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百四十六章 文 / 皇家爬蟲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一連氣攔截十幾個大學生,最後一個戴眼鏡的大學生停住腳步,告訴花二他們寢室裡有個叫花運的,讓他去看一下,說花運這節沒課正在寢室看書。花二習慣性地摸了下平頭,回答人家說他找的人叫花大,不叫什麼花運。眼鏡同學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匆匆走出宿舍。
那時候恰好是下午上課時間,很少有同學出來,花二站在法律系男生宿舍門口神態焦慮又茫然。這時他突然來了靈感,心想,沒準花大真改名叫了花運。之前他就討厭別人喊他「花大」,可他要真改名,為啥信上的名字還是花大?要是他沒改名,又為啥那麼多同學不知道花大是誰?倘若花大改名叫花運,他能收到他的回信嗎?一時間,花二陷入謎團不能自拔,他站在門口想了想還是按眼鏡同學說的寢號上了樓,心想,管他花運是誰,進去看看再說吧。
花二一活動,腦門子立刻沁出汗水,他只好摘下領帶、脫掉外衣和襯衫。進入樓門,他大步朝樓梯走過去,門衛喊他回來,他東瞧西瞅一通,彷彿喊聲和他沒關係。直到門衛出來拽住他,他才恍然大悟。他登完記,嘴裡嘀咕說,這大城市什麼新鮮玩意都他媽有,上個樓還得他媽登什麼記。來到眼鏡告訴他的寢室門前,他不知怎麼突然緊張起來,長到二十幾歲,還是頭一次和學問人打交道,要是花運不是花大,下一步該咋辦?要是花運就是花大,要是屋子裡有其他人,第一句話該咋說才不至於給花大丟面子?花二自打三天五頭去書店,除了買下不少裝潢書,還買下不少閒雜書,比如什麼奇聞逸事呀,為人處世大全呀,佛家用語呀,商場爭鬥呀,等等。他從裡面悟出不少道理,還慢慢學會遇事思考的習慣。門半開著,花二聰明地探進半個頭,這一探不要緊,他一下子激動起來,聲如洪鐘地開了腔:
「哥,果真是你呀?」
正在看書的花大被花二的大嗓門擊中,轉過身,見是分別三年的花二,喜出望外地起身迎上去,拉住花二有些粗糙的大手,順勢牽來一把椅子,讓花二坐下,情緒激動又真誠:
「花二,怎麼想起來看哥了?」
花二搓著手,臉騰地紅成雞冠,露出少許靦腆,回話有些結巴:
「我,是,是來,求,求哥一件事的,不,不知……」
花大笑了,花二也笑了,兄弟倆的笑從本質上有了區別和差距。花大笑得文質彬彬,是城裡人那種藏奸的淺笑,花二是鄉下流傳古老的那種憨笑,憨笑出牙花子和肌肉皺。花大淺笑不假,但絕對沒藏什麼奸。花大來京都不久便改掉從前的憨笑,並逐漸習慣表層淺笑。周圍人都那麼笑,久而久之,他有樣學樣把自己赤化成純粹城裡人。花二四下打量起寢室來,發現寢室跟豬圈差不多,幾個床位的被子全都沒疊,共用的桌子上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食品、有果皮、有牙具,還有幾瓶不知放了多久的辣醬,瓶外沾滿污垢。一進門靠牆那側的衛生間裡時不時傳出腥臊味。花二不由得扇了下鼻子,心想,先前自己還空緊張半天,學問人不過如此,甚至比平常人還要不講究。至此,花二瞬間產生特別自信,覺得自己將來不會比這些學問人矮多少。花二打量間,花大從床底下摸出一瓶礦泉水遞給花二,要花二喝下去潤下嗓子。花二喝了口,感覺熱乎乎,非但沒減輕熱度,倒把熱度提起來。
