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百十二章 風波 文 / 皇家爬蟲
第四百十二章風波
望著庫房裡那堆積如山的兩萬冊書,龔燕跳樓的心都有。這年頭,誰的事誰著急,出版社的人雖說也不算少,但每人都有自己的事,掙錢的事還忙不過來呢,誰還會犧牲寶貴的時間來幫你撕封面。所以,星期六一大早龔燕便拉著朱國平來到出版社的庫房撕書。
只買過書、看過書但還從來沒有撕過書的朱國平開始干時還覺新鮮,但幹了一會兒就覺出了無聊,再幹一會兒更覺出了費勁。眼看一上午過去了,連五百本也沒撕完。這次也邪了,書的裝幀質量出奇得好,不使勁還撕不下來。龔燕的兩個膀子撕得都快抬不起來了,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書堆上,繼而四肢伸展仰面朝天地躺在上面,動都不想再動一下。
「要不要把小輝也叫來?」朱國平問,小輝是他們的兒子。
「開玩笑,怎麼能叫他呢?小輝今年要考大學,現在正是最要勁的時候。」朱國平的提議遭到了龔燕的一票否決。
「要不到街上雇些民工來幫忙撕怎麼樣?」
「那要花多少錢!本來買房就沒錢。」
「那就歇會兒,先去吃了中午飯再說。」
龔燕從書堆上懶懶地爬坐起來,整了整衣服,正準備站起身和丈夫一起去吃飯的時候,倉庫的門突然開了,走進來的竟是好長時間沒有露面的劉雲朋。
「怎麼著,倆口子大禮拜六跑這兒練功來了。」劉雲朋搖著他那顆略顯肥大的腦袋,一步三晃地拿朱國平和龔燕開著心。
龔燕斜瞥了劉雲朋一眼,一臉的愛搭不理。顯然,她還記恨著空調那檔子事。
「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朱國平問。
「我去家裡找你,你們兒子小輝告訴我的。」
「你找我有事?」
「有事?沒事我敢再來找你嗎?」
「怎麼著,是不是你那寶貝兒子又讓學校給開了?」龔燕故意嘲諷他道。
「嫂子,您盼我點好行不行?」劉雲朋把龔燕叫嫂子,是因為朱國平生日比他大半年。」我知道你為上次的事恨死我了,所以我這些日子連面都沒敢露,一直琢磨著怎麼把這件事給找吧回來。這不,今兒我給你們送錢來了,算是報答上次的事。兩萬塊,怎麼樣,夠不夠賠罪的?」
「兩萬塊?!」龔燕一下挺直了身子,從書堆上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把手伸到劉雲朋的面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哪兒呢?錢呢?」
「別急,這就是明天的事,你只要讓國平明天跟我一塊兒去參加個會,我保你兩萬塊到手,一分不少!」
「什麼會呀,參加一下就給兩萬塊錢?別是什麼反動集會、參加什麼特務組織吧?」龔燕總覺著劉雲朋准又是要耍什麼花花腸子。
「嫂子,反動的事咱可從來沒沾過。這是正經八百的學術研討會。參加的都是大專家大學者,說不定還有國家領導人出席呢。而且也不是是個人參加就給兩萬塊,您以為這是明星走穴呢?我這還不是為了報答你們兩口子上次對我兒子的救命之恩嗎,就給國平一個人兩萬塊。別人哪,撐死了給幾百塊錢到頭了。」
