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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八百零二. 文 / 皇家爬蟲

    八百零二.

    再收拾也還是這麼個破屋,而且處處都感覺有賊的氣息,處處都不安全。這樣的屋別說晚上不敢睡,白天睡了,也會惡夢不斷。曹小慧呆站在那裡,從來都沒像今天這樣感到自己是那麼的渺小,渺小得不堪一擊,渺小得毫無力量,渺小得可有可無。在這之前,她是自豪的,也是驕傲的,驕傲和自豪的動力,來自於她大學教師的身份,來自於一肚子的知識。可現在,卻突然覺得還不如一般的百姓。一般的百姓武孔有力,敢作敢當,遇到事情,靠自己的力氣就能解決。就像住在車房給學校科研處領導開車的小馬,隻身從農村來,自己動手將車庫改造一番,就是一個溫暖安全的小家,而且還在外面用鐵絲網圍了雞窩,養了不少的雞,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而申明理有什麼,什麼都沒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拎,別說自己動手整治一個家,讓他安裝防盜鎖,他也安裝不好。百無一用是書生,今天,他才明白了這話的道理。

    默默收拾東西的申明理突然說,這個鬼地方我是再也不想呆了,這次想方設法,我也要調離這個鬼地方!

    曹小慧從鼻子裡哼一聲,說,你往哪裡調,哪裡會收留你!現在博士都多得滿街跑,你一個小碩士,職稱也只是個小講師,哪裡會要你。

    申明理憤怒了說,不行我就到工廠,就當一個普通的勞動者。我一個同學在機床廠工作,月薪六千多,掙一年頂我幾年。

    曹小慧說,你一個學生物的,人家機床廠要你幹什麼,你能給人家幹什麼。一個大男子漢,從來就沒有一點志氣,沒有一點雄心。你怎麼不看看你的同學王博,人家一口氣讀到博士,只工作兩年,就是副教授。現在怎麼樣,房子分到了,副院長也當上了,幾十萬的科研費也申請到了,私家轎車也買上了。你看看人家過的什麼日子,你過的又是什麼日子。如果你還是個男子漢,你就發奮爭一口氣,也拿一個博士文憑,也爭一個一官半職,不說讓老婆榮華富貴,即使你讓人打了,也有人為你做主,我也高興死了。

    讀博士倒真的是一條出路。按規定,博士畢業後滿兩年就可以直接定副教授,而且不受職稱限額的限制。而他工作了十二年了,還一直沒湊夠副教授的條件。如果也像王博那樣前年就定為副教授,去年最後一次分房,他也能搭個末班車。學校分的集資房,每平米不到兩千塊,不及外面房子一半的價格。但這個年齡再出去讀博士,不說讀起來費事,經濟上也無力承擔。曹小慧立即說,誰讓你到外面讀了,咱們學校就有哲學博士點,為什麼還要捨近求遠。

    申明理所在的生科院沒有博士授權點,但史哲學院有哲學專業的博士點。一個學生物的,拿一個哲學博士,不倫不類。曹小慧立即說,怎麼就不倫不類了,博士就是博士,誰管是什麼專業。那麼多學理工的人拿了哲學博士,結果怎麼樣,哪個沒享受博士學位的待遇?不僅享受所有的待遇,不少還當上了領導。

    道理也是對的。有個博士文憑,面前的路就會寬一些,可以隨意調動跳槽,也可以走仕途官場。前年選派高學歷人才到地市,學校一下就選派了四名有博士學位的去當市長助理,現在兩年不到,已經有兩人轉成了副市長,另兩位雖然還是助理,但專車秘書司機,應有盡有,每次回學校,前呼後湧,羨慕得全校人都眼睛發疼。但跨學科讀博士,除了考試,還得做論文。上大學時,他最不感興趣的就是哲學這一類的東西。學不感興趣的,當然是一種痛苦。曹小慧又立即批評說,什麼東西不是人學的,博士招生又不統考,再說在職哲學博士報考的人又不多。至於做論文,哪個不是從那幾個哲學老祖宗那裡抄來的,別的你也不用抄,把馬克思恩格斯的抄上百分之一,再結合目前的形勢加工加工,誰敢說你的論文不好不對。