「哥,這大熱的天,你就喝這玩意?一會兒咱們出去喝冰鎮啤酒吃雪糕什麼的,保你透心涼。」
「你呀還是把剛才吞吞吐吐的話說完全,省得你哥我在肚子裡畫圈。」
和花二、花鐵匠三年沒見面的花大,對花二的吞吐話頗為疑心,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不測狀況。這些年寒暑假都在京都打工,老爹全靠花二照顧,想到長兄責任,花大不由得握住花二汗濕的手,這一握手,視線即落到花二的穿著上,難怪二弟熱得跟在非洲一般,和自己寬鬆簡單的穿著相比,花二簡直是在過深秋。他起身打開衣箱,從裡面找出一件短褲和一件白色t恤衫遞給花二,花二本是不想換下身上的衣服,但熱得實在頂不住,就稀里嘩啦脫下身上的衣褲換上花大的衣褲。花二換好衣服,花大帶花二去洗浴室洗了臉。洗完臉,花二感覺輕鬆不少,臉上也不再淌汗,身子往花大床上一栽歪,心裡話順暢地溜出來,不像剛才那麼結巴,也沒臉紅。他那陣之所以結巴靦腆,完全出於虛榮心理,畢竟倆兄弟足有三年沒照面,從情理上說難免有些生分,現在那種虛榮心隨著花大的關愛舉動而轉瞬消亡。
「哥,我在咱們花妖鎮看上一個姑娘,可不知怎麼和人家姑娘聯絡,你也知道我很膽怯,先頭連死兩房媳婦,鎮裡鎮外知道花家底細的人家都說我是個剋星,還說花家墳塋地冒氣收不住子嗣。你說我哪還敢招惹人家姑娘?近兩年我發了點小財,追我的姑娘也有半打,可我都看不上眼。娶了兩房媳婦,我也多少有點兩性知識,婚姻得有深厚感情,兩個人沒感情,那就等於腳和鞋不對號,硬穿進去,不是鞋破,就是腳指頭擠得生疼。」
花大仔細聽完花二的話,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動幾圈,立馬想出道眼,他說,這事不難,你回去只要照我說的去做,不出一星期,那姑娘就得把心交給你。花大本想繞個彎子逗一下弟弟,看到花二焦急地等待下文,湊近花二,拉低聲音說,花二,回去後,你每天送給那姑娘幾朵玫瑰,要買紅玫瑰,它象徵熱烈愛情。然後你再打扮得時髦些、成熟些,千萬不可拿錢顯擺自己,那姑娘如果是個本分人,定會看不起你的顯擺。姑娘只要肯接受玫瑰,你就有機會請人家吃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睡炕頭,要贏得姑娘的心,你得學會纏,啥叫纏?顧名思義,就是不放過任何接觸姑娘的機會,另外還要勇敢,去除你畏懼的想法,現在流行一首歌,叫做「妹妹大膽往前走」,我說你得大膽走在姑娘前面。
花大的話,花二覺得有道理,趁機問道:
「哥,你有對象了吧?」
花大舒展的眉頭立刻皺起,沒回答花二的問話,倒是所答非所問地向花二問了家裡情況。花二見花大岔開話題也沒深究,把家裡的變化如實告訴給花大,說家裡的樓房睡著舒服,比過去睡火炕舒服百倍,還告訴花大,花鐵匠的倔脾氣改了不少,不再拿事一倔到底。說著從拎包裡拿出一大塑料袋核桃仁,說是老爹親自去山上打落的,連夜炒好又砸好的,最後想起問花大為啥把名字改成花運。
花大笑了,還是先前那種膚淺的笑,不深刻。笑時眼內永遠藏著智慧。花大本不打算向花二解釋改名這件事,一來,他怕花二埋怨,說他忘了根;二來他怕花二說給花鐵匠,引起花鐵匠傷心,畢竟花大這名字是老爹一路叫過來的,有感情、有味道。花二追得急,他只好實話實說:
「二弟,『花大』這個名字我早想改了,在鎮子上中學那會兒就想改名,只是怕咱爹生氣,沒敢改,如今遠離咱爹,改名決心立馬堅定。至於為啥改叫『花運』,說起來還是寢室幾個哥們胡侃出來的。他們說我整天鑽到書本裡,連個女朋友都沒有,不如改叫『花運』圖個吉利。身份證和戶口上的『花大』還沒更改,大伙就叫起了『花運』。」
花二摸了下平頭,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花大,把花大看得有些發毛,花大拍了下花二的平頭:
「怎麼了二弟?」
花二這才紅著臉說了掏心窩子的話,他說哥那麼帥氣又有才華屁股後肯定跟一大串狐狸精,幹嗎要起聽起來趕不上「花大」順耳的名字?花大再次陷入深思,沒回答花二的問題,掉轉開話題,他讓花二休息下,然後帶他去食堂吃飯。坐了小半天車外加飛機,花二果真有些疲乏,經花大一提醒,疲乏一股腦兒襲來,他倒在花大床上,一會兒工夫打起響鼾。花大這時思緒轉回到改名一事上,「花運」這個名字雖不是他刻意起的,但對他來講的確有意義。最近他看上一個比自己長一歲的學姐,那姑娘標緻得可以說是全京都最倩麗的美女,他和姑娘是在一次法律知識答辯會上認識的,那時候他上大三,人家姑娘上大四,眼看對方即要畢業離校,他心急如焚。他愛那姑娘愛得簡直寢食難安。花二來找他這個節骨眼,正是他煩惱時期。自從和那姑娘相識,他一直放不下。他人瘦了,臉色也有些憔悴。
傍晚花大帶花二去食堂吃飯,花二非要帶花大下館子,說如今有了錢,品嚐下城裡滋味也是理所當然,花大解釋說,食堂飯菜不比館子差,價格還便宜。花二沒拗過花大,跟隨花大去了學校的食堂。花大邁進食堂一眼看見鍾愛很久的姑娘,姑娘見了花大,朝他嫣嫣一笑,很自然地去排隊。顯然姑娘沒把他放在眼裡,只是當做熟人看待。花大受不住了,心想這個女人也太傲慢,總有一天他要把她的傲慢連根拔起。吃飯的時候,為不讓花二看出破綻,花大一反常態吃了兩碗飯,還和花二各自喝下一瓶啤酒。當晚,花大和花二睡在一張床上,兄弟倆一倒一正地躺下,花二很快進入夢鄉,但一連放幾個啞屁,啞屁跟發酵多時的臭糞一樣難聞,熏得花大只好用毛巾堵住鼻子。那晚花大依然失眠,很久才迷糊一覺。
從花大那裡取來真經,花二興奮得有些屁顛,去花卉齊全的花店買來一束紅玫瑰,大搖大擺進駐書店。書店顧客寥寥無幾,月鳳正和一個店員閒聊,看見花二舉著一束玫瑰進來,心裡直犯嘀咕,不知花二搞什麼名堂。來了顧客,月鳳照舊送去笑臉,主動搭話,問花二想買哪類書。花二沒回答月鳳,一雙眼睛滿笑著走近月鳳,把那束鮮艷奪目的玫瑰硬塞給月鳳。花二這種強迫性舉動弄得月鳳臉紅一陣白一陣,旁邊的店員看出眉目,壞笑著推一把月鳳,要月鳳好生接待這個乘龍快婿,隨後出了櫃檯溜進書店後院。
月鳳接了玫瑰,卻不知如何處置,嘴巴哆嗦地說出讓花二想立刻娶她回家的話。月鳳說,花老闆,鮮花要送給心愛的人,我又不是你心愛的人,送我幹嗎,我可承受不起。花二憨笑著四下望幾眼,見幾個顧客低眉垂眼地看書,立刻變成大膽王。膽一上來,花二有了男人勇氣,猛地扳住月鳳的頭,照準月鳳的臉蛋刷地嗚嘛一口。月鳳捂著被親的臉蛋,完全呆若木雞,好似被釘在柱子上。大約過了幾分鐘,月鳳哭了,邊哭邊要花二負責,說長這麼大臉蛋只有打小被爹媽親過,如今臉蛋被個陌生男子親了,她臉上有了污點,說他要是不負責任,她就去上吊。