見朱國平倆口子仍是滿臉的狐疑,劉雲朋便把事情的經過敘述了一遍。原來是他有個遠房親戚在外地的一個縣裡當工業局局長,去年縣裡投資辦了個製藥廠,產品出來後銷得不錯,縣裡也賺了不少錢。今年縣裡想擴大生產規模和銷售規模,加大宣傳力度,在全國打出品牌,便決定來本市搞形象宣傳,通過工業局長介紹,找到了劉雲朋,提出打算在這裡召開個新聞發佈會。劉雲朋滿口答應,並通過朋友把電視台、廣播電台、報社的記者都找齊了。可後來聽說召開新聞發佈會必須要經過有關部門批准才行。劉雲朋靈機一動,便把新聞發佈會改成了醫學研討會,無非是再請一些醫務人員參會,而實質還是宣傳這個廠的藥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靈。開這種會自然少不了要有個主持人,劉雲朋自知自己做買賣賺錢行,但是要主持這種和知識分子打交道的研討會絕對不靈,所以就想到了請同樣是知識分子的朱國平幫忙,客串一把主持人。加上正好又有上次求龔燕表哥那檔子事,一直欠著朱國平倆口子的情,此事就非朱國平莫屬了。經過和製藥廠討價還價,對方同意支付十萬元作為劉雲朋承辦此次會議的全部費用。劉雲朋說他經過精確計算,會議成本最多也就四萬塊錢,再加上給記者的紅包,也就六萬塊錢,剩下的四萬塊錢自然就都是他的了,劉雲朋表示要拿出其中的兩萬元給朱國平,以回報上次幫忙的事。
龔燕說:「要真是這樣,那可要反過來好好感謝你了。」面容也隨之開朗起來。
「我行嗎?」朱國平倒是有些犯怵。
「行嗎?您把那個『嗎』字給我去嘍。」劉雲朋把手一揮,那隻手自上而下果斷地劈了下去,像是樂隊指揮在曲終時的那一錘定音的動作,決不容忍別的音再出現的架勢。隨後,那隻手下意識地一拐彎從褲兜裡順帶著摸出一根煙來。
「哎,這可不是你抽煙的地方!」龔燕上前一把將煙奪了下來,扔在地上用腳捻得粉碎。
劉雲朋並不介意龔燕的舉動,彎腰撿起一本書來翻了翻問:「就你們兩個人在這練活呀?這得什麼時候收工啊?」
劉雲朋的話一下子又勾起了龔燕的煩心事,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等著一本本撕皮的書,龔燕又犯開愁了,「國平再去開會,這書可怎麼辦呢?」
劉雲朋笑了,「不就是這點書嗎?也算是個事?我那兒人有的是,呆會兒我把他們都叫來,這點活一下午就能給他搞定!」劉雲朋說著,掏出手機,不知給哪兒撥了個電話,然後對龔燕說:「全齊了!下午一點鐘,來二十個人,全是壯勞力,每人一千本,幹不完不許回家!這回行了吧。走吧,吃飯去,把你們的寶貝兒子也叫上,今天我請客!」
龔燕的臉上一下子綻開了笑容,她覺得整個心情都隨之豁然開朗起來,這些天來一直壓抑在她心頭的鬱悶情緒也一掃而光,完完全全像是變了一個人。眼前那些令人厭煩的書也似乎不再令人厭煩,就連劉雲朋那顆肥顛顛的大腦袋也突然間變得可愛起來。她後悔自己冤枉了劉雲朋,在自己遇到了危難的時候,還不是人家伸出了援助之手。相比之下,倒是出版社裡那些平時看上去挺親熱的同事顯得實在太差勁,平時哥兒們姐兒們的近乎得不行,可到了真需要幫忙的時候,竟沒有一個肯伸出手來幫一把。雖說都是些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可在人情味上卻連個只有高中文化的劉雲朋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朱國平此刻的心情更不待說,幾乎就差用「偉大」來形容這位和自己一塊長大的哥兒們了。
在研討會的會場裡與肖娜不期而遇是朱國平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
按照事先定好的議程,研討會定於星期六下午兩點半鍾開始,五點鐘結束,然後稍稍休息一下,全體與會人員共進晚餐。由於參會人員較多,所以,一點半鐘的時候,朱國平就已經在會場門口那張報到簽名的桌子前忙碌開了。肖娜簽到的時候,朱國平正是忙得連頭都沒功夫抬的時候,直到無意當中突然看見一隻纖細的手正在簽下肖娜的名字時,才大吃一驚地抬起頭來,兩雙眼睛相對時,肖娜早就看著他笑了。
