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天下一 第十四節 內訌 文 / 莊不周
第十四節內訌
曹丕在五百豹騎的護衛下很張揚的進了城,只在北部尉的尉廨處放下了旌旗,扶車步行了一段。這裡是當年曹操造五色大棒打殺那個倒霉的蹇圖的地方,是曹操仕途的開始,也有可能是未來的曹家王朝值得紀念的一個地方。曹丕不僅不敢在這裡張揚,還要表現出足夠的尊敬和內斂。
執金吾大人孫權同志看到了人如虎馬如龍的五百豹騎,以為是自家妹夫、如日中天的車騎將軍曹沖曹大人,立刻很乖巧的帶著自己的緹騎讓到了一邊,拱著手恭敬的讓妹夫將軍先過。得意洋洋左顧右盼的曹丕一眼從車簾裡看到了路邊人群中相貌異於常人的孫權,覺得有些新鮮——黑鬍子、黃鬍子、白鬍子看得多了,突然冒出來一個紫鬍子的,確實有些打眼——他停了下來,下了車對孫權拱了拱手,客氣的笑道:「孫大人,忙著哪?」
孫權見是鎮東將軍曹丕,很意外,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立刻堆起笑走上兩步回道:「有勞將軍過問,慚愧慚愧。」
「哎——」曹丕搖了搖頭,親熱的拉著孫權的手:「你我兩家有姻親之好,你那侄女是我家子文的正妻,你家老虎又是我家倉舒的愛妾,何必搞得這麼生份。怎麼樣,在許縣呆得還慣吧?」他抬起頭看了看孫權身後的緹騎,嘖嘖讚道:「當年光武皇帝潛龍時說過,做官當做執金吾,果不其然,孫大人這些緹騎可真是威風。」
孫權的臉脹得通紅,卻又無話可說,光武皇帝是說過這話,可是他說這話的時候執金吾確實威風,掌管著中壘、寺互、武庫、都船四令丞,還有式道左右中侯、京輔都尉,主管京師城內的安全,手下有幾千號人,確實算是響噹噹的一個人物,可是自從光武皇帝登基之後,這執金吾就敗落了,幾個下屬除了武庫令之外全部剝離,手下也只剩下這二百緹騎還有點面子了。現在曹丕這麼誇他,他直覺的認為曹丕這是諷刺他。
可是人在矮簷下,焉能不低頭。孫權雖然惱火,藍眼珠子差點變成紅眼珠子,可是他臉上還是謙恭的笑道:「將軍取笑了,這二百緹騎除了嚇嚇百姓,還能幹什麼呀,本來還要救救火,可是許縣地勢低,濕氣重,就是放火也放不起來啊。跟將軍的這些侍衛一比啊,這些人就是豆腐渣,不堪一擊。」
曹丕心中頗有些得意,他回頭看了一眼兩邊騎在馬上巋然不動的豹騎,呵呵笑道:「這是丞相大人的豹騎,只是賞給我用用而已,可不是我自己的。哈哈哈……」
孫權吃了一驚,立刻又恭維道:「將軍是丞相在嫡長子,虎豹騎現在雖然還是丞相的,遲早也是將軍的。」
「這可不能亂說。」曹丕心中得意得很,嘴上卻連連謙虛道,他拱了拱手:「孫大人,丕還要去見駕,不敢耽擱,等辦完了公事,再去府上叨擾大人,丕還有些事要向大人請教哪。」
「將軍如果屈尊前來光臨寒舍,權定當擁彗先驅,恭迎將軍大駕。」孫權笑著倒持馬鞭拱了拱手,倒退到路邊,躬著身子站在一旁。曹丕上了車,車伕一揚手中的馬鞭,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駿馬踏出得得的蹄聲,漸漸遠去。
看著遠去的隊伍,孫權的臉上一頓白一陣紅,渾像是被那個鞭花打中了一般。
站在低矮簡陋的皇宮前,曹丕笑了。許縣的皇宮,當然比不上洛陽的皇宮,曹丕看過劫後的洛陽城,就算被大火燒過的南宮北宮,那飛越大道的閣道也要比許縣這稱之為皇宮的地方高大許多,甚至於鄴城的房屋,也要比這皇宮氣派,就別提高大的銅雀台了。