花二聽了頓時喜上眉梢,心想,月鳳這個老實丫頭不打自招,都不用他再次送花。花二拍了胸脯子信誓旦旦地說只要月鳳同意,不出這個星期就娶她過門。月鳳聽了這話,果然停止哭泣,極其認真地要花二說話算數,要是花二騙他,就讓花二變成祖先的樣子——人腦蛇身。
花二嬉笑著離開書店,一路上那輛雅馬哈摩托和他一樣歡蹦亂跳,還唱著流行歌曲。花二騎著摩托車像是騎在一隻麒麟背上,驕傲又自信,臉上寫滿幸福,彷彿花妖鎮再也找不出他那樣神氣的人。花二回家後,把小洋樓裡面最大最敞亮的房間騰出來準備迎娶新娘。小洋樓一共兩層,上面幾個房間為居住處,下面設置了廚房、洗澡間、會客室,還有個書房,書房裡的書櫃是用烏木打造而成,本色光亮得照人,摸一把光滑得像緞子。這是花二從工料中抽取的木材,花二對喜歡的事物肯花費精力和大價錢。書房裡的一排烏木書櫃要是出售出去,起碼要賺回很多利益。書櫃裡的書很雜牌,除了幾本像樣的裝潢書外,花二不管什麼樣的書都往裡擺放,連多年廢棄的小學課本也擺在其中充數,書櫃裡面的每層格架都擺放著工藝品。工藝品中大到騰飛的駿馬、張開血盆大口的老虎、憤怒的獅子;小到珊瑚、烏龜、小兔子之類,這些飾物都是花二抽閒自己製作的。儘管花二沒讀幾年書,可花二想把自己武裝成知識人士。那個時期社會上非常注重知識分子,花二不甘示弱,總覺得自己內心有兩把刷子,而這兩把刷子掄起來一點不比知識分子遜。
一周後花二把月鳳風光娶進家門,從縣城雇了樂班、租了漂亮的轎車,包下鎮子裡最好的飯店,宴請二十餘桌父老鄉親。這些父老鄉親中有近親、有近鄰、有見面三分熟沒說過話的、有乾脆不認識的,為了婚禮熱鬧,花二事先放出話,不管認不認識,只要來參加婚禮,花二一視同仁。於是一些平日裡喜好佔小便宜且貪吃貪喝的鎮民一股腦擁進飯店,連吃帶拿帶糟損,花二見了,心裡很不是滋味,開始後悔一時興起甩出大話。不過,只要他瞥見新娘嬌媚的面容,心中的悔意立馬消散。從飯店返回小洋樓的路上,樂班拼勁地鼓吹,轎車慢悠悠地行進著,像是在檢閱花妖鎮一般。車上的新娘幸福地微笑著,覺得自己不是嫁給普通的花二,而是嫁給了皇親國戚。
花鐵匠沒去飯店吃喝,他在家裡吃了一整條烤羊腿,喝了幾兩二鍋頭。這會兒正叼著煙袋守在門口迎接兒子、媳婦歸來。花妖鎮有個說道,就是單親爹娘不准吃喜,要是吃了喜,家裡會觸霉運。羊腿和二鍋頭是花二從別的飯店買下的,可以說和喜慶不沾邊,花鐵匠才無所顧忌地吃了羊腿、喝了二鍋頭。花二前兩個媳婦,花鐵匠沒怎麼重視,沒重視的原因是兩個前兒媳稀爛賤,花家沒花幾文錢就把她們娶進門。
花鐵匠聚精會神望著鎮北路口,沒望見兒子娶親隊伍,倒望見仇家花騾子。花騾子嬉皮笑臉走過來,沒管花鐵匠答不答理,摸了下酒糟鼻頭,上前沒話找話地說,花老哥這些年過得挺滋潤吧?兩個兒子一個在名牌大學讀書,一個是當地有名的小老闆,真是晚來有福啊!花鐵匠斜眼一看花騾子滿臉的賤相,心裡一陣舒坦,一口濃痰上來,不偏不斜吐在花騾子腳前,花騾子沒注意一腳踩上花鐵匠那又黏又黑的痰上,身子向前一晃險些滑倒。花鐵匠抬起一隻腳磕了下煙袋鍋子,朝向花騾子開了腔:
「你哪根筋擰了,關心起我花鐵匠家的事?想當年你吃人飯不拉人屎,把我花鐵匠整個底朝天,咋,還要把我花鐵匠牽牛樣拉出去遊街?又有什麼歪風讓你揚帆了?」
