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六章:傷別 (2)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六章:傷別(2)
又一連消失了好幾天的沈槐,這天傍晚再次出現在沈珺的小院中。這回他沒有帶來千牛衛,而是意氣風發、情緒高漲地獨自來到沈珺面前,讓她一時有些彷徨。自從隴右道回來之後,沈槐的表現就始終起伏不定、每每出人意料,令她要費盡心力地去適應。到了今天,即使她再能夠忍耐,願意為他付出一切,也感覺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了。
但不管怎樣,如今沈槐難得回來吃一次晚飯,沈珺還是振作起精神,為他下廚準備飯菜。她的心中亦喜亦憂,還有份自那個深夜以來越變越深的恐懼,讓她老是走神。沈槐卻莫名地興奮著,在廚房出出進進,一個勁地埋怨沈珺手腳太慢,這下沈珺更是慌張無措,等好不容易擺上一桌的酒菜,還未舉箸,她已毫無胃口、筋疲力盡了。
沈槐就好像沒有看到沈珺灰白的臉色和哀怨的神情,也許是看到了也裝作沒看到吧。今夜他有太重要的事情要談,關係到他個人的前途命運、生死存亡,已無暇兼顧其他了。他抄起酒斛滿斟了兩杯,高高地端到眼前,滿面春風地道:「阿珺啊,你我二人許久都沒好好在一起吃頓飯了,來,來,今天咱們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
沈珺勉強咋了口酒,凝視著燭火跳動後沈槐的臉,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哥,你這段時間老不在家,我也好些天不吃晚飯了……」沈槐一愣,拚命嚥下口唾沫,強笑道:「啊,是我太忙了,對不住啊,阿珺,來,這杯酒就算我給你賠不是!」說著仰脖乾杯,沈珺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蒼白的臉上隨即泛起淺淺的紅暈。擱下酒杯,她對著沈槐淒然一笑,這平日少見的動人姿色讓沈槐的心也不覺一蕩,隨之便有隻手狠狠地揪在心尖,直痛得他倒抽了口涼氣……沈槐咬緊牙關,不能再拖了,再拖恐怕自己也會失去勇氣,無毒不丈夫,還是速戰速決吧!
清了清嗓子,沈槐故作姿態地道:「阿珺啊,我今天這麼高興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嗎?咱們家有雙喜臨門!」「雙喜臨門?」「是啊!」沈槐抬高聲音:「而且還是你我二人,一人一件喜事。阿珺,你想先知道哪一件?」
沈珺抬起迷茫的雙眸:「我也有喜事?」濕潤的目光輕輕拂過沈槐紅彤彤的面頰,隨即又低垂了眼瞼:「哥,還是先說你的吧。」果然不出所料,沈槐心中暗歎,但這最後的掙扎也如流星般轉瞬即逝,他終於下定決心,用得意而略顯輕浮的語氣道:「阿珺,我交上桃花運了。」沈珺全身一顫,沈槐視而不見,在心中演習了很多遍的話語終如野馬脫韁而出:「阿珺,你一定還記得那位周靖媛小姐吧?就是狄大人請我們一起逛花朝節那次見的小姐。阿珺,其實那回你也看出來了,這周小姐對我十分有意,只是我顧忌她的貴媛身份,總覺得這種千金大小姐不好相處,就沒有很理睬。原以為她受了冷落,定然很快就會打消主意。可誰知這周小姐還別有一份癡情,竟然對我念念不忘……前些天周大人出了意外,死在皇家的塞寶大會上,狄大人讓我去周家代為安撫。結果,呃,這靖媛小姐悲痛之下,竟把我當作最親近的人,那份哀楚的真情著實、著實讓人不忍拒絕。我於是就去周府多走動了幾次,幫著靖媛小姐舒散悲痛,也給她出出主意幫些忙。這麼一來二去的,我自己也未曾料想,心裡漸漸地也放不下她了……」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居然還帶上點靦腆之韻,然而此刻在沈珺聽來,卻無異於一個又一個晴天霹靂,劈得她肝膽俱裂,已不知身在何處。