果然是落了架了鳳凰不如雞。
豹騎不能入宮,只能由軍侯帶著站在遠處離宮牆百步的地方,王雙帶著親衛護著曹丕和曹真來到宮門口,衛尉周瑜一眼看到了神色怡然的曹丕,他略微猶豫了一下,帶著兩個衛士迎了上來。
「曹將軍,要進宮麼?」周瑜微笑著,風度翩翩,灑脫自然,舉手投足之間盡顯中年男人的儒雅風度,相比之下,比他年輕十來歲的曹丕則相形見絀,透出一副暴發戶的粗鄙樣。
曹丕看到周瑜,不由自主的躬了躬身子,笑道:「周大人果然是神采依舊,不愧是人中龍鳳。」
周瑜呵呵的笑著搖了搖手:「將軍莫要取笑,我這就安排人去請見,請將軍在此稍等,瑜尚要巡宮,就不多陪將軍了。」
曹丕臉皮抽搐了一下,連忙假笑著點了點頭:「周大人請自便。」
周瑜揮了揮手走了,自有人入宮報告,曹丕看著周瑜高大挺拔的身軀漸漸遠去,消失在宮牆拐角處,嘴角掠起一絲冷笑。心中暗道,你得意什麼,等老子得了勢,看你還狂什麼。
天子聽說曹丕來了,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曹丕在許縣的那段時間可把他搞得有些怕了,好容易走了,怎麼又來了?這次又有什麼事?這該來的曹衝到現在還沒有露面,不該來的曹丕倒是來了,真是鬱悶。
天子雖然心情不好,可是也不能不見,他略微想了想,對魏諷說道:「去讓他進來吧,你去看看張公在哪兒,幾天不見他上朝了。」有儀表堂堂、不怒自威的張昭坐在一旁,天子膽量會壯一些。
魏諷笑著說:「張公這兩天一直在荀令君府上,聽說兩個人吵得挺凶,每次張公都是氣乎乎的出來,可是第二天又早早的便去了,不知是何緣故。」
天子聞言笑了,他撇了撇嘴笑道:「我看他是被荀令君帶回來的新茶迷住了吧,你把襄陽剛進貢來的新茶給他送兩包去,省得他天天去令君府上吵架,也不知道來見朕。」
魏諷笑著應了一聲,出殿去請曹丕。曹丕正和虎賁中郎將荀惲隔著門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天氣,曹丕沒有天子旨意不能進宮,只能站在宮門外,荀惲是虎賁中郎將,負責的是宮內殿外的事,依例不能出門相迎,當然他主要是不想出門相迎,看到曹丕他就不爽,只是礙於面子,再加上這次又躲得不夠快,聽說門口來了個曹將軍,他以為是曹沖呢,哪知道是曹丕,剛想回頭跑就被曹丕給看到了,只能出來扯兩句犢子應應場面,要真是曹衝來了,他早跑出來了拉著曹沖的手說個不停了,哪裡會假模假式的遵守什麼制度,一個在內一個在外的扯閒話。
「將軍,陛下請你進去。」魏諷走到曹丕面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
「有勞子京。」曹丕很客氣的回了一禮,然後對荀惲笑了笑說道:「長倩,等我辦完公事再聊。」
「不送不送。」荀惲笑著回禮道,心裡卻連說,不見不見。
曹丕見了天子,將他的來意說了一遍,態度是難得的客氣,話裡話外的恭維著天子,天子有些詫異,卻對他請求派人出使鮮卑的事沒有什麼異議——當然了,有異議他也不敢說,說了曹丕也不會理他——能夠行仁義於天下,萬國來朝,是每個皇帝做夢都想的,即使他已經衰到自身難保了。
「愛卿此議甚好,就依你所言派盧毓出使。」天子的心情好了些,點頭很威嚴的說道:「朕立刻下詔,派使者召盧毓入京,出使鮮卑。」
「陛下聖明。」曹丕說完了正事,又匯報了一下征遼東的情況,當然了,剛剛收到的那個消息是不能說的,在他的嘴裡,遼東的戰事一切順利,仰仗陛下的天威,遼東公孫康不久就會授首,遼東很快就能重回朝庭治下,天下很快就要統一了。最後他又提了一句:「陛下,臣不知倉舒當年平定江東的時候,有沒有提到江東水師和一幹部將的事情?」