花騾子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依然是副笑臉,居然在小洋樓門前的石頭上坐下。坐下去的花騾子沒矮下多少,花騾子人高馬大,站起身比花鐵匠高一頭,當年花騾子就是靠著人高馬大、能打能鬥,才被革委會主任看上。花騾子是人送的綽號,花騾子的真名叫花勝,由於綽號叫得順溜,久而久之人們忘記他的真實名字,連花騾子本人都幾乎忘記真實名字。除了填寫必要表格,讓他想起自己還有個官名。花騾子從皺巴的衣兜裡摸出煙口袋,掏出煙紙和一抹旱煙不慌不忙捲起來。煙捲好叼在嘴上,齜出暗紫牙花子,極其真誠地說出掏心窩子的話,他說,老鐵匠啊,當年是我不對,我也是糊里糊塗捲進其中,那時日子過得見了缸底,革委會主任看上咱,又每天給咱吃香喝辣,你說咱能白吃人家白喝人家的嗎?老哥,你說對了,那陣子我真是吃人飯不拉人屎啊。一抹混濁的淚滾落下來,滴在腳面上,花騾子趁機斜眼看了花鐵匠,見花鐵匠沒動聲色,趕緊又擠出一滴混濁的淚,目的在於引起花鐵匠注意,認識到他的真誠,他的下一步才能順理成章地進展。這樣的小苟且是花騾子慣用的手段,看上去不減當年。
花鐵匠不瞅不看花騾子,眼睛木訥地瞪著前方,前方出現二十幾年前一些模糊的影子。花鐵匠過門沒幾天的媳婦被革委會主任金大牙看上,金大牙千方百計接近花鐵匠媳婦,起早貪黑瞄著花鐵匠家那扇木柵欄院門,可花鐵匠每天都和媳婦一起出入、一起返巢,過著日出而耕日落而歸的田園生活。那時金大牙還不是革委會主任,花妖鎮也還風平浪靜,所以他不敢明目張膽做壞事。他等啊盼啊,終於有一天給他逮到機會,花鐵匠不務農了,在村東開了個鐵匠鋪,整天忙活在鐵匠鋪,晚上也是日頭沉底才進家門。金大牙在鐵匠鋪開張的第二天糊上鐵匠媳婦,那天早晨花鐵匠很早離開家,躲在後牆根半宿的金大牙哆嗦著身子現了身,時節已是深秋,凍了半宿的金大牙一下子抱住出來喂雞鴨的小媳婦,小媳婦被突然的摟抱驚嚇住,手裡的野菜盆光當落地,雞鴨們驚得滿院亂飛。幾分鐘後小媳婦才知道喊人,人沒喊來,反倒被金大牙用手死死堵住嘴,隨後小媳婦被金大牙攔腰抱進室內。金大牙把小媳婦丟在炕上,餓狗般撲了上去。那時候花鐵匠在打一副水桶,鐵片不夠了,他扯過一張大鐵片,剛要裁剪,突然想到家裡剛好有一塊小鐵片,是上次在家裡為人打東西剩下的,花鐵匠大步流星由村東走向村西的家。
一進院門看到那只摔碎的野菜盆,叫了幾聲媳婦,沒人應聲,他大步邁進室內。那時金大牙正拚命撕扯小媳婦的衣服,小媳婦用盡氣力抵抗,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爛不堪,剩下半個褲襠擋在要害處。金大牙太投入,花鐵匠進來,他一點沒感覺。媳婦被人欺侮,花鐵匠拿起一隻扁擔猛夯過去,金大牙才從小媳婦身上敗退下,捂著被打破的腦袋倉皇逃命。
打那件事發生後,花鐵匠把媳婦帶進鐵匠鋪寸步不離,以為這樣,媳婦就會安全。突然有一天花妖鎮多了許多戴紅袖標的男女,村委會的廣播喇叭喊得讓人睡不著覺,喇叭裡天天喊「把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這樣的口號,花鐵匠不明白「無產階級革命」是什麼意思。有一天鐵匠鋪來了十幾名戴袖標的,為首的就是金大牙,他們惡狠狠地砸了鐵匠鋪所有實物,把那些鐵片和顧客沒來得及取走的水桶全部當廢品賣掉,末了一把火燒了鐵匠鋪。