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 (上) 文 / 陸雙鶴
二月份的特裡科山區,林木道路大都為冰雪所覆蓋。然而,即使在這種寒冷天氣和泥濘道路的惡劣條件下,特裡科朝廷平叛部隊也沒有放棄對哈雅克家族叛亂軍展開全面的剿殺。
自從與以莫羅迪南多為首的阿古利亞軍官團決裂以後,那支叛亂軍就徹底墮落了。迪恩根本就沒有約束部下軍紀的能力與意願,他只要求抓到盡可能多的青壯年來充實部隊就可以。至於這樣強征來的部隊士氣戰力如何,則就不是迪恩所關心的了。
他甚至連部隊的物資給養如何補充都不關心,居然讓手下那些軍官自行解決補給。阿古利亞軍官團雖然走了,可他們帶來的軍械武器並未拿走,除去先前戰敗損失的,還有相當一部分留存在倉庫裡,很快都被搶出來胡亂配給了新兵。武器有了,可軍餉糧食卻還要另外籌措。阿古利亞皇帝德比安原本也提供給他們不少軍資金,然而迪南多前腳剛走這些錢就立即被迪恩之流瓜分一空,要那些人吐出錢來當然是絕不可能。於是,這支「起義軍」就徹徹底底地墮落成了盜賊團,被他們佔領的幾個州郡都飽受劫掠。叛軍所到之處,房屋村鎮盡被燒燬,財物搶掠一空,老幼婦孺也大都被殺死,青壯年則被強迫入伙,或者一樣成為盜匪,或者被盜匪所殺。
這種倒行逆施的行徑當然持續不了多久——特裡科乃是多山之國。山嶽之民的性格向來剽悍,連阿古利亞和卡奧斯這些大國尚且不能令他們屈服,又豈能容忍一群匪徒猖獗。很快各地村鎮都建立起自警團展開激烈抵抗。雖不能抵擋大批的叛亂者,但只要有小股反叛者落單,就必然是被趕盡殺絕的下場。這也讓叛亂者們人人害怕,再也不敢單獨外出,到後來甚至連斥侯都不敢派了。
吉爾吉斯朝廷的平叛部隊就是在這樣一種條件下對叛匪展開了全面攻擊。如果領軍的特裡科王太子特爾多蘭略微聰明些,完全可以利用這機會為自己樹立起相當的威望賢名。只可惜他也是個無能的公子哥兒,一路上仍然堅持斬盡殺絕的殘暴手段,結果遭到山民們更為激烈的反擊。紅獅子巴夏爾在幾度勸諫無效後,終於生平第一次向上官夏洛蒂發火,以率舊部退出傭兵團相威脅,迫使夏洛蒂同意將金薔薇傭兵團全軍與特爾多蘭率領的特裡科山嶽步兵脫離,名義上是採取所謂「分進合擊」戰術兩路前進,實際上卻是不願再擔當特爾多蘭的劊子手,徹底與他分道揚鑣了。
傭兵團脫離以後特爾多蘭手中兵力大減,然而他不但不知悔改,反而暗自欣喜不會再有人與他爭功——把平民當作盜匪來殺,既不必冒打硬仗的危險又可以獲得軍功,特爾多蘭還巴不得傭兵團走呢。於是他一方面寫信回朝廷稟報說「叛軍勢大」,要求吉爾吉斯二世給他增派了大量兵員,另一方面仍然不停大量殺害平民,逼迫更多人拿起武器同他鬥爭。
特裡科國南部諸郡的平叛戰役就是在這樣一種天氣與人事的雙重惡劣環境下進行。那些山民對叛亂軍和平叛軍兩方都極為痛恨,不管哪一方有人落單都難逃山民襲擊喪命,就連小股部隊出去也可能遭到伏擊。這樣一來雙方所能採用的戰術大受限制。迪恩那邊反正是不懂這些的,特爾多蘭也不懂,但他部下的將軍們卻是大感頭痛——分兵,埋伏,阻擊等戰術一樣都用不上,他們只能令主力兵團全速前進,希望等盡快找到叛軍,進行一次總決戰。
戰局竟然發展成為這個樣子,著實讓躲在暗中觀察的阿古利亞將官們大失所望。莫羅迪南多就不只一次對摯友亞哲魯苦笑著說道:
「原以為迪恩已經是個白癡,誰知那特爾多蘭比他更蠢,倘若這時候還是我來指揮叛亂軍,沒準兒還真能打到沙勒崗去呢。」
「那群盜匪已經不配接受我們大阿古利亞的任何幫助了。」
單純而正直的傑西亞哲魯立刻表明態度,迪南多只是笑笑。
「當然,想來當初陛下也沒料到那幫傢伙竟然如此卑鄙吧……只是學了多年兵法的我們現在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兩群暴徒用最愚蠢的方法作戰,實在是一種折磨啊。」
「早些結束就好了。」
傑西亞哲魯突然輕聲歎息:
「如果不是我們協助發起這次叛亂,就不會有那麼多無辜平民喪生了。」
被傑西這麼一說,莫羅迪南多的臉色亦沉重起來:
「是啊,我們放出了魔鬼,卻沒能約束他們……只希望這場無聊的戰爭快些結束,不要再將更多人捲進去。」
也許是米爾斯神聽到了他們的祈願,也許僅僅是因為巧合——終於,在二月末的最後幾天裡,叛亂者和平叛者,兩軍主力在一條山谷中相遇了。
雖然叛軍的數量超過了對手,但在任何一個稍有經驗的將領眼中,那些拿了武器的農民終究還不過是一群農民而已。特爾多蘭再怎麼無能,部下畢竟還是有些優秀將官的,比方說那個名叫古蘭諾斯的軍團長——特爾多蘭為了確保取勝,不惜將身負保護國都重任的近衛軍團長也調了來。
戰鬥完全是一邊倒的格局。和上次一樣,沒有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叛亂軍在嚴密整齊的步兵方陣前一擊即潰。古蘭諾斯先以密集方陣摧垮敵軍主力,隨後便毫不留情的大舉掩殺,而理應擔負起叛軍方面指揮之責的迪恩等人竟然在戰鬥一開始就溜之大吉,帶著大批財物以及那些哈雅克家族的遺老遺少們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
結果,戰鬥僅用短短半天時間就結束,山谷中佈滿叛亂者的屍體。而特爾多蘭依然毫不留情,下令將所有受傷或是投降的叛亂者全部活埋。一時間,戰鬥已經結束了的山谷中又是慘叫聲不絕,令人不忍卒聽。
在山頭上的樹叢裡,悄悄潛伏在此地觀戰的莫羅迪南多目睹這慘狀悲憤不已,他痛恨特裡科正規軍的殘暴不仁,痛恨迪恩之流的卑鄙無恥,但最悔恨還是自己一時輕率,方才導致了那麼多人喪命的悲劇。傑西亞哲魯見他太激動,連忙拖著他悄悄離去——若被特裡科軍發現可是大麻煩。
走在路上,迪南多猶自惱恨不已:
「嗨,當初怎麼會上了哈雅克家族那群混蛋的當,平白無故跑到這兒來造孽……死了那麼多人,全是我們挑起的事端哪!」
「那是皇帝陛下的意思,我們也只是執行而已。」
傑西亞哲魯的心中也不好受,但他依然盡量勸解摯友,免得他自責太過。
「我們只是遵從陛下旨意行事,而且後來又及時退出,沒參與那些禍害平民的勾當,也算是無愧於心了。」
迪南多一聲不響,顯然還不能原諒自己。亞哲魯無可奈何,只得繼續沒話找話的閒扯:
「倒是迪恩那個不要臉的,先前在阿古利亞說的慷慨激昂;反叛開始後又是野心勃勃;就算在我們走後也還大張旗鼓的徵兵……萬沒料到最後竟然連戰場都沒上就逃跑了!真是又愚昧又膽小……」
迪南多突然伸出一隻手打斷他,沉聲喝道:
「不!那個迪恩沒那麼淺薄……我突然想明白了,那傢伙從我們走後,就沒再打算獲勝……他從那時候起就一直在想著如何逃跑!」
「不打算獲勝?要逃跑還強征那麼多士兵做什麼……」
亞哲魯先是吃驚詢問,但很快卻也明白過來,禁不住咬牙大罵:
「……無恥!他竟然用那些士兵作掩護……天下竟有如此卑鄙的小人!」
他們終於明白過來,迪恩明知道那些強征來的士兵既缺乏訓練又缺乏士氣,根本不可能打勝仗,卻依然大量強迫徵召農民為軍,並非為了作戰。而僅僅是為了拼湊起一個數量,迫使對手將主要精力放在這支「大軍」上,而他自己則可以趁機帶著搶來的財寶溜之大吉。想通這一點,阿古利亞諸將無不破口大罵迪恩之流卑鄙無恥,更為自己曾經與之為伍而深感恥辱。
任務既然已經結束,阿古利亞軍官團也沒必要在特裡科境內多待,只能盡快回國去。迪南多想起這是自己踏出士官學校大門後的第一個任務,卻落得如此慘淡收場,心下頗為羞慚。回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覲見皇帝德比安,為自己的失利請罪。
然而,皇帝德比安的態度卻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皇帝接見他以後不但未加責備,反而笑著誇讚他行事妥當,令迪南多詫異萬分。
「陛下頒給微臣的任務,乃是協助哈雅克王朝復辟。如今叛亂軍盡被鎮壓,微臣也只能狼狽返回,陛下卻還如此褒獎,委實令微臣羞愧難當……陛下若有責罰,微臣決不敢推托。」
迪南多恭下身去再次請罪,德比安卻愈發哈哈大笑:
「卿沒什麼好羞愧的,特裡科軍再怎麼不行,背後終究還是有大國在支持,倘若連那幾個投機分子都能成事,卡奧斯這大陸第一強國的武運怕是也到頭了。」
迪南多臉色越發漲紅,幾乎成了紫色:
「微臣還是感到慚愧,陛下,其實此番作戰,卡奧斯人一點都沒插手,甚至連金薔薇傭兵團後來都退出了,只可恨哈雅克家招來起事的那群土匪山賊絲毫不懂策略……特別是那首領迪恩,徹頭徹尾的一個小人……」
迪南多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不在皇帝面前訴苦,以免被人當作是在推卸責任。可提起那些事情他委實太惱火,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不過,德比安顯然沒興趣聽這些,還沒等他說完,就笑著揮揮手:
「行了行了,卿此次所遇到的麻煩,朕其實都很清楚。不過,朕所需要的,正是那幫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秉性。」
「這……」
迪南多疑惑的抬起頭:
「請恕微臣遲鈍,微臣還是不明白陛下您的意思。」
阿古利亞的皇帝哈哈大笑,從身後御案上拿起一份公文遞給他,笑道:
「卿大約是晝夜兼程趕回來的,一路上沒留神村口鎮間流傳的小道消息吧,哈哈……」
迪南多揣揣不安的接過那份公文,打開看了幾眼,臉色頓時變了。
那是阿古利亞朝廷派駐在特裡科國都沙勒崗的斥侯緊急送回的報告書:二月下旬,正當特爾多蘭與古蘭諾斯兩人率近衛軍團主力前往南方諸郡平叛時,特裡科國主吉爾吉斯二世突然「暴病身亡」,隨後朝中一干老臣以王太子特爾多蘭暴虐無道,缺乏為人君主的器量為由宣佈將其廢黜,而以年僅九歲的第二王子弗萊德登基繼位,稱吉爾吉斯三世。而新王朝建立後下達的第一道政令,就是派使者前來阿古利亞修好,期望能夠建立起穩固的軍事同盟。
迪南多越看越是心驚,雖是寒冬時節,臉上卻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這……這一切都是陛下您的策劃?」
還在士官學校裡的時候,莫羅迪南多對當時還只是皇太子的德比安為人處世的性格就有過詳細瞭解,一向自以為對這位主君的性格應該是比較熟悉。他知道皇帝行事總喜歡側面迂迴,而不是象大多數阿古利亞人那樣直接去做。這樣做當然有好處——不用親自承擔風險,但也往往會被人詬病為陰險。不過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位一向都喜歡低調行事的皇帝陛下此番居然有如此大魄力,直接將手伸進了敵對國的朝堂中樞!並一舉成功——特裡科吉爾吉斯王朝當年乃是在卡奧斯人支持下才上台,一直都緊跟在卡奧斯的身後,如今卻居然主動提出和阿古利亞同盟,這中間顯然大有講究。
「嘿嘿,卿還不明白麼——在南方策動叛亂僅僅是幌子而已,真正的行動乃是在特裡科朝廷內部。所以說卿此番立了大功,不但將特爾多蘭調走,就連那手握軍權的老古板古蘭諾斯也被調走了,這樣朕派在沙勒崗的人員才能成功啊。」
德比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得意之情,仰起頭來哈哈大笑。任何一個人,無論他的心機多麼深沉,在取得一項非凡成就之後總希望能在他人面前誇耀一番,德比安也是如此。然而阿古利亞朝廷中官僚雖多,能得到皇帝德比安信任的卻沒幾個,所以雖然他早已收到報告,卻一直還只能保守秘密,如今總算能夠在人前論及,心中的暢快委實難以言表。
然而這笑聲聽到迪南多耳中,卻讓他頗有感觸:
「原來,助陛下成功的另有其人,微臣等不過是幌子而已……」
得意洋洋的阿古利亞皇帝這才注意到部下臉上頗為不滿的神情,他深知穩定人心的重要,連忙笑著勸慰:
「人各有所長,自然也就各有所司,卿又何必多慮。卿所擅長的乃是爭雄沙場,領兵決勝,若是讓卿去幹投藥下毒之類的事情,恐怕非卿之所願吧。」
迪南多身體微微一顫:
「原來那特裡科王是被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