「你怎麼來了?」朱國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怎麼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呢?他一邊打著招呼一邊盡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肖娜今天穿了一件紫紅色的風衣,脖頸上鬆鬆款款地圍了一條白色紗巾,一雙半高跟的湖藍色皮鞋將她那原本就纖美的身材托襯得愈加窈窕,白皙的皮膚、俊秀的面容加上一副文雅的氣質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以至連幾位前來參會的頗具姿色的女記者都黯然失色了許多。
「我怎麼不能來?你們開的不是醫藥研討會嗎?」她反倒一點也不掩飾自己驚奇的神情,「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調工作了嗎?」她不無調侃地反問道。
他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解釋才好,一時有些尷尬。這時,劉雲朋在會場裡大呼小叫地喊他過去,才給他解了圍。
由於到會者的拖拖拉拉,會議比預定的開始時間晚了整整半小時。西服革履、站在麥克風前主持的朱國平不知為什麼顯得有些慌手慌腳,預先練習了好幾遍應該說毫無問題的台詞竟出錯不斷。介紹來賓時,先是把製藥廠王廠長的名字念錯了。人家王廠長大名叫王守文,不知是誰寫的名單,那個「文」字寫得有些潦草,加上朱國平有點走神,結果一順嘴念成了「王守義」。下面就有嘴快的說:「賣十三香的改賣藥了」,引來一陣不大不小的哄笑。後來在介紹新聞單位時又把一家大報社的名字給丟掉了,急得劉雲朋在一旁一個勁地胡嚕他那顆大腦袋。朱國平也被自己的失誤氣得直在心裡大罵自己笨蛋。但他不願意承認這些失誤是因肖娜的到來造成的,可是,在她到來之前,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嗎?
但意想不到的麻煩事還在後邊。
接下來是製藥廠王廠長發言,王廠長是一位五十歲出頭的紅臉膛的北方漢子,據說是村支書出身,還當過幾年的副鄉長,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可就是抓不著重點,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囉哩囉嗦地說起來沒完沒了。說到興起之處,手舞足蹈不說,還開始吹上了牛。例如某某患者患病多年,吃了多少多少藥都不見效,後來吃了他們廠生產的這種藥馬上便奇跡般的病癒了等等。使人聯想到街頭上散發的那些宣傳偽劣商品的小廣告,惹得下面的記者不時發出陣陣噓聲。
朱國平偷偷拿眼角向肖娜那邊掃了一下,肖娜顰起的眉頭上帶出了明顯的不滿,這使他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
眼瞧著這位廠長的發言超過了三十分鐘還不見有完的意思,下面便開始騷動起來,打瞌睡、聊天、接手機、上廁所,秩序混亂得有點像賣菜的早市。
劉雲朋一邊搔著他那顆大腦袋一邊慢慢地從場邊湊了過來,他讓朱國平上去對著麥克風說一下請保持會場安靜。朱國平感到有些為難,正在猶豫著去不去說的時候,下面忽然一下子竟亂開了。一問,說是開了這麼半天的會為什麼連口水也不給喝?朱國平一看,可不是嗎,雖然每個來賓前面都放了茶杯,可是裡面一滴水也沒有,而且整個會場連個暖壺都找不到。他急忙奔出會場,找到賓館的服務領班,問他為什麼不給客人倒茶水?領班反倒一肚子氣,說,不是不倒,他們事先問過劉雲朋開會時要不要上茶水,劉雲朋問茶水要不要錢?賓館方面說要。劉雲朋說茶水為什麼不免費?賓館方面說,會場租金和餐費已經打了八折,茶水就不能再免費了。劉雲朋說不免費就堅決不上。