花鐵匠這時似乎明白什麼叫把「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所以當他被五花大綁拉到批鬥台上,當他被金大牙逼問「什麼是無產階級革命」時,他痛快地回答了金大牙,他說,無產階級革命就是賣掉爛鐵片子、一把火燒了鐵匠鋪,金大牙齜著牙一陣大笑,然後命令身旁一個高頭大馬的傢伙押花鐵匠下了批鬥台,給群眾揍得鼻青臉腫。隨後金大牙又發了話,命令人高馬大的傢伙把花鐵匠的尿揍出來。高頭大馬的傢伙就是花騾子,花騾子毫不客氣地伸出他那又硬又大的拳頭,一下子把花鐵匠的胳膊打錯踝,不顧花鐵匠疼得齜牙裂嘴,又一下子把花鐵匠錯踝的胳膊背過去,只這一背,花鐵匠便疼暈死過去。金大牙趁機去了花鐵匠的家。
花鐵匠媳婦那時已身懷六甲,沒像從前那樣天天跟隨花鐵匠往鐵匠鋪跑,也沒像從前那樣把飯菜煮好放進一隻筐裡親自送給花鐵匠,而是把飯菜熱在鍋裡等花鐵匠回來吃。左等右等,飯菜熱了又熱也沒見花鐵匠回來,媳婦有些急,挺個大肚子打算去鐵匠鋪。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當口,被金大牙擋住去路。媳婦驚恐萬狀地望著突然出現的金大牙,直往後退步子。金大牙嬉皮笑臉地往前湊,動手摸了下媳婦滾圓的肚子,還摸了媳婦依然不失色的俊俏臉蛋。媳婦退到極限,也就是身子靠了牆,張口喊救命。金大牙順手給了媳婦一記耳光,惡狠狠地說,現在花妖鎮是天老大他金大牙老二,喊誰都沒用,又告訴媳婦花鐵匠已被革命小將綁了遊街。媳婦聽說花鐵匠被人綁了,就問為啥綁花鐵匠?金大牙齜出一顆大牙,獰笑著回道,花鐵匠是資本主義苗子,無產階級必須專政他,否則花妖鎮會出現成千上萬個資本主義苗子。
金大牙說完『淫』笑著撲向媳婦,媳婦這回沒喊叫,知道喊叫已是多餘,乾脆閉了眼,任由了金大牙的凌虐。金大牙畜生般強暴了媳婦,等金大牙滿足地從媳婦身上下來,媳婦已經咬舌自盡。那個年代的女人很純真,也很愚昧,就那樣帶著滿腹冤屈死了。媳婦滿嘴吐血沫子,身子逐漸僵硬,金大牙知道事情不妙,再怎麼威風,畢竟惹出人命,於是提起褲子倉皇逃離花家。
花鐵匠被花騾子一陣毒打,又游了街,到了傍晚,花騾子才找人把花鐵匠錯踝的胳膊扶位。被折騰一整天的花鐵匠月上柳梢時才被准允回家,一進家門,發現屋裡黑咕隆咚,叫了幾聲媳婦,沒人應聲,花鐵匠的心不由得一陣緊縮。往常只要媳婦在家,他多晚回來,媳婦都會點亮油燈等他,邊等邊在油燈下納鞋底,如今不但屋子黑暗,還靜得嚇人。花鐵匠念佛般閉了下眼睛,希望沒什麼事發生。他進了內屋,從內屋和廚灶連接的窗台上摸到油燈和火柴。點燃油燈,他不禁大吃一驚,媳婦滿身是血躺在牆角旁,下身的褲子褪掉一半,一雙眼睛瞪得溜圓,臉色慘白如紙。花鐵匠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猜到是什麼人幹的。花鐵匠咬緊牙關擦淨媳婦身上的血漬,為媳婦穿上乾淨衣服,然後操一把菜刀老虎般呼嘯著奔出家門。那時候,金大牙在革委會一間空房子裡正和造反派們吃喝著,花鐵匠舉著閃亮的菜刀進來,金大牙立刻酒醒七分,沒等花鐵匠飛出菜刀,他一使眼色,花騾子等幾個力大如牛的後生猛撲向花鐵匠,把他反綁住,隨後一通拳打腳踢。直到打夠打累,才把滿身是傷的花鐵匠送進一間破倉庫關了禁閉。