    曹小慧是在鼓勵他,也是給他壯膽,這一點申明理清楚。但如果考,他也確實不怕。史哲學院的情況他也瞭解一些,除了招全日制脫產博士,還設有一個在職人員班,來上這個班的,除了本校職工就是黨政管理人員。和這些人一起考試,他應該沒什麼可怕的。如果考取,本校職工可以享受學費減半,大概每年只掏四千塊就夠了。混文憑就混文憑吧,反正混文憑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反正混文憑的人也不是我一個,反正有水平沒文憑空口無憑,反正有能力沒學歷無能為力。人家能混,咱也能混。想通了,心裡也坦然了。申明理下定了決心。今天就開始準備,早一天拿到博士,早一天擁有機會。申明理說,我聽你的,明天我就去打聽一下什麼時間報名。

    雖然以前就說過,如果買房,家裡會借點錢,可是事到臨頭,誰都打了折扣。申明理跑了一趟老家,兄弟姐妹借遍了,才帶回來六萬多。曹小慧的父母答應過借五六萬,打電話真借,母親卻說沒那麼多,只有三萬塊,然後還一再叮嚀,千萬不能讓哥嫂知道。

    已經是箭在弦上,房子必須得買,不吃不喝賣了褲子也得買。現在,她看到自己住的屋,就感到屈辱,也感到低人一等,彷彿自己也是那些打工的。那天她也沒請木匠,自己找了一塊木板用刀砍了一下,然後將被撬壞的門框釘好。她相信,偷了她的賊已經很是失望,絕對不會再偷二次;沒偷過她的賊進來,也再沒什麼可偷。

    只能向同事借了。但借錢給人,那是沒事找事,甚至是自找倒霉,沒有特殊關係,誰會輕易把錢借給別人。

    如果有同事能給她借錢,那麼這個人也只可能是門亮。最近兩年,特別是這一階段,門亮見到她,眼裡總是放出異樣的光芒,如果開會學習,門亮總是死死地盯著看她。五一節學院組織旅遊,在一個賣紀念品的攤位,她覺得一個項墜很好看,只是一百多塊錢太貴。她放下項墜走開後,他卻買了,而且買了兩個,然後把一個硬塞在了她的包裡。她當時沒堅持還給他。過後她就有點後悔,怕從此門亮更進一步糾纏不清。可是沒有。她清楚,並不是門亮沒有了那種心思,而是他知道怎麼克制,或者說他想給她點東西的心願已經得到了滿足。門亮不但有錢,也有車有房。也許向他借點錢,他有可能答應。

    只能借一點算一點,一點一點往齊湊吧。她決定給門亮打電話,請門亮吃飯,然後在飯桌上提出借錢。

    查門亮的課表,門亮今天沒課,應該在家裡。又怕門亮午休,曹小慧決定等到下午三點以後再打電話。

    曹小慧想洗個澡。感覺渾身都髒了,也許還有味道。如果請人家吃飯,這副髒樣子當然不行。

    家裡沒有洗澡的設備,這些年她一直都在學校的洗浴室洗。但每次去洗,她都感到羞愧,因為到公共浴室洗澡的,除了學生,就是沒房的困難職工和來校務工人員,青年教職工,也很少能看到。**裸地和學生攪和在一起,把自己**裸地展示給學生,她還是很難為情。所以每次去洗澡,她都是選擇晚上,而且低了頭快快地走,見了人也裝沒看清。現在光天化日,人來人往,學生也多。曹小慧猶豫一陣,決定在家燒一盆水,用大洗衣盆洗。