朱國平又急忙奔回會場,找到劉雲朋說再不上茶水會場就不好控制了。劉雲朋把朱國平拽到一邊壓低聲音說:「你千萬別犯傻。這家賓館賊他媽黑,一杯茶要你十塊錢,咱們八十人就是八百塊,咱犯不上拿咱們兜裡的錢給這些人買茶喝。再堅持一會兒會就完了。再說,吃飯的時候有飲料,渴不著他們。」
「那要是人都走了怎麼辦?」
「走?他們往哪兒走啊,沒拿到紅包他們能走?我早防著他們這手呢!什麼時候散會什麼時候發紅包。這些人全是衝著他媽的錢來的,沒拿到錢,你現在讓他走他都不走。」
果不其然,會場上亂歸亂,可並沒見有人走。
廠長的發言終於接近了尾聲,下面提前便發出了明顯帶有譏諷味道的掌聲。就在這時候,朱國平看見肖娜突然站起身向會場外走去,但在會場門口被劉雲朋攔住了。
劉雲朋張開雙臂,像小孩玩的遊戲老鷹抓小雞中的動作,問:「肖娜,你這是幹嘛去呀?會還沒散呢。」
「對不起,我有事要早走一會兒。」
「可是,我和你們趙院長說好的,你呆會兒還要代表院方發言呀。」
「對不起,我說了,我有事要早走一會兒!」
「那趙院長那裡我怎麼說呢?」
「我會去和趙副院長解釋!」肖娜說完,逕直朝大門外走去。
在賓館的大門外,朱國平追上了肖娜。
「肖娜,你千萬別生氣,這次的會全怪我們沒組織好,你能不能再堅持一會兒,會馬上就快散了,會後還要發給每個人車馬費呢。」
「車馬費?你們打算給每個人發多少錢?」肖娜作出一副似乎極感興趣的樣子。
「來賓三百塊錢,發言的五百塊錢。」
「坐兩個多小時就能得到三百塊錢,那也的確是不少了。可是,你們是不是認為所有的人都會為得到這三百塊錢而像傻子一樣呆在會場裡,不管這是一個怎麼無聊的會。」
「這……」朱國平一下子被噎住了,這顯然是她憤然離場的原因。他非常後悔自己在肖娜面前提什麼錢,他覺得她肯定已經把他和劉雲朋劃為了一路貨色。
「不過,請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肖娜也許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傷了朱國平的自尊心,便把語氣放得平和了一些,「我並不是眼紅別人掙錢,我只是希望你們今後不要再通過各種關係強迫別人來參加這種所謂的研討會。」
朱國平欲辯無語,他甚至沒有勇氣去對視肖娜那雙此刻充滿了譴責和究問的眼睛。他真想此刻能把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向她解釋清楚。可是這種解釋又有什麼用呢?它又能夠說明什麼呢?說明自己也是不情願來的,更不是為了錢來的?可事實呢?正好恰恰相反。
肖娜走了。
龔燕與朱國平鬧起了彆扭,起因自然也是因為研討會。
朱國平那天很晚才回到家,當翹首以待的龔燕從朱國平手裡接過薄薄的一沓錢時面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她用那雙纖細而靈巧的手很快就把這點錢數完了,一共才兩千塊錢。
朱國平神情沮喪地解釋說,研討會開砸了,本來講好在會上發言的來賓中途都改變了主意,結果一下子冷了場。這讓出錢的那家製藥廠的王守文廠長大光其火,一怒之下,拒絕支付本來說好的會議開過之後立刻就兌現的另一半費用。也就是說,這樣一來忙活了半天的劉雲朋只得到了製藥廠預付的五萬元錢,而另外的五萬元則成了雖進了鍋但卻飛走了的鴨子。