天子正奇怪呢,像來態度惡劣的曹丕今天怎麼這麼客氣,忽然聽他提到了江東的殘兵敗將,他愣了一下,回想道:「當時江東水師不是被荊益水師擊敗了嗎,江東的部將……死的死了,降的降了,不過,詳細的事情我就記不清了,愛卿有什麼疑問嗎?」
曹丕搖了搖頭,故作深沉的皺了皺眉:「臣接到消息,遼東有不明來歷的水師,武力頗強,打劫來往的船隻,為禍一方,就是交州也有水賊打劫過往商人,時有奪財傷人的事情發生,連都督交州的張任一萬精兵都無可奈何。臣思來想去,擔心是不是江東的潰卒嘯聚為寇了,故而問起此事,倉舒當初平定交揚,不會對這件事沒有交待吧。」
天子茫然,遼東、交州對他來說都太遙遠了,只是個概念,至於江東的殘兵敗將,他就更不清楚了,甚至連當時曹沖有沒有匯報這些事都不明白。他想了想說道:「這事不妨去問一下孫權,他應該瞭解得最清楚了。」
「陛下聖明。」曹丕順嘴又送一頂不要錢的高帽子,然後接著說道:「臣奉旨平定遼東,這伙水賊卻在一旁生事,如果他們是江東的殘兵那還好說一些,臣派青徐水師平定他們就是了。可如若是高麗、三韓的海匪,則不免要與這些藩國打些交道,以臣現在鎮東將軍的權限,頗有不便,還請陛下賜節,以方便行事。」
天子恍然大悟,帶著一絲「原來如此」的眼神看著曹丕,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愛卿所言甚是,朕就賜你持節吧,如何?」
曹丕笑著,紋絲不動。
天子有些不快,他的笑容有些僵,眼神有些惱怒,握在一起的手有些想打人的衝動。他看了微笑不語的曹丕,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道:「曹愛卿,朕賜你使持節,全權處理遼東以及高麗、三韓、倭國等藩國的一應事務,如何?」
「謝陛下。」曹丕滿意的拜倒在地。這才對嘛,倉舒多少年前就使持節了,只封我個持節多沒面子,至少也要使持節,這樣前將軍夏侯惇也在我的管轄之下,方便多了。雖然倭國在哪兒我都不知道,可是狡兔三窟,多要點權利總是好的,萬一鬥不過倉舒,還有個逃命的地方。咦,我怎麼會有這個想法,呸呸呸,我這是預先堵死倉舒的後路。
曹丕得到了他想要的,滿意的謝了恩,退了出去。天子卻被氣得小臉發白,喘著粗氣半天沒動彈,看看左右無外人,他「啪」的一聲拍在案上,拍得案上的硯台一跳,裡面的墨都灑了出來。
「豈有此理,竟敢……竟敢……」天子「竟敢」了半天,卻最終沒有敢說出來,他氣哼哼的扯了一下被墨污了的衣服,站起身來要走,卻差點被自己絆一個跟頭。魏諷連忙上前扶著他,輕聲說道:「陛下息怒,這正是好事啊。」
「還好事?」天子惱怒的扭著頭瞪了魏諷一眼,心道你沒看到我被他逼成這樣子嗎,使持節這樣的恩寵他都是想要就要,還是好事,那要我禪讓給他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陛下——」魏諷輕聲叫道:「陛下以前可曾見到曹將軍這麼客氣的說過話?」
天子愣了片刻,想了想說道:「這倒是,如果是以前,他是直接要的,不會這麼客氣。那……又是為何?」