    洗衣盆是一個紫色大塑料盆,直徑沒有一米也差不多,洗被套洗床單綽綽有餘,但洗澡還是小了點,也淺得多。站到裡面,水只到小腿肚,坐到裡面,腿卻沒處可去。只能蹲著擦洗一下了。

    弄了滿地的水,感覺還是沒洗乾淨,甚至感覺有的地方就沒沾上水。盆裡的水已經潑灑得只剩半盆。起身往盆裡再加水時,申明理開門走了進來。申明理愣一下,說,嚇我一跳,赤條條的幹什麼吶。

    明明在洗澡,還問幹什麼。曹小慧沒好氣了說,幹什麼,跳艷舞吶,只是舞台小了點。

    正好讓申明理幫忙洗一洗。申明理接過毛巾,說,天又不熱洗什麼澡,是不是要出去。

    當然是要出去。但要不要告訴他向門亮借錢,曹小慧一下有點猶豫。她覺得還是先不說為好。一是如果借不到錢,也免得讓他小看。二是請門亮吃飯,帶上他去會不方便,不帶他去又會誤會。曹小慧說,讓你向同事借點,不知你張沒張嘴,有沒有點希望。

    他一開始就不抱什麼希望。這些年忙忙碌碌,也不知幹了些什麼,雖沒得罪人,但也沒結交朋友,感覺和大家都是同事關係,沒有一個鐵哥們兒。如果借錢,一般的同事根本不可能。事實也如此。他們教研室的馬老師平日愛吹自己有錢,他試探性地剛說借錢,人家就立即說最近沒錢,錢借給了妹夫。申明理不知該怎麼回答曹小慧。他只能邊給她擦背邊說,這年頭,錢就是命,沒有特殊的關係,誰肯把錢借給別人。

    申明理的話,讓曹小慧借錢的信心也減了一半。剛才,她還是充滿信心的。但她還是相信門亮,相信自己的判斷。如果門亮有錢,肯定不會一點不借,很可能是數量多少的問題。

    洗浴後,曹小慧感覺清爽了許多,也精神漂亮了許多,信心也增加了許多。照照鏡子,感覺皮膚還是有點乾燥。貼了面膜,打開衣櫃又找不到合適的衣服。連試幾件,都不合適,感覺都有點過時。連換幾件衣服後,申明理忍不住問要幹什麼。申明理說,又不過年又不過節,打扮這麼隆重有什麼意思。

    曹小慧生氣了說,難道只有過年過節才穿衣服嗎?

    可穿來穿去,明顯是有什麼重大活動,而且還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而且還不告訴自己的丈夫。申明理斟酌半天,說,結婚也沒這麼打扮,打扮得這麼仔細,是去上台演出還是去約會朋友。

    人家的女人有空就化妝打扮自己,而她有空卻是收拾家務洗鍋做飯,不僅不化妝不打扮,連洗漱都是匆匆忙忙。想起這些,她心理就難受。曹小慧沒好氣了說,反正是去幹壞事,但幹什麼,今天偏不告訴你。

    但他一定要弄清她去幹什麼。申明理說,我能猜出你去幹什麼,很可能是去借錢。

    明明知道,還故意要問,好像借錢很是光榮。曹小慧傷感得想哭。她什麼也不想說,扔下手裡的衣服,轉身坐在了床上。

    精心打扮,當然是向男人借錢,如果是向女人借,打扮成這樣,不但借不到錢,說不定會潑一身醋。申明理本不想再說什麼,但心裡就是發酸。他還是忍不住說,我想知道你向誰借,該不會是那個禿頭房老闆吧。

    竟然還吃那個房老闆的醋,曹小慧覺得好笑,也覺得申明理小看了她。別說什麼禿頭老闆,即使學者教授,不是才貌雙全,她也不會多看他一眼。曹小慧厭惡了說,你除了嘴上有力量,你再能幹什麼。你以為你老婆是****,你以為我會看上老闆的錢。我如果真的看上老闆的錢,我早就是億萬富姐了,今天你別說看著我,你見我一面,比登天還難。

    申明理不再說什麼。但他卻更想知道她要向誰借錢,而且這個問題憋在肚子裡脹得他心都發慌。錢這東西,沒有點特別的關係,誰又肯輕易借人。申明理在地上轉一圈,說,昨天我收到一條短信,說他們可以無擔保貸款,要不我回個電話試試?