沈槐還在說著:「那周大人死後,這靖媛小姐獨自一人、無依無靠,真真惹人憐愛。我在周府的時候,她對我的幾次表白、一番癡情也實在讓我感動。我左思右想,幾番猶豫之後,還是決定要——要向她求親。」
「啪噠」,沈珺手邊的酒杯被她碰落到地上,砸得粉碎。她卻渾然不覺,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沈槐,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半個字。沈槐反衝她腆顏一笑,親親熱熱地吐出更無情的言辭:「你看我這些天如此忙碌,其實就是在操辦相關的事情。咳,家裡沒有長輩親戚,什麼事都親力親為,也真讓我犯愁。好在狄大人對此事倒很贊成,還為我做主行了下達納采、問名和納吉的禮節,這樁婚事總算是定下來了。當然周小姐新近喪父,不能即行婚儀,還需拖上些時日再擇良辰……」他看了看沈珺紙般雪白的臉,意猶未盡地加上一句:「靖媛不是拘泥於俗禮的女子,她已對我表示從此要常來常往,不僅我要時常去周府陪她,她也願意來我家中走動走動。」
他說完了,心裡倒平靜下來。人生本來無奈,他也不過百般掙扎,唯求脫困……阿珺,你今天恨也罷怨也罷,總之你我緣分已盡難以再續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種下苦果的是那些九泉之下的人,卻要我們嘗遍其中辛酸,我,受夠了,我只想過自己的人生,不再為任何人承擔莫名的重負!阿珺,今日我也會給你一個出路,只要你能打開心結,跨出一步便是海闊天空……
沈槐耐心地等了很久,呆若木雞的沈珺才彷彿悠悠醒轉,只聽她低聲嚅囁:「周、周小姐要來這裡……那我,哥哥,你要我去哪兒?」雖然準備好了應對各種局面,沈槐仍然被她的逆來順受深深刺痛,或許她哭她鬧都會讓他好受許多,但已到了這個地步,再無餘地傷感彷徨。沈槐摒住呼吸,靜候胸中滾滾的濁浪平息下來,終於他長吁口氣,開始又一段準備好的談話。
「阿珺,你還真聰明,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去處。呵呵,這正是我要對你說的第二樁喜事,你的喜事!」他故意停了停,沈珺毫無動靜,煞白的臉上一雙瞪大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前方,好像什麼都沒聽見。沈槐決定一鼓作氣了,他的聲音輕鬆而熱烈,彷彿充溢著真切的喜悅:「狄景輝得到赦免,幾天前回洛陽來了。他給我帶來了一封信,是你的老熟人——梅迎春寫來的。」他從懷裡摸出封信來,在沈珺面前晃了晃,就擱到桌上,繼續道:「這信裡寫的是件私事,呵呵,關於你的私事。阿珺啊,我早說梅迎春這傢伙在金辰關逡巡良久,一定沒安好心,果然讓我說中了!他在信裡說,他自離開洛陽去到西域,心中一直對你難以忘懷、日夜思念。這次隴右戰事使他能有機會奪回突騎施的權柄,他對將來充滿信心,認定自己不日將登上汗位,因此才鼓起勇氣,來信向你求愛——不知沈珺小姐是否有意,遠去西域當未來突騎施的汗妃呢?……阿珺?你聽見了嗎?」
沈珺慢慢地掃了書信一眼,目光落回到沈槐的臉上時,竟是出奇的鎮靜安詳:「哥,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梅先生,他真是好心……」沈槐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尷尬,伶俐的口舌剎那消失殆盡,只能期期艾艾地道:「阿珺,我也覺得這梅迎春對你一片赤忱,端的是難能可貴。況且、況且西域那邊其實蠻不錯的,我這回親自去看過,別有一番風光,你……會喜歡那裡的……」說到最後幾個字,他也覺無地自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沈珺淺淺地笑了,她伸出手輕柔地撫摸沈槐的手背,像是在做最後的努力,又像是要再次驗證自己的命運,她低聲問:「哥哥,你真的要我離開嗎?