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八章 再給哥哥扭一扭 文 / 張金良
或許是人上了年紀的緣故,維貴一直歪在那官帽兒椅子上睡著,只到周大中來說林先生的事,維貴才醒來,看了一眼滿倉刨出的一大片地,又回頭看看笑嘻嘻地彎著腰站在身後的周大中:「這滿倉就是能幹,出活!收拾好了還真是象模兒像樣兒,這就是幹得了繭的(做的活兒),才吃得了卷的(花卷兒饅頭)。受了苦,才能大碗兒捂,——這人找對了。」
維貴的意思是說只有做了大活的人才配吃白面饅頭,滿倉不是白吃飯的主兒。大中一邊聽著一邊點頭,一邊不迭聲地一連稱是,維貴左右看看,又問:「林先生呢?」大中一邊提起身邊的一小籃核桃一邊說:「他媳婦兒娘家的侄子來了,給捎來了點兒核桃,這不,給您先拿來了些,他有點兒小事兒,就說一會兒話兒,安置好就來了。」炳中插嘴道:「她娘家厚待(厚待:一般指媳婦娘家及近門的本家人,因婆婆家不會慢待這些人,故稱)不是沒人兒了?咋又冒出個侄子來?」大中答道:「咋也不是,娘家磨盤溝的輕時收栗子去過那兒,還在她家吃過飯,姓石,就一個閨女,絕戶了,來的這個是她的堂叔伯侄子,像是要合她家的房子,順路來商量一下。」炳中聽了這些話,似乎有些不高興:「啥糗事兒,等他半天,你也是,弄個啥事兒都不利索。」大中從維貴身旁轉過來,盡力地彎下了腰將嘴貼近炳中的耳朵:「不過——也——說得差不多了,開始勒,林先生不太願意,吃慣的嘴兒跑慣的腿兒不是?——在哪兒占如常了,就習慣成自然了,不願意挪窩兒。」
維貴聽到林先生不願意挪窩兒的話,猛地扭過頭來問:「咋咧?」,大中便又跑到北邊彎下了身子,畢恭畢敬地對著維貴的後腦勺,說:「人挪活,樹挪死嘛,俺給他掰扯了掰扯,後來就願意了,不過——」「早來的學費就不用繳了?」炳中隱隱感到有些不對頭,便問。大中接著說:」咱家那房子——咋閒著也是閒著,賃價就——反正給林先生說好了,好好兒教孩子就是了。」
王炳中聽周大中這麼一說,似乎有一種被牛文英摸了後腦勺的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快在心中慢慢地升起,思謀一會兒後終於想了個明白:原來是周大中肆無忌憚地跳進王家的穀倉,狠命地挖了一斗谷米後人人物物地做了一鍋施捨的米粥。於是不由地竄起一股無名火來:「吔——周大中你真成精了,抱著別人的孩子往井裡頭填不心疼,去!叫恁媳婦給俺睡一黃夜咋樣兒?」王維貴忽然揚起手中的蒲扇,啪噠一甩便打向炳中的頭上:「猴屄抹蒜的脾氣兒,就不能酣暢點兒?啥話從你嘴裡一出來就變味兒。」邊說邊抬身往回走:「就這的定了,能搬明兒個叫滿倉拾掇一下兒就搬,沒那些臭事!」大中急忙在後邊搬了椅子,隨身跟了過去。
王炳中回到自己院子,大媳婦牛文英正在屋中和廷妮兒說話,便到西屋月琴的屋中轉了一圈,展繃繃的炕單沒有一絲的折皺,桌子上一盒香粉打開著也忘記了蓋蓋兒,聽說小坡地村有絲絃戲,他猜想月琴準是看戲去了,心中便感到一些不愉快。走到院中的七葉樹下,坐在那張搖椅上晃蕩起來。
在炳中看來,月琴自到王家以來,哪樣都好,就是對戲的迷戀讓他不快,雖然關上門沒人的時候有時也願意聽她哼上幾句,高興的時候月琴甚至手眼腳並用地給扭上幾扭,那也是兩口子鬧耍的秘事。大凡哪個村有戲,只要不太遠,月琴卻總要鬧著要去看上幾場。散戲後每當月琴哼著曲兒興沖沖地歸來時,他總是想像著她在臭哄哄的人群中和人擠蹭著肩膀和屁股的樣子,心裡就會產生一種吃了顆大青杏一般的感覺,月琴要是再不斷地哼哼下去,他就會低眼皺眉地一咬牙:「會情人去唻?騷唧唧的也不知道個丑,也沒個夠?」月琴就臉一紅,索性又走上幾個台步後,說:「情哥哥早拽住了俺的手,俺一會兒就還得走,拽住哥哥親一口,不怕臊來不怕醜,親完哥哥還不走,再給哥哥扭一扭!」
王炳中坐在椅子上,正在暗暗咒罵那個缺乏**的騷狐狸,忽然聽到一個人輕輕地走路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林先生站在院子的南牆根下,灰府綢的長衫,胖墩墩的身材,笑瞇瞇地望著他。
炳中擺擺手,讓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說:「先生的材料兒沒的說,俺有個事兒想問你請教。——好人不常在,賴人活千年,這話兒說的,應該不對,可都還這的說,究竟啥意思?」
林先生一聽,這王炳中又露了原來的本性,——不大不小地給找了個事。坐在小凳子上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蕩了起來,想了一會兒後,便一字一句地說:「這常在,不是經常在的意思,是皇宮對皇帝小妾的一個稱號,比丫環強點兒,是死了沒處兒埋、活著沒有名的婢女,好人自然當不得這個常在,——『活千年』其實是讀錯了,是『活歉年』,賴人在歉年裡往往會賺大錢。」炳中聽這麼解釋,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不太順暢,便說:「千年就是千年,給歉年連不上。」林先生又說:「音調兒不同,字是一樣,到沙水城『麥(mai)子叫』『麥子』,到了大坡地就叫『麥(mie)』子,其實都是一個字。」
王炳中又說:「最遠還是沙水縣,這學問不行。」
林先生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前額浸出一片細密的汗珠,想了一會兒說:「看見的是青絲化飛雪,看不見的是滄海作桑田,——『丈人』願意為老者,近意指妻父;然,承載亦淘瀝、吐故而納新乃萬物之本,——故他日之花可做今日之容,胡、蠻之樂能入炎黃之聲,音容亦不可拘泥。太行山一帶歷史之久遠,上古音之入聲承載完好,他處之人聽不得、道不得,此處之人改不得、捨不得。何為入聲?這《玉鑰匙歌訣》裡就有『入聲短促急收藏』之說,像『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仗自歎息。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驕兒惡臥踏裡裂』,單聽最後一個字,按大坡地的話讀起來便合韻,再遠些地方的人按他們說話的音調兒讀起來便不合韻了,咋也不能說詩聖寫出來的東西不押韻吧?此乃入聲演化所致……」二人正在說著話,門口早來拉了周大中的女兒山花的手,一路蹦跳著進了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