    曹小慧一下火了,說,你是傻瓜還是白癡!騙子的話你也要相信嗎?難道你還嫌騙子騙得不夠,你還想送幾個錢給騙子?

    申明理說,那怎麼辦,親戚又沒錢,不沾親不帶故人家又不借,你說怎麼辦。

    曹小慧一下明白了,他是故意這樣說,故意逼她說出向誰借錢。說出來又怎麼樣,借錢有什麼秘密,何必要偷偷摸摸。但他用這種方式逼她說,她還真不想說。曹小慧不想理他。曹小慧起身來到電腦前,打開電腦,安心查她的資料。

    三點過後,曹小慧覺得門亮如果午休也該起來了。要打電話時,才發現申明理一直在看著她,樣子有點可憐兮兮。曹小慧突然一下覺得自己有點過分。自己的丈夫,不關心這些關心什麼。曹小慧說,怎麼樣,我向誰借錢研究出來了沒有?如果研究不出來,我告訴你,是我們教研室的門老師。門老師為人仗義,也大方豪爽,有點宋江的味道,好多年前我們一個同事結婚缺錢,他一下就借給了三千。那時的三千,也差不多相當於現在的三萬。

    申明理認識門亮,但不熟悉。感覺門亮還像個學者,不至於偷雞摸狗。申明理自我解嘲了說,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不管向誰借,借到錢就是好錢。

    申明理走後,曹小慧開始撥門亮的電話。不知為什麼,曹小慧卻止不住有點緊張。撥通,又一下有點張不開口。本來想好了怎麼開頭怎麼過渡,但曹小慧卻突然想直說。曹小慧說,今天晚上你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

    門亮顯然沒有準備,他脫口問有什麼事。曹小慧想說借錢,又難以張口,也覺得這種事不好在電話裡說,更何況她想多借一點。曹小慧說,是有點事要求你,我想在飯桌上說。

    門亮說,有什麼事你就放心說,只要我能辦到,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惜。

    門亮如此爽快,曹小慧也輕鬆了下來。她也想用玩笑的口氣來說這件事。曹小慧說,沒那麼嚴重,更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出點血就行。

    門亮說,我雖不是熱血青年,但熱血我倒有一腔,只要你需要,我隨時奉獻。

    再不能開玩笑了,再玩笑,也許會說出更玩笑的話。如果扯到男女情感上再提借錢,那就有點像交易了,誰心裡也彆扭。曹小慧說,我最近看好了一套房,就是價錢高得嚇人,如果買,首付我還差一點,我知道你是大款,我想讓你當一回黃世仁,借點高利貸給我,到時不用你逼,我一定會主動連本帶利都還你。

    門亮一下笑了,說,我還以為什麼大事,原來是讓我當黃世仁。我窮得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不多的幾個錢了,你說吧,缺多少。

    曹小慧心虛了說,你知道,買房需要的錢多,我還缺四五萬,但你能借我多少,就借我多少,少了不嫌少,多了也不嫌多。

    門亮說,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什麼時候要,我給你送貨上門。要不這樣吧,今晚我請你,到時或者給你現金,或者你給我一個卡號,我把錢轉到你的卡上。