魏諷微微笑了一笑,接著說道:「車騎將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平定了西涼,而鎮東將軍作為兄長去打一個唾手可得的遼東,現在卻還沒見結果,他說的那些戰事進展順利都是一句空話,現在已經是初冬,遼東大寒,焉能作戰?大軍此時只能在幽州呆著,等明年春天再打。我看他說的好事未必當得真,壞事卻極有可能。我聽說大軍是兩路出擊的,臧霸、孫觀等人從海上出去,說不準是跟這些海盜遇上了,看樣子還打了敗仗。兩相一比較,他不如車騎將軍多矣。現在陛下因為長鎩軍的事壓著車騎將軍的功勞還沒有封賞,但這最多只能壓得一時,畢竟長鎩只有禁軍能用只是慣例,並無明文,車騎將軍的功勞還是要賞的。一賞,他可就是驃騎將軍了,如果再打勝仗,他就可能接替大將軍之位。所以鎮東將軍這麼急著打遼東,這麼急著要使持節,又請旨派盧毓出使鮮卑,無一不是想壓著車騎將軍一頭啊。」
天子眨了眨他的小眼睛,眼角露出一絲笑意:「你是說,他們兄弟……」
「丞相大人可是六十二了。」魏諷輕聲說道,正欲再往下說,卻見皇后曹節從遠處走了過來,連忙住了口。天子的眉毛一挑,眼上眉梢,他低聲說道:「魏愛卿,莫要離開,朕馬上有事找你。」
「喏。」魏諷應了一聲,向後退了幾步,天子拍拍手,笑著迎了上去:「皇后,又帶皇兒出來曬太陽麼?」皇后聽曹沖說的,小孩子多曬太陽有利於什麼鈣的吸收,所以每天都要把小太子劉興抱出來曬一曬,自己沒空也要讓宮女、乳母抱出來,這已經成了宮中的慣例了。天子雖然覺得曹沖這話有些莫名其妙,可小孩子多曬太陽總是好事——特別是在許縣這麼陰冷的地方——所以倒也沒有反對。
「陛下。」曹節行了禮,拉著小劉興款款走來:「我聽說子桓來了?」
「是啊,剛走。」天子笑嘻嘻的說道。
曹節有些意外於天子的情緒,以前曹丕每次來了之後,天子都要發一通脾氣的,今天這是怎麼了?她瞟了一眼書案,發現書案上的硯台雖然放得整整齊齊的,但是案上卻有些墨跡,她又看了一眼天子的朝服,發現上面也有些墨跡,不禁沉下了臉:「子桓又惹陛下生氣了?」
「沒有。」天子見她看著自己的朝服,也低頭看了一眼,連忙解釋道:「曹愛卿請旨派故中郎將盧植的兒子盧毓出使鮮卑,要不戰而定鮮卑,朕一時興奮,故而如此。」
「不戰而定鮮卑?有這麼容易嗎?」曹節聽說不是發火而是興奮,倒也放鬆了心情,她笑著說道:「鮮卑人囂張了幾十年了,豈是一個使者就能說降的。我看此事還有些曲折,既然是北疆的事,他一個鎮東將軍管的什麼勁,為什麼不是大將軍來請旨,至少也應該是倉舒這個車騎將軍來啊。倉舒也是,這都回來了這麼多天了,都到許縣來了也不見駕述職,這人長大了,官當得也不小,朝庭的規矩卻忘了。」說到最後,她臉上的笑容已經沒了,聲音也有些不快。
天子微微一笑,心道你還不知道你們家已經開始內訌了呢,相比之下,朕受這點委屈算什麼啊。他連忙勸道:「皇后,倉舒趕回鄴城,一定是有要事和大將軍商量,再說了,他這個車騎將軍,理應先向大將軍述職,然後再來見駕的。皇后何必見氣。」
曹節有些意外的看了天子一眼,沒有說話,帶著小劉興曬了一會兒太陽。天子心情不錯,他笑嘻嘻的看著小劉興在並不寬敞卻還算平整的殿前空地上撒著歡兒,咿咿呀呀的怪叫著,開心得口水直流。天子笑了,這太子少傅張公不在,小孩子多開心啊,張公要是在,又得讓這屁大的孩子安安靜靜的坐著,說是從小要培養什麼天子風範,誰讓他命苦,生下來就是皇太子呢。
天子看著兒子樂了一回,忽然瞥見了自己另外幾個皇子畏畏縮縮的站在殿側,眼光茫然的看著歡笑的劉興,心頭一黯,不免想起了因伏家而牽連致死的幾個皇子,特別是太子劉馮,他心中的幸災樂禍一下子變成了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