花鐵匠被關了兩天禁閉,精神完全倒塌,他急他跳他罵他砸,金大牙跟他玩起抓癢癢,一天一次水一次飯,讓你花鐵匠吃不飽也餓不死。花鐵匠哪裡吃得下東西,他時刻牽掛媳婦的屍體,雖說深秋季節,可屋子裡還是滿悶熱,要是再拖下去,媳婦的屍體會爛掉。花鐵匠有生以來第一次服了軟,他跪在金大牙面前哀求著,要求金大牙讓他回家葬了媳婦,說他葬完媳婦就回來,一定徹底割斷資本主義尾巴,並要求金大牙每天遊街示眾他。金大牙一聽,樂歪嘴角,心想日了人家的媳婦也算夠本,之前花鐵匠揍他那幾扁擔也都加倍償還,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鄉里鄉親的,何況他極力拍縣革委會主任的馬屁,從根本上就是報花鐵匠幾扁擔的仇。眼下仇也報了,殺雞猴也看到,花鐵匠的媳婦也給他日了,還糾纏著人家不放,就顯得自家太沒度量。話又說回來,要是沒跟花鐵匠結下幾扁擔梁子,他還不至於當上鄉里的革委會主任呢。那幾扁擔激發了他很多熱情。
金大牙眼前一放光,命令花騾子放人,說往後花鐵匠由花騾子處理。花騾子願意怎麼處理都行,還說以後花鐵匠不用來革委會了,革委會有更重要的任務要辦,那些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才是重要線索,才要深究猛鬥,花鐵匠不過是個傻狍子,沒什麼值得深究細研。花騾子誤解了金大牙的意思,以為金大牙是在提拔他,給他掌權機會。花鐵匠埋葬媳婦的第二日,他便五花大綁了花鐵匠,給花鐵匠糊了頂尖頭帽,還給花鐵匠脖子上套條狗鏈子滿街遊蕩,時不時敲打下手裡的銅鑼,招徠四面鄉親。有些不知底細的鄉親以為花鐵匠真的是犯了什麼王法,不顧走鄉串戶的勞頓,跟著花騾子往前蹭步,有惡劣鄉親拾起石子向毫無防範的花鐵匠撇去。一天下來,花鐵匠被凌虐得渾身青紫、滿臉血污。
眼前飛來過去的一幕幕,花鐵匠把煙袋鍋別在腰下,老鷹抓小雞般揪住花騾子的衣領,打算揪起花騾子。花騾子太沉重,沒揪起來,花鐵匠噹啷一拳擊在花騾子臉上,逼問花騾子當初為啥那樣對他。花騾子早已忘記過去為啥要抓花鐵匠遊街,在花騾子腦海裡過去的事情都成了模糊影子,好比他那只長了白內障的眼睛那樣模糊。他的記憶縮小得只能對家裡的幾個孫男弟女有印象,孫男弟女兩三個,要上鎮子裡的中學,可是家裡一貧如洗,總不能讓孩子們個個都輟學,眼下最要緊的是籌措到一筆學費。有了這樣的思維,花騾子蔫雞樣任由花鐵匠敲打已經光禿的頭。
花鐵匠出了心中多年積壓的惡氣,吐口黏痰,不再等兒子、兒媳坐那被他稱為妖精的小轎子回來,轉身返回小洋樓。花騾子坐在又硬又涼的石頭上沒動地方,鎮子裡有錢門戶幾乎都給他借遍,可他的缸水依然見底。窮途末路的花騾子,看到擠在一張不大的方桌子旁稀溜溜喝玉米面菜糊糊的一家老小,心裡酸得跟喝了醋,心一橫,栽歪著高頭大馬出了家門。
日上中天,幾輛婚車卷塵奔向小洋樓,後面跟了吹打樂班,樂班後面是一隊穿紅運動服的腰鼓隊。鎮子裡不少人聞訊趕過來,把通往花二家那條小馬路擠得水洩不通。路被堵塞,花二不急不躁,下了婚車把圍觀人群分成兩排,給樂班和腰鼓隊騰出場地。花二當時想,既然錢花到位,讓成年累月蝸居在鎮子裡毫無見識的鎮民看個新鮮也是好事,況且參加喜慶的人越多,往後的日子越紅火。