西域很遠,阿珺去了,只怕今生今世就再也回不來了……」「阿珺!」沈槐顫聲輕喚,衝動地握緊沈珺的纖纖玉手,這雙手至今仍略顯粗糙,無法和周靖媛那千金小姐的雪膚冰肌相比,但卻是他最熟悉的阿珺的手。從他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起,他就與她攜手共對人生的苦與樂,不知不覺中她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肉。直到這一刻沈槐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難道他的阿珺真的要離開了嗎?這無異於在割他的肉、剜他的心啊……痛,痛徹肺腑,他接連倒抽了好幾口氣,貌似堅定的決心眼看就要崩塌,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的耳邊響起一聲呼喚:「嵐哥哥……」
猶如被閃電擊中,沈槐全身的血液驟然由熱轉寒,這聲呼喚挾裹著來自地獄的恐怖氣息,使他回復清醒,不能再猶豫彷徨了,否則就是——死!於是他放開沈珺的手,用冰冷陰森的語氣道:「阿珺,我對你說過不許再提的,你怎麼忘記了?!」
沈珺低下頭,淚水終於撲簌簌地滾落,被絕望浸透的心間迷霧繚繞,她至今都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麼,但她再不想去追究。這邊沈槐重振旗鼓,殘忍的話語又在滔滔不絕地傾瀉而出:「阿珺,既然你不反對,那這事兒就定下了。梅迎春那裡我即刻去信回復他,你收拾收拾也趕緊動身吧。從洛陽去到庭州、碎葉路上至少要兩個月的時間,你早點出發還能趕在嚴冬之前到達。烏質勒說了他會親自去涼州接你,因此出發日期定下後,我也會寫在書信中,讓他提前到涼州去等候你。」
沈珺茫然地點了點頭,她的人生從此失去了全部意義,今後會怎麼樣真的已經無所謂了。她只是習慣性地遵循著沈槐的安排,聽他的吩咐……「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沈珺在心中默念這句她從小銘記的話,她是可以為他去死的啊,但顯然他並不希望、也不需要。那麼就讓阿珺用所剩下不多的時間,再為她的「嵐哥哥」做一些什麼,只要能讓他開心就足夠了。
抬起頭,沈珺再度細細端詳沈槐的臉龐,這個她愛了一生一世的人啊,現在他不要她了,拋棄她了,她的眼中止不住地落下淚,嘴角卻牽出一抹笑意:「哥,阿珺走了以後,你、你會想我嗎?」沈槐的眼圈也紅了,訕訕地道:「當然,當然我會想你、我的阿珺……」他定了定神:「不過,你我各自都能有好的姻緣,九泉之下的親人們也會為我們高興。阿珺,你是個難得的好姑娘,一定會幸福的。」
這天和次日的夜裡,洛陽城內秋風呼嘯不絕,第三天清晨早起的百姓開啟門戶時,發現厚厚的黃葉已鋪滿街面。就在這個清晨,尚賢坊後的一條僻靜街巷裡駛出小小一駕馬車,車輪輾在黃葉之上,悄然無聲。長空高渺寧靜,不露聲色地俯瞰世間悲歡離合,今日它的目光掠過這一片孤單身影時,竟也流露出淡淡的疼惜和傷慟。風過時黃葉漫天飛舞,風止,葉落,空餘一地淒涼,寂寞的背影已經消失,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碎葉大捷後的第五天,烏質勒就匆匆趕回庭州。這次他輕身簡行,只帶了小兒子遮弩和一百名輕騎兵,大兒子娑葛、哈斯勒爾將軍則率部留下坐鎮碎葉。按理說烏質勒剛剛奪取碎葉,爭得突騎施的汗位,應該在碎葉好好地整頓局面,安定人心,但他實在牽掛庭州的種種事端,必須要親自回來處理。當然,烏質勒取勝之初就將碎葉原敕鐸的勢力消滅殆盡,東突厥礙於大周的威懾也不敢輕舉妄動,他離開碎葉基本還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