    掛了電話,從興奮中平靜下來,門亮才覺得事情還真的有點麻煩。家裡錢倒是有些,他估計最少也有五六十萬。但這些錢都在老婆的手裡,這些年他基本上是甩手掌櫃,花錢伸手,吃飯張口。當然,這些錢基本上也是老婆掙的。老婆在後勤處公寓科當科長,管著兩三萬學生的住宿,管著新生被褥日用品的採購,每年從她手裡流出的現金,大概在一百萬左右。負責花這麼大一筆錢,雖然他一再告誡她必須廉潔自律,但總還是有點推不脫的錢、拿了也很安全的錢。

    所有的存折都放在臥室小字台的抽屜裡。抽屜的鑰匙他也有一把,他雖然不管錢,但象徵主權的鑰匙,他這個家長不能沒有。打開抽屜,再揭開紙鞋盒,家裡所有的財寶便展現在眼前。最上面是兩個活期存折,這是他和她的工資折。下面,便是一年期三年期不等的定期存折。門亮數數,竟然有十七張。他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但自以為自己是一個學者,算錢管錢,應該是妻子的事情。灑脫得竟然從沒數過,更沒算過。這麼多的存折還是讓他振奮。仔細看,存折的面額都不大,一般都是一兩萬三四萬,最大的一張也才七萬。可見都是隨有隨存,而且有兩張的存入時間很近,相隔只有四天。今天,門亮想算算究竟存了多少。本想找個計算器來算,又覺得沒那個必要。粗略口算一遍,大概是七十四萬多。

    存折的下面是國債等票證,有厚厚的一沓。粗略看看,大概也有十幾萬。門亮懶得細算,反正這麼多的錢,已經讓他喜出望外腰板硬朗了。

    這麼多的錢,借幾萬給人當然是沒一點問題。但如果告訴老婆真相,而且要借錢的是個女同事,老婆肯定不會答應。不但不答應,很可能會被審問審查,審查清了,錢也不給借了。但不說借錢給誰,一次要那麼多錢又幹什麼。門亮想半天,也想不出一個能讓老婆拿出四五萬塊錢的理由。

    存折有六七張已經到期,可能是最近新生報到比較忙,妻子並沒整理這些存折。究竟有多少張存折,也許妻子也記不大清。

    答應晚上和曹小慧一起吃飯,時間只有幾個小時了,而且再遲,銀行恐怕也要下班。手拿這麼多的存折,卻看到吃不到,門亮一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在地上亂轉一陣,還是想不出辦法。再將存折拿起細看,存折的戶名絕大多數寫的是他的名字,有幾張是兒子的名字。門亮清楚,妻子知道他常用的密碼,但戶名寫他的名字,密碼不一定用他的。但他分析,這麼多存折,總有一兩張可能是用他的密碼存的。門亮揀出幾張,他決定到銀行試試。

    結果哪一張都不是他的密碼。門亮不死心,反覆試幾次密碼,卻引起了銀行工作人員的警惕。他雖然反覆解釋,銀行工作人員還是讓他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來。

    出了銀行門,門亮又無比惱火。這家長當的,這丈夫當的,也夠窩囊的,竟然無權支配家裡的財產。不行,今天一定得把錢取出來。

    看來妻子已經真正的防範他了。妻子常說男人有錢就學壞,看來這絕對不是隨便玩笑說說。這麼些年,他還真沒深入地想過這些問題。好像是從這幾年開始,日子富裕了,妻子的心也細膩了,他的衣服還不太髒,妻子就給他洗衣服。洗他的衣服時,妻子總要反覆掏他的口袋,說以防把什麼東西洗掉,掏出錢,便認真地去數,如果超過一千,就說錢多招小偷,疙裡疙瘩也不方便,然後取掉一些。錢少時,她也會主動再給加一點,說男人身上不裝錢,也不方便。好像總是將他身上的錢控制在五六百塊。他一直還以為這是妻子的善良溫柔,現在看來,妻子要比他想像得精明得多。