距小洋樓不遠處人群攢動、熱熱鬧鬧,花騾子那只沒長玻璃花的眼不由得一閃亮,猜到一定是花二娶親的隊伍。婚車來到樓門旁,花騾子興奮地迎上去。花二下了車,學電視裡男人的樣子,轉到另一側為月鳳打開車門。花二腦瓜機靈,啥時髦事一學就會,而且學得像模像樣。西裝革履的花二,屁股後的皮夾子不見了,那個只能看內容不能通話的傳呼機也自然不見,一部新上市的大哥大豪邁地插在屁股後,匣子槍般露出半截,顯得花二更加威風。月鳳打扮得也是花枝招展,穿了套紅色套裙,頭上插了花環,嘴巴塗了口紅。之前花妖鎮封閉得很,要是有人穿露出一半大腿的裙子或者塗紅唇,男的要被罵成二溜子,女的要被罵成破爛貨。因此不管天多熱,男女都要穿長衣長褲,就是熱得起痱子腋窩發出酸臭,人們也能忍受。花二、月鳳趕上好時候,花妖鎮的人由穿零星怪衣服發展到千萬件怪衣服,由零星塗口紅髮展到一大批。敢為天下先的一批「勇士」,以及出頭鳥們,冒著父老鄉親的槍林彈雨以及父母的責罵,譜寫了花妖鎮的新文化。穿梭於大街小巷的時髦者再也不用躲閃路人的眼睛。啥事都一樣,只要習慣就成自然。很久以前,要是哪部電影有裸身,簡直是國人眼裡一種奇恥大辱;當那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混亂,人們無暇顧及,也就自然當成家常便飯。曾經犧牲尊嚴的「過程」早被人眼裡的**埋葬。
可怕的「過程」是人類成功前的一場血腥屠戮。
財神爺花二和新娘子一出現,花騾子拜神樣拱手又哈腰拜了花二。花二愣住,花騾子是花妖鎮特貧戶,平時都在大街上撿破爛,哪有時間朝拜他,何況爹和花騾子是冤家,看來花騾子一定有事相求。花二橫了眼花騾子,花騾子滿面通紅地說了實情,花二想了幾秒鐘,這幾秒鐘裡花二想到花騾子從前對老爹的殘害,還想到花騾子借去的錢多半是肉包子打狗,但今天是好日子,他不願破壞美好氣氛,古有皇帝婚慶壽辰之日展開大赦,他花二為啥不能敞開胸襟來點小瀟灑給眾人留下氣派印象?此念在腦子裡一打轉,加上一激動一虛榮,花二當下從皮夾裡掏出一千元遞給花騾子,周圍人齊刷刷的目光盯上去,花二頓時一臉滿足。花騾子接下錢腿一軟跪在花二面前一連叩了幾個響頭,等抬起頭,發現花二早已不見,倏地起身把錢小心翼翼揣進褲腰裡。過分喜悅讓他鹿一樣的長腿向前扎得更大更猛。
自己選的媳婦,自然打心眼歡喜,按花妖鎮風俗鬧了三天洞房、吃了三天酒席、唱了三天戲,才算宣告而終。其他風俗,月鳳輕鬆地應付過去,就是三天鬧洞房讓她很難吃消,鬧洞房的三天新房不准上鎖,這勢必給鬧洞房者可乘之機。夜半三更,有人學貓鬧春,有人學狗狂吠,有人闖進新房掀了新郎、新娘的被子。鬧洞房的前兩天,花二急得老想吃月鳳這塊熱豆腐,可惜連月鳳的柔肌都沒碰過,因為緊張,月鳳打原身躺下。花二沒管外面咋樣鬧騰,一直對月鳳垂涎、**、邪念,渾身燒火,火燒得很旺時,他沒忍住,一把掀開月鳳的被子。剛要解衣寬帶,鬧洞房的幾個男女呼啦擁進來,要花二當他們面親月鳳,花二這才後悔費錢不討好的做法。鬧洞房者除了本鎮幾個要好後生,還有花錢雇的,花鐵匠圖吉祥,非要兒子弄這不時髦的玩意,花二為討老爹歡心,一口應允下來。哪料到這玩意簡直是毛毛蟲上身,第三天一到,花二沒再顧忌花鐵匠,兩頓飯一過,花二帶月鳳急三火四返新房,門死死插住,任憑外面怎樣叫鬧,任憑花鐵匠怎樣擂鼓般敲門,花二不理不睬,旁若無人做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