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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花格子窗外的梅花 文 / 張金良

    魏老大和楊旗旗三步一歇五步一挪地到了寺門口的時候,早有兩個尼僧在門口等候著,一個接了老大的包裹,一個攙住旗旗,自進門的天王殿開始,大雄寶殿、觀音殿、藥師殿,楊旗旗見佛便拜,拜完之後竟沒有了恁多的咳嗽,嗓子中開始哧啦哧啦地如拉風箱一般響了起來,原本白蒼蒼的臉竟像三月的桃花一般的粉艷。兩個小尼僧待旗旗休息一會兒後,便將她攙到觀音殿裡,在觀音像前拜過以後,就在一蒲團上盤腿坐了下來,老大和世喜站在門外遠遠地等候。

    不一會兒工夫兒,又過來兩個眉清目秀的小尼僧,半閉著眼,手執木魚一邊唸唸有詞一邊梆梆梆地敲著,世喜倒背著手慢慢地向兩個尼僧走去,待快走近跟前時,忽然伸出一支手要去摸那尼僧的臉,尼僧像是早有防備似的,拿著敲木魚的木棒,閃電一般地敲向世喜的手背,雖未聽見什麼聲響,但世喜竟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似的,拚命地將手掌甩動著,還不住地用嘴去吹。

    老大怕世喜難堪,便順著觀音殿慢慢地向前面的大雄寶殿而來。進門後,老大恭恭敬敬地對著佛陀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抖抖地爬起,虔誠而恭敬地望著左手下垂右手屈臂上伸的佛祖,好像自己渺小得如地上爬著的螞蟻一般。望著佛祖那寬大的手掌,老大真有一種落淚的衝動,他的那份心情,就好似狂風暴雨中的一隻小雞終於找尋到了老母雞的翅膀,一種按捺不住的強烈祈求從心中慢慢地升起後,手抖抖地拿起香案上的木棍,又抖抖地敲向那個水桶般粗細的缽盂。

    俗語說「窮算卦,富燒香」。老大平日很少到寺中來,不是因為其它,卻是羞於不能為佛祖填上丁點兒的燈油,因此也不懂寺裡規矩。那缽盂隨著老大那一下不太重的敲擊,竟如宏鍾一般當地一下震響起來,嗡嗡的顫音在大雄寶殿中久久不散。他站在那裡還在發怔,佛祖後邊便走來一個雙手合十的尼僧,定睛一看,原來是寺裡的靜心師父,到趙家化過緣的。他不知如何是好,抖抖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兩張紙幣放入佛祖前的缽盂中。

    那還是老大往村裡秦姓的女人家送那布袋麥子時,世喜既作為獎勵又作為封口的費用給他的,那兩張皺皺巴巴的票子,一直叫老大興奮了好多天,他也一直隨身攜帶著。

    靜心師父並不作聲,靜靜地站於一旁,過了一會兒,見老大仍然不動,便指著香案上的竹籤,作了個請的手勢。他抖抖地雙手拿起那個筒子,重新跪下,閉上眼睛刷啦啦地搖了起來,等他確信聽到一支竹籤掉在地下時,才慢慢地睜開眼,靜心師父彎腰撿了起來,慢慢地走向後邊。約一袋煙的工夫兒,靜心師父又慢慢地過來了,手裡拿著一塊黃綢布遞與老大,老大打開一看,上面紅筆寫了一行字,因為不識字,便怯生生地問:「這,——啥意思,師父?——給解說解說?」靜心師父慢條斯理地說:「禪機是不能解說的。」老大指指那一行字又說:「俺認不得,給唸唸也行!」靜心師父的臉上似乎劃過一絲微笑,說:「記住了?——獨釣寒江雪!」

    魏老大忽然像拿到皇上的聖旨或是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花怒放地將那塊黃綢布緊緊地攥在手心,一邊走還一邊念著那上面的字,待他確信記牢之後,又將那綢布看了又看,折好後小心地裝入口袋裡。

    「獨釣寒江雪」,老大仍在念叨著,那句話彷彿就是他一世的希望或掌控著他的未來,在院中來來回回地踱著步,他原想,像他這樣的苦命,是神仙也不會眷顧的。他儘管分不清佛和老天爺的區別所在,但永遠懷著一顆堅定不移的信念和執著,敬畏那藍天白雲之上的神明,——就像一隻迷惘的野兔眷戀自己的窩。大佛那緩緩伸出的手,彷彿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池洗卻苦難的聖水,從此之後,即使不能和王炳中、趙世喜一般威武而風光,至少可以雙手掐腰,叼上他的銅煙袋站在石碾街的北圪台兒上,風風光光地匯入熱熱鬧鬧的人群中去。

    想著想著,不由得把手再伸進口袋中,摸一摸,——那軟綿綿的綢布還在。「獨釣寒江雪」,當他再念叨一遍後,隱隱約約地就有了一種感覺,——在無邊的大海中隨風漂蕩的他,舉目蒼茫看不到一根稻草,而眼下竟像有一隻渡船向他駛來,心情便格外地激盪起來。

    天王殿前長著幾棵古色古香的柏樹,碩壯的樹幹包裹著一層層的皴皮,猶如老大的手掌一般的生澀。聽說日本人剛來的那一年向靜巒寺這邊打了幾炮,一發落在了寺後面的菜地裡,一發便卡在這柏樹上,奇怪的是兩發炮彈竟一顆也沒有炸響。他便圍著那些樹來回地看,最粗壯的那棵柏樹高高的樹叉中間,看上去似乎有一個乾透了的大棉花殼一樣的東西,不知究竟是不是那發炮彈,但最有說服力的,還是自日本人來了之後,卻從來沒有進過靜巒寺。

    老大正在轉悠,世喜急步走了過來,說:「老大,你回去一趟,俺身上帶的錢怕不夠用,把俺的牛皮包提了來,就放在裡間屋子的撣瓶裡,快去,俺也忘了,別讓誰給翻走了。」老大便捏著口袋裡的黃布,急步匆匆地下山了。

    老大知道,那撣瓶原是楊旗旗娶來時娘家陪送的嫁妝,一模一樣的一對,口小肚大,四尺多高的樣子,每個幾乎能盛裝下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上畫一俊秀女子正在撫琴,一旁有一個玩童正在點放鞭炮,青磚黛瓦的粉白牆上有一個花格子窗,花格子窗外幾枝濃艷浴滴的梅花,探頭探腦的樣子像要掙扎著從外邊爬進來。所有的畫圖都凸了出來,給人一種觸手可及的感覺,尤其是那幾枝梅花,一副迎風搖曳的姿態,彷彿伸出手就能摸到那清香四溢的花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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