    結婚這麼多年,他確實沒愛過妻子以外的女人,更沒胡思亂想。漂亮的女人也確實讓他感到興奮,確實讓他爽心悅目,但也只是看看而已,並沒產生半點感情。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學院將會議室改成了乒乓球室。那天他也想去鍛煉鍛煉身體。但打球的人太多,便改為雙打。也沒有特意的挑選,他和曹小慧很隨意地組合成了一對。上場時,曹小慧脫去了外套,只穿了一件月白碎花緊身半袖。只看一眼,他突然發現她是那麼地美麗,那麼地氣質優雅,那麼地攝人心魄。不僅她的身材婷婷玉立豐滿動人,而且舉手投足又是那麼恰到好處活力四射。好像有什麼魔力,他突然興奮異常,而且激動得有點亢奮,恨不得就這樣一直玩下去。回到家,她的身影仍然無法抹去,而且越不去想,越是要想,越想克制自己,越無法克制自己。這樣強烈的情感還從來沒經歷過,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原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情會逐漸地淡去,但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不僅不能淡去,而且越久越濃,有時簡直要讓他神魂顛倒,而且只要空閒下來,他就止不住想她,而且感覺想她的時候,是他最幸福的時候。但他清楚,一切都只能是想想而已。但看看她,想想她,他也就得到了幸福和滿足。讓他想不到的是,她要向他借錢,竟然要借四五萬。也許她已經發現了他愛她,也許她已經看出了他的感情,要不然,那麼多的人,她怎麼會向他借錢,而且好像還很有把握。也許這一切都是天意:他突然愛上她是天意,她向他借錢,也是天意。如果真是天意,那就是不可抗拒的東西,那就應該任其發展,而且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站了想半天,還是想出了主意。他撥通妻子的手機,說他的兩個研究生要出差查資料,財務室一時取不出現金,他要取點錢,問她密碼是什麼。妻子問需要多少,門亮說,去的時間長,大概要七八千。

    妻子吳芸芸說,你來吧,我這裡能夠湊夠。

    真是倒霉透了。門亮著急了說,不行,我已經在銀行了,而且銀行的工作人員懷疑我是小偷,我得證明自己不是,你必須得告訴我密碼。

    吳芸芸小聲說,密碼是你手機號後四位再加我出生那天的日期。

    門亮高興得連身感謝。往回跑兩步,又覺得不準確,又問出生日期是多少,一共是多少位。妻子又小聲說,就是******。

    有兩個存折加起來是五萬六。乾脆都取了。

    急急忙忙回到家放好存折,這才感覺到汗水已經把襯衣濕透。彷彿經歷了一場惡仗,嗓子也幹得發疼。門亮長舒一口氣,然後找出一瓶飲料一氣喝乾。把錢裝在挎包裡,在沙發上舒服地躺下,又擔心妻子會不會準確記得她存了多少錢。如果記得,事情還是麻煩。但他知道,不管怎麼樣,他也不能承認取了這麼多,就承認取了八千。凡人不開口,神仙難下手,死不認賬,她也沒辦法。

    看著一包錢,門亮興奮得想跳舞。想想,這輩子還真沒幹過更大更刺激更鬼鬼祟祟的事。門亮止不住歎口氣:這輩子活得,也太平淡了。

    看眼表,已經快五點了。必須在妻子下班前離開,不然的話,說不定會出什麼岔子。

    說好了六點整他開車去接她。將車開到她住的筒子樓,才五點剛過。門亮拿出手機給曹小慧打電話,問她幹什麼,現在出來早不早。曹小慧說隨你,你什麼時候來,我什麼時候走。門亮說我就在你門口。曹小慧高興了說我馬上就來,然後拎了包急忙往外走。

    要去哪裡門亮早已想好了。那次一個在外地發了財的同學回來請客,就把大家請到了世外桃園。世外桃園在郊區,環境優雅,也有寬敞的停車場。他雖然買了車幾年,但平日很少開,到現在,每次開車他都怕到人多車擠的地方。曹小慧也不問去哪裡,高興地坐在副駕駛那裡一言不發。看來她是把她交給他了。也好,本來他是要徵求一下她的意見的。現在不用了,把車開到郊區,看她問不問,如果還不問,那她就不僅僅是對他的信任,而是真真實實地想把她交給他了。

    車開到郊區,門亮倒沉不住氣了。他看著她玩笑說,你也不問我去哪,假如我把車開到荒郊野外,你也不怕?