倒霉事還不止這些。那些憋了一肚子氣的記者們在共進晚餐時搞起了惡作劇,不知先是哪一桌偷偷向服務員要了一瓶五糧液酒,其後便有好幾桌紛紛倣傚,等到劉雲朋發現急忙去制止時,已經有五瓶五糧液下了肚。按這家賓館的標價五糧液每瓶五百元計算,僅此一項就花去了二千五百元。這顯然是那些極難伺候的老記們對開會時沒有提供茶水的一個報復。再加上一些女士也不滿意餐桌上那些廉價的大桶裝的可樂、雪碧,而另外向服務員要了茹夢、鮮搾汁等飲料,光酒水一項就多開支了四千多元錢。
劉雲朋氣得兩眼直冒綠光,恨不得衝進廚房拎出把菜刀把那些可惡的老記們一個個都剁了才解氣。可是,又實在惹不起這些無冕之王,因為這次會議的宣傳稿能不能見報的生殺大權都握在這些老記的手裡。況且,車馬費也發了,飯也吃了,如果為了幾瓶酒和飲料得罪了他們,回去再把稿子「槍斃」了,那才是前功盡棄,賠了夫人又折兵呢。於是,劉雲朋便把一肚子的火氣全都發洩在了賓館的頭上,憑什麼沒經過他劉雲朋的允許服務員就隨便上五糧液和那些高檔飲料?這顯然是賓館使出的惡意促銷手段,他完全有權利拒付這部分費用。
但是賓館不吃他這一套。餐廳經理振振有詞:人是你招來的,你又沒事先和我們打招呼說來賓在進餐時不得向服務員自行點酒水,而賓館的服務宗旨恰恰是顧客是上帝,要做到有求必應,這怎麼是惡意促銷呢?
劉雲朋說:「你他媽少跟我玩這套!你這樣的我見多了,你肚子裡憋的什麼壞水我不知道?」
餐廳經理說:「跟這兒撒野沒你好果子吃!」
劉雲朋說:「我還就想嘗嘗你這兒的壞果子是什麼味。今天我還就一分錢也不給你了!」說完不給錢就要走,餐廳經理豈肯甘休,攔住不放,說不交錢就休想走出餐廳一步。你推我拉,差點動起手來。最後,賓館的保安趕來了,把劉雲朋和朱國平全都扣在了那裡。劉雲朋只好掏出手機,把一個綽號叫「大葫蘆」的哥兒們叫了來,當初,選定這個賓館開研討會就是這個叫「大葫蘆」的人聯繫的。於是,這個與賓館經理和劉雲朋關係都很「鐵」的「大葫蘆」急匆匆趕了來,從中斡旋調解,一直折騰到晚上十一點鐘才算把這件事擺平。最後,雙方都各讓一步,劉雲朋又掏了兩千塊錢才算完事。
但龔燕沒興趣聽這些解釋,她只強調劉雲朋當初許諾的是兩萬塊錢,可現在落在手裡的卻只有這屈屈的兩千塊,差了整整十倍。她罵劉雲朋是騙子,她甚至懷疑劉雲朋與那家製藥廠早已暗地裡串通一氣,導演了這場戲給朱國平看,而背後早把那兩萬塊錢私分了。
朱國平反駁說,人家劉雲朋有病呀,吃飽了撐的?他要不想給我這個錢,當初不找我不就完了,根本犯不著去費那個心思演這場戲。再說,今天這個事朱國平從頭到尾都是親眼看到的,劉雲朋差點和製藥廠廠長玩命,又差點和賓館裡的餐廳經理動手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事,絕對不可能是演戲,因為這樣的戲就是請北京人藝的演員來也絕對演不了那麼真那麼像。
龔燕什麼也不再說,她把錢扔進抽屜裡,然後「砰」地一聲關上,連睡衣外面套著的睡袍也沒脫就躺到了床上,扯上被子,轉過身去獨自睡了,把折騰了一天又累又乏的朱國平獨自一人丟在寫字檯前兩眼直呆呆地犯愣。
茶几上那台可調式檯燈發出的朦朧的光韻,如夢幻一般將朱國平完全地籠罩了進去。他腦子裡亂糟糟的,初時是一大堆白天裡發生的事情在腦子裡擁來擁去,像一台馬力不足的洗衣機裡亂糟糟地塞滿了衣物,艱難地怎麼也轉不開。許久之後,這一切才逐漸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片冷冷清清的空白。一忽兒,眼前突然又排列開一張張上下翻動的大嘴,像是製藥廠廠長那張發音頻率極高的大嘴,急速地翕動著,唾星四濺;一會兒又變成了肖娜一雙漸漸顰起的秀眉,秀眉下的眼睛中帶出明顯的慍怒與譴責。幾番淡入淡出之後,又都漸漸化為了一團團白如霧靄似的東西。被這團霧一般的東西團團包裹在其中的朱國平也變得如霧一樣有了一種輕飄的奇異的感覺,像是整個身體冉冉升騰了起來,浮在了半空中,先是在房間裡緩緩盤旋,然後便輕而易舉地穿過了天花板,穿過了整座樓的樓頂,開始在寂靜的夜空裡游弋。像一張雜誌大小的紙片,薄如蟬翼,或高或低,或快或慢,像是在沒有任何指令的狀況下進入一種隨心所欲的境界,又像是開啟了某種飛行器上的自動漫遊的按鈕,真是神奇得妙不可言。
