開口。

    在他的心裡,文英就好比是一壺涼涼的白開水,永遠的一個面孔、一個腔調、一個滋味兒,卻永遠也沒有挑得出來的大毛病,她每日做著王家撞鐘的和尚,勤奮執著而無怨無悔,文英在王家的不可或缺,就像那根支撐著房梁的柱子。

    王炳中實實在在地在享用著那一壺的涼白開,但他卻感不到那一壺的涼白開能有多大的實在效用,一任牛文英在驟然間爆發出來的那團火自生自滅。牛文英卻無時無刻不在企盼著,什麼時候能忽然有那麼一天,她的男人在急急惶惶的腳步中會有一個急轉身,仔仔細細地審視打量一下她這個秀外慧中的女人,她給王家已經帶來了多麼大的成就和驚喜!可是,一遍又一遍的翹首期盼之後,總也看不到能有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她也曾把心中那些擺不上桌面的憂鬱曲裡拐彎地說給娘家人聽,父親竟表現出一種驚人的平淡和冷漠,好像那四句話便打開了她心中永遠的結:好天氣風靜雲白,好日子平淡如水;功高蓋世者不賞,勇略震主者身危。

    文英到王家以後,一直睡著那方土炕,屋子裡大大小小的物什,就沒有掛過一絲的塵土,連那裹腳的布條子也是一天三洗,絕叫人聞不到一絲的氣味。她將那個鋪在炕上的條格粗布炕單掃拉得繃緊而平整,沒有一點捲起的角或抹不平的褶皺,連茅房裡的茅罐,她都有固定的擺放位置。她的賢淑深深地藏在骨子裡,她的勤謹和聰慧,洋洋灑灑地播灑在王家大院的每一個角落,就像漫野的綠色生命一般鬱鬱蔥蔥經久不衰,在好長好長的日子裡,卻竟沒有聽到過她的深藏在心裡的最愛,哪怕是在經意不經意之間的一聲輕贊!那顫巍巍搖響的一身鈴鐺,彷彿才是對她畢生的唯一詠歎。

    王炳中笑意融融地進門後,牛文英在鏡子前照了照,翹著蘭花指將滑出來的一綹鬢髮攏進去,兩隻小手一搭,坐在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兩隻小腳半挨著地,腳尖相對、腳跟微微叉開,像一尊替人解急救難的佛兒。彎彎的月牙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王炳中一遍後,靜靜地說:「想說啥,說吧。」炳中撓了幾下後腦勺,又摸了摸狼茅草一樣的胡茬子,說:「沒啥,閒坐會兒。」文英說:「你要是不願意說,就在自個兒肚裡捂著,誰也給摳不出來。」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就是不說,大家都也心知肚明。人吔,吃的穿的住的是有點兒差別,肚裡的那幾根兒腸子,誰跟誰也差不了多少。俺也不想找那些不自在,只有一條兒,——要是真還有點兒良心惦記的,甭管到啥時候兒,嫑叫俺不自在就行。說一千道一萬,俺還是那句話兒,——這話兒呢,說不說在俺,聽不聽在你,——那不是黃菜撈飯,不能大碗捂著吃。」

    王炳中本想拐彎摸角地試探著說說,不想還沒有說出什麼,便叫牛文英清鍋兜底地給掀了個大眼瞪小眼,正好像文英又伸了小手,在撫摸著他的後腦勺,一遍遍地撫摸夠了之後,又挨著一根根的頭髮給捻了一遍,最後又不輕不重地拍擊了兩下子。一種站立在懸崖邊上到處張望的感覺,便在王炳中全身瀰漫開來。

    文英踮著一雙小腳晃晃蕩蕩地出去了,油亮閃光的頭,仍然搖響了那滿頭的鈴鐺。

    炳中也出了門,在月琴的門前站了一站,一種想說點啥又沒啥說的那種感覺。他在兩個院子裡轉悠了半天,瞅了個沒人的時候給廷妮兒的衣兜裡塞了幾張票子,廷妮兒斜斜地歪了一下眼,淡淡地說:「俺又不賣給你啥東西兒,淨整些羅羅索索的事兒叫人心慌,暢暢快快的比啥都好,是不是?」廷妮兒的大眼在炳中身上撲閃一下又飄到了別處。王炳中心裡咯登一下,來來回回地搓了幾下手後,一五一十地把苗香香的事給廷妮兒說了,廷妮兒想了想後,說:「唉!知道了,泥胎兒要真有人拜,還真成了神。」說完就再不吭聲了。

    廷妮兒做完手中的活後,和了一塊雜面,用那根酸棗木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擀了起來,挺著腰撅著屁股一聲不吭,過上一會兒就揚一揚頭,甩一下遮住了半個眼的頭髮,手裡的那個麵團慢慢地由小變大、由厚變薄,每當要把面片兒攤開,換個角度再纏上擀面杖的時候,便將雙手握著的擀面杖猛地向前一送,面片兒的一個邊便嗒兒地一聲甩了開來,胸前兩個大奶也隨之一顫,然後換個角度把擀面杖骨碌骨碌地又捲了進去。

    廷妮兒擀的麵條有勁而均勻,她的刀功也好,細溜溜的一般寬窄,挑起來幾乎可以看見透過來的陽光。

    不一會兒,她便煮熟了一碗,一邊往碗裡盛,一邊才說了見到炳中的第二句話:「你吃不吃?」炳中說:「俺不吃,你貴人總算又開口了,俺給你說的事兒咋樣兒?」廷妮兒仍是不吭,待把那碗雜麵條兒放到條盤(給客人端飯或酒的四方木盤)上的時候,又拿一個小碗挾了一箸頭的韭菜泥,才說:「叫俺試試吧。」端起條盤往西院走的時候,將幾張紙票子又塞回了炳中的衣兜裡,說:「這個俺沒用,後邊兒嫑再整這些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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