    曹小慧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她故意裝出吃驚說,你覺得我會害怕?我怕什麼,你一個大教授大款爺,腰纏萬貫;我一個窮女子身無分文,難道我還怕你把我搶劫了不成。

    門亮想說漂亮美麗就是最大的財富,但馬上意識到這樣說就有點錢色交易的味道。想說那也未必,你小心我活吃了你,也覺得不妥。他突然想起哪裡看到的一句話:在心愛的女人面前,男人是膽怯的,也是笨嘴笨舌的。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什麼都不說。

    發現曹小慧一臉笑容在看著他,門亮的心猛然一動,方向盤都差點打歪。那天第一次打動他的,就是這樣一張似友好似嫵媚的微笑。他覺得是有點天意,而且覺得她也有點那個意思。不能說她也愛上了他,至少是知道他喜歡她,而且她有一定的思想準備,已經準備迎接他的愛意。要不然,她也不會如此坦然,如此毫不設防。

    因為只有兩人,服務員便把兩人領到了小雅包。小雅包真的很小,在中間放一張小方桌,兩人既可以並排著坐,也可以面對面坐。待門亮坐下,曹小慧坐在了他的對面。

    點菜時,曹小慧聲明今天她請客。門亮立即說,說好了我請就我請,你也不用客氣,男士請女士,天經地義,咱們就按規矩辦事。

    曹小慧說,不行,又借你的錢又要你請客,我也太不好意思太不夠意思了。

    門亮將菜譜遞到曹小慧的手裡,說,不要再爭了,我肯定不會讓你付款,你想吃什麼就點什麼,不要怕花錢,我今天帶了足夠的鈔票。

    既然這樣,那就真的沒必要再爭。看來他是真心愛她的。結婚以來,再還沒有哪一個男人這樣愛過她。一股溫暖和幸福迅速湧遍她的全身。她看著價格,點了幾樣便宜一點的家常菜。門亮立即說不行。門亮接過菜譜,說,咱們要不吃海鮮吧,我看這上面的海鮮倒不錯。

    門亮真的點起了海鮮。曹小慧立即制止。曹小慧動情了說,向你借錢,我心裡已經夠難受了,我再不能讓你破費。再說,借錢已經讓你為難了,再吃喝浪費,你的負擔也太重了。

    門亮愉快了說,你不用擔心,錢我已經給你帶來了,吃飯的錢,是我另帶的零花錢。

    錢已經拿來了?她還一直擔心能不能借到,他的老婆會不會同意。曹小慧想問拿來多少,又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問了。門亮說,你不是需要四五萬嗎,我給你帶了五萬。

    曹小慧簡直不敢相信。但門亮的樣子絕不會開玩笑,她也沒有聽錯。也許是門亮看出了她的吃驚和疑惑,說,這幾年我存了點私房錢,也不多,就這麼幾萬,就都拿來了。

    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曹小慧渾身輕鬆得沒有一點重量。她拚命控制住要湧出的淚花,說,我還擔心借錢會給你造成壓力和麻煩,想不到你存了私房錢。看來你的本事還不小,掙錢的門路也多。