不知什麼時候它飄進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樓房裡,一張光潔如鏡的桌子、一束燦爛的向日葵花、一縷縷清香不絕的氣味和一個躲在鏡框裡微笑的小女孩,牆角處的一張席夢思床上,一頭如瀑布般漫灑開的黑髮鋪滿了一整個蓬鬆碩大的枕頭,在濃密的黑髮的縫隙中,隱約可見到一段雪白如脂的脖頸,在一剎那,他幾乎叫出了肖娜的名字。
突然,紙片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一個美麗的皂泡突然無聲地破裂炸開但卻找不到一點痕跡。他一下子醒了,這才看清躺在床上的原來是妻子龔燕。一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烏黑的頭髮濃密地撒在枕頭上,在幽暗的燈光下反射出迷人的光澤。朱國平猛然間想起,今天是他們「法定」的夫妻生活日。
所謂「法定」的夫妻生活日,是指在龔燕每次例假結束後的第一天裡,朱國平才能享受做丈夫的「權利」。這是在龔燕的堅持下訂立的一個他們夫妻間的「法律」。一提起這件事,朱國平便不免在心中升出幾分隱痛與無奈。訂立這樣的「法律」並非是因為龔燕患有什麼性冷淡症,想當初,小倆口也是恩恩愛愛、親親熱熱的一點也不比別的新婚夫婦遜色。這樣的幸福時光大約持續了有三年多,直到那年的秋天去西山賞紅葉的時候,這種幸福的生活便戛然而止了。
那是一個十分晴朗的日子。儘管進入了深秋,但一點也覺不出有絲毫的涼意,一片片的紅葉紅得令人炫目,像是一出進入了情節高潮的話劇,所有的人物、劇情都熱烈地要爆炸一般,成千上萬株黃櫨正熊熊燃燒到了它生命中最高潮的時刻。朱國平與龔燕興奮得不行,一口氣向主峰攀去.就在要到達頂峰的時候,龔燕突然叫了一聲不好,便彎腰靠在了一棵黃櫨樹上,嚇了走在後面的朱國平一大跳。龔燕說身子下面好像突然流出了什麼東西,於是不敢再動。過了好半天,才慢慢地直起身子。頂峰自然是上不去了,兩個人從公園直接去了醫院。大夫檢查後說是懷孕了,有流產的危險。倆個人聽完都緊張害怕得不成,怎麼就懷上孕了呢?大夫問是保還是流?他們茫然無措,開始說想流。大夫說如果因此引發習慣性流產以後想再要孩子就麻煩了。兩口子害怕了,於是又改為保。接下來就打針,打黃體酮,一天一針,要連續打十天,打到第八天頭上,龔燕才聽一位有經驗的女同事說黃體酮對孩子的腦子發育不好,趕快又停止。八個月後孩子總算平安降生了。但龔燕卻從此對懷孕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畏懼,連帶而來的自然是對夫妻間的那種事情的恐懼與牴觸。
他們嘗試了各種避孕辦法,但最終都以龔燕的不適應而宣佈失敗。婦科的大夫說龔燕屬於很難侍候的那種,放環、吃藥都有不良反應。朱國平機關裡的醫務室免費發放避孕套,但也因龔燕對橡膠製品過敏而派不上用場。大夫說那只好採用安全期這唯一的一個辦法了。於是,龔燕便嚴格堅持只有在月經結束後的頭一天之中才可以做那種事。也就是說,每月當中,朱國平只有一次機會可以與妻子親熱,而其他時間決不能越雷池一步,這種夫妻生活日制度從那時起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也許是多多少少對丈夫懷有幾分歉疚吧,龔燕在夫妻解禁日這天,總是有意無意地表示出幾分主動和溫存。在這一天,龔燕通常是吃過晚飯早早地就洗過澡,然後待把頭髮吹乾後,就鋪好被子,躺在床上看雜誌,直到朱國平做完了該做的事上床後將她手中的雜誌拿走。如果朱國平在這一天恰巧有事,很晚才回來,龔燕已經睡著了,臥室裡幽暗朦朧的燈光依然能提醒朱國平今天是什麼日子。只要丈夫有那個要求,龔燕即使被推醒了,一般也不會拒絕。