    門亮說,哪裡有什麼本事,我只不過是多工作了幾年,工資也比你高幾塊,家庭條件也好一點,在經濟上,父母也能幫助一點。

    曹小慧知道,門亮是學校子弟,父親曾是學校的一個什麼領導,母親也是高級知識分子,雖然多年前就都退休了,但家庭條件比較優越。看來,基礎好就是高,哪裡像自己,出身貧民,又嫁了個貧農出身。幹得好不如嫁得好,當時真是幼稚無知。曹小慧說,我的父親只是個小學教員,申明理一家祖宗八代都是農民,拚命搜刮了一遍,才湊了幾萬。想不到你非親非故,卻慷慨解囊,一下拿出這麼多,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門亮心裡溫暖得有點沸騰,他知道她已經動了感情,而他心裡帶感情帶熱情的話,早已經洶湧翻騰。他想說不是非親非故,你是我心裡最親的親人,又覺得不行,還沒到時候。想說能為深愛的人做點事,苦死累死心裡也高興,也覺得不行。還是克制一點為好。來日方長,一開始就迫不及待,哪裡還像個有素養的知識分子,弄不好,倒讓她誤以為是別有用心的色狼。門亮謙虛了說,你也不用太客氣,其實也是應該的。能給你幫點忙,我心裡也是很高興的。

    曹小慧吃得很文雅,而且也不時地抬頭看他,不時地招呼他吃這吃那。方桌很小,低頭時,兩人的頭差不多要挨在一起。日思夜想的美人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且能夠感覺到她嘴裡呼出的氣息,門亮的心突然狂跳得幾乎無法控制。下意識地想給她喂一片魚。筷子伸到她嘴邊,才一下意識到了荒唐,也看到了她稍顯吃驚的臉色。他急忙將筷子收回,止不住在心裡罵自己下作,罵自己笨蛋。還副教授呢,智商也太低了點,剛剛給人家借錢,就要佔人家的便宜,這也太輕佻太赤祼祼了。都是知識分子,如此淺薄,確實是文化含量太低。再說,真愛就是一種無私的奉獻,真愛就是想把一切都給予對方。既然真愛人家,就不應該時時想著得到和索取。門看著曹小慧將魚肉挾起放入嘴裡,慢慢地嚥下,門亮覺得他的心意也被嚥了下去。只是菜太少了。剛才在菜譜上看到有鮑汁潦參,應該來一份,讓她也嘗嘗。門亮叫來服務員,對曹小慧說,我再點幾樣菜,你別攔我,我要讓你吃好,多吃幾樣。

    這回曹小慧真的要流淚了。記得那年「五、一」旅行結婚去爬華山,爬到華山解放紀念碑那裡,已經是半夜,她再也爬不動了。休息下來,卻冷得無法忍受。旁邊有賓館,但看看都不敢去問價格。有出租軍大衣的,但半晚二十五塊錢也讓申明理覺得太貴。旁邊有賣稀飯的,熱騰騰的稀飯又熱呼又解餓,申明理還是嫌貴不買。那一晚,真的是難熬,兩人凍得抱在一起取暖,渾身冷得哆嗦到天亮,才有一點下山的力氣。現在想來,她真有點懷疑申明理是不是真的很愛她。如果真愛,他就不會心疼那點錢,他就會像今天的門亮一樣,不僅唯一考慮的是她而不是錢,而且拿出幾萬塊錢,竟然那麼高興,那麼愉快,就像自己突然得了那麼多錢。而申明理,在那樣的情況下,竟然心疼那幾十塊錢,那幾十塊錢竟然比她更加重要,她想喝一碗熱稀飯暖和暖和身子,他都不同意。

    她也給他挾一塊菜,放入他的碗裡。她突然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臉也燒得厲害。還是說點學術方面的話吧。在學術方面,門亮應該是全院公認的權威,雖然只是副教授,但發表的論文和提出的觀點,博得過不少同行的稱讚。正想說什麼,門亮卻說,最近的金融危機越演越烈,波及的範圍也越來越廣,對全球經濟的影響也越來越大,對這個問題,你是怎麼看的。

    亮將那片魚放到曹小慧的碗裡,紅了臉說,你嘗嘗,我覺得味道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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