但是,今天看來完完全全是沒戲了。
除了金錢的損失外,朱國平還失去了一次難得的夫妻日的機會,這也許是在研討會上拒絕發言的肖娜和那些喝足了五糧液的老記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肖娜去向趙副院長匯報研討會的情況是在開會回來的第二天。
她走進趙副院長辦公室的時候,趙副院長剛剛用噴壺給窗台下那幾盆枝繁葉茂的富貴竹和龜背竹的葉子淋過水,連濺在手上的水還沒來得及擦。上午的陽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照射在蔥綠挺實的葉子上,使聚在上面的一粒粒水珠變得格外光亮眩目,整個房間便也彷彿因此而充滿了無限的生氣。
見肖娜走進來,趙副院長便讓她先在沙發上坐,自己去用毛巾擦了手後才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來。肖娜還清楚記得三天前趙副院長把自己找來佈置去參加研討會的任務時也是在這間辦公室裡,不過那是在下午。
肖娜簡要匯報了參加藥品研討會的情況,她開始敘述時還算語調平和,但說到後來情緒就變得漸漸有些激動起來,她說那個鄉長出身的製藥廠廠長簡直像是自由市場上推銷狗皮膏藥的小販一樣推銷他們廠生產的藥,吹起牛來一點也不顧忌,弄得與會者大倒胃口,許多醫藥界的專家都拒絕了在會上發言。
趙副院長聽完,一副平日裡極溫和的面孔也突然間變得嚴峻和慍怒起來,「簡直是胡鬧!早知這樣當初無論如何也絕不會派人去出席的!」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在沙發與辦公桌之間的空地上來回地踱來踱去,「我要找他們主辦方去交涉,一定要向他們討個說法!」
趙副院長的義憤態度反倒讓肖娜覺得有些不安起來,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的敘述未免有些過於激烈,小題大做,現在做企業搞推銷的有幾個沒做過言過其實的宣傳和廣告呢?何況這次研討會的組織者也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當年的老同學劉雲朋、朱國平,她也絕對沒有任何要和他們過意不去的意思。如果趙副院長真的為這件事較起真來那反倒違背了自己的初衷。因此,她又反過來勸趙副院長不必過於動怒,說事情既然都已經過去了,也就算了,再說也並沒有給醫院帶來什麼損失,無非是以後醫院再派人參加這種會議時慎重一些罷了。
趙副院長的臉色這才漸漸平緩了下來,說:「只是讓你受委屈了,肖大夫。」
肖娜說:「我倒沒什麼。」
「那好,只要你的情緒和工作沒受到影響就好。」趙副院長又安慰起了肖娜,這令肖娜有些感動,因為她平日裡很少接觸院一級的領導,更很少受到過來自院領導的關懷和溫暖。
大約半個月以後,醫院分房的第二榜名單張貼出來了。第一榜還排在前二十名的肖娜竟沒有在二榜中找到自己的名字。當天晚上,和她住在同一棟筒子樓裡的醫院化驗室化驗員謝虹又偷偷告訴她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院裡這批去美國的互換學者也重新做了調整。據謝虹說,名單在最後敲定的時候劃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肖娜。
謝虹的消息絕對是極內部極權威的,因為前不久剛剛被提拔為醫院人事處副處長的賀建方眼下正在向謝虹發起猛烈的愛情攻勢,這已是全院皆知的秘密。當然,謝虹最後反覆解釋,這都是上邊的意思,人事處只是執行部門。謝虹怕肖娜誤會,故先把賀建方擇乾淨。
第二天,肖娜去找了主管行政和人事的趙副院長詢問分房的事。趙副院長一臉的焦急神色,說:「肖大夫你來的正好,我也正想找你。這些天我一直在忙醫院擴建規劃的事,分房的事一時也沒顧上問,二榜出來後才知道沒有你。我問過分房委員會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解釋說一榜出來後,不少群眾有意見,說你雖然與丈夫離婚調到本市後沒有房住,但你的父母家裡住房還算寬裕,完全可以搬去和父母一起住;還有的群眾說,醫院對你已經很照顧了,你說要從你父母家裡搬出來住,院裡就破例分給了你一間房,雖說是筒子樓,但當時競爭的人也是多得打破腦袋。為了這個,許多人對我這個分管副院長還一肚子意見,據說有些群眾來信都寄到了衛生部。當然,你有實際困難,院裡應該考慮,我也會盡力去為你爭取。但是你也要有個思想準備,要正確對待群眾意見,千萬不要因此而影響工作。」
肖娜覺得有淚水在眼圈裡轉,便急忙轉過頭去佯作往窗子外面看。
一隻肥胖的麻雀落在了與窗台近在咫尺的電線上,正在好奇地隔著玻璃窗向內張望。同時,翅膀一伸一展地像是運動員在做著比賽前的準備活動。肖娜想,人有的時候真還不如一隻可以自由自在飛翔的麻雀。
肖娜有幾次想問趙副院長關於互換學者的事,但終於忍住了,她不想讓他去猜疑是誰把消息透露給了她。因為名單畢竟還沒有公佈。
肖娜依然像往常一樣,上班,看門診,下班後去進修英語。
這天早上,起床後的她突然感到頭昏沉沉的渾身沒有力量,但還是堅持著去上班了,一天下來感到很乏,當天晚上便發起了高燒,第二天她托謝虹去院裡替她請了病假。
朱國平很快知道了肖娜生病的事。
參加研討會之後的朱國平說不清是一種什麼心情,令他感到無法排遣的是肖娜在離開會場時的那雙帶有質詢和輕蔑表情的眼睛,那其中的無語譴責如芒在背,令他始終處於一種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的狀態。顧副局長讓他起草的一個會議文件已經寫了兩稿,今天把第三稿交上去還是沒有通過。回到辦公室,他索性把那份難產的文件扔在桌子上,抄起一張《參考消息》漫無邊際地看了起來,最後,忍不住還是拿起電話,撥通了肖娜的診室,於是知道了肖娜得病的事。下班後,他買了一些水果去了肖娜的住處。
當他又一次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門前的時候,他實在猜測不出見到自己的肖娜會是一副什麼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在那扇虛掩著的門上敲了幾下。
「請進」,裡面傳出肖娜的聲音。
對於朱國平的突然來訪,肖娜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過多的驚訝或驚喜。此刻,她正半靠在床頭上,床邊的小櫃子上放著藥瓶和水杯。她想坐起身來,但被朱國平急忙勸阻住了。
朱國平解釋說,是他下午打電話到醫院才知道她生病了,便來探望一下。他在緊靠著桌子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臉正好對著肖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