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三章:會試 (5)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三章:會試(5)
張易之卻如領了聖旨,疾步來到一旁正伸長脖子觀看的周梁昆身邊,喚道:「周大人。」周梁昆嚇得原地一蹦,慢慢收回目光,卻不敢直視張易之:「啊,張、張少卿,有、有何吩咐……」張易之壓低聲音道:「周大人,你怎麼搞的?把這些不入流的東西拿出來丟天朝的臉,聖上很不開心啊!」「啊?這……」周梁昆臉色煞白地嘟囔:「可這些都已經是最珍貴的寶物了。」「胡說!」張易之厲聲打斷他:「周大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休要再虛言哄騙人了……」頓了頓,他咬牙切齒地道:「周大人,別以為我不知道,鴻臚寺裡好多年來都藏著件舉世罕見之寶,可我和六郎這些日子在四方館進進出出,你貌似毫無保留、光明磊落,卻從未向我二人展示過那件寶物。我告訴你周梁昆,今天你必須將那件東西擺出來,否則聖上雷霆大怒,你……就等著家破人亡吧!」
周梁昆這時倒抬起了眼睛,惡狠狠地盯住張易之,好像要與對方拚命似的。張易之聳了聳肩,轉身就走,還不忘撂下句話:「就是那幅波斯地毯,周大人要想活命,就拿出來亮一亮吧!」周梁昆渾身一震,這才抬手招來一旁的四方館主簿,吩咐了幾句,那主簿飛也似地跑下城樓而去。
尉遲劍還在廣場上一件件地展示寶物,講得口沫橫飛、滿頭大汗。正抬手擦汗之際,突然看見四方館主簿指揮著幾個鴻臚寺的差役,抬著卷毯子走到場上。尉遲劍眼睛驟然一亮,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塊波斯地毯是鴻臚寺最珍貴的收藏品,前段時間被周梁昆突然移出鴻臚寺,說是有些破損,去找人修補,卻遲遲沒有送回,尉遲劍就總覺得不妥。此刻看到這幅寶毯終於重現,尉遲劍心裡面一塊石頭落了地,頓時精神大振。
波斯寶毯在日光下徐徐展開,繽紛絢麗的色彩刺花了週遭人們的眼睛。則天門樓上,武則天的臉上陰雲漸漸散去。尉遲劍抬高聲音,介紹了寶毯色澤變幻的奧妙,圍觀眾人一陣竊竊私語,張易之又一次期近武則天,含笑道:「聖上,那些傢伙們好像不太信服哦?」武則天悠悠地道:「你去試試?」「是。」
張易之仍然走到周梁昆的身邊,連叫兩聲:「周大人!」周梁昆從恍惚中回轉,張易之笑容可掬地道:「周大人,幹得不錯。不過……」他指了指尉遲劍:「他恐怕不清楚這寶貝的好處吧?要想讓四夷歎為觀止,周大人還是要親自出馬吧?」這回周梁昆反應倒挺快,沉默著點了點頭,目不斜視地走下城樓。
邁著沉重的步子,周梁昆慢慢走向紅圈中央,五彩斑斕的波斯地毯隨著他的腳步,在他失神的雙目中不斷變幻出光怪陸離的圖案,令他昏眩的頭腦更加迷亂,直至失去所有的知覺,彷彿此刻就只有他孤身一人站在天地之間,面對決定生死的最後一刻……
「周大人?」聽到尉遲劍的叫聲,周梁昆如夢方醒,朝他抬了抬手:「讓人送上火把,將這幅毯子點燃。」「啊?!」尉遲劍瞠目結舌,周梁昆衝他咧嘴一笑:「快啊,還愣著幹嗎?」火把送上來了,尉遲劍哪裡敢動手,周梁昆卻突然來了脾氣,一把從他手裡搶過火把,高高舉起,向四周宣佈道:「這件寶毯的最奇妙之處,在於它火燒不壞、水浸不濕!諸位請看!」
雖然手臂抖個不停,周梁昆還是堅決地將火把伸向寶毯,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殷紅的火苗輕柔捲上寶毯的邊緣,起初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只有一股淡淡的嗆人氣味悠悠飄散,然而僅僅是一剎那之後,火苗飛速席捲整條寶毯,這剛才還流光溢彩的人間瑰寶頓時就化成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尉遲劍跳著腳驚呼:「啊!周大人,這、這怎麼燒著了啊?!」周梁昆退後半步,死盯著前方,卻只一言不發。尉遲劍急了,高喊著:「水!快來人啊,快救火啊!」真有人跑著送上水桶,尉遲劍奪過來「嘩啦」潑上那堆突突亂竄的火焰,一桶、兩桶、三桶……
火終於被撲滅了。尉遲劍氣喘如牛地望向紅圈中央,地上一片狼藉,號稱舉世無雙、不畏水火的寶毯已成污水中飄浮的黑灰色殘片。尉遲劍絕望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周梁昆毫無表情的臉,好似已徹底傻了、癡了,隨即他整個人向後轟然倒去——「周大人!」
「二燭盡!」吏部選院中央,報時的差役拉長聲音喊著。日頭從偏西方照下,選院兩側的長廊下,西側陽光耀眼,東側略顯幽暗。考生們自清晨奮戰至今,已將近六個時辰了。選院正堂上按規矩點燃特製的蠟燭,三支蠟燭燃盡即是三更時分,會試就用這種方式來計時。此刻二燭燃盡,代表考試已過去大半的時間,然而考生們都還在埋頭苦答。整個院落中仍然如最初一樣寂靜,只有筆鋒落在紙上的刷刷聲,四方型的院落每側肅立十名衛兵,沈槐早已回到狄仁傑的身旁,此時正陪伴著他慢悠悠地在各個號房間踱步巡視。
兩名上了年紀的差役手提銅壺和竹筐,一間間號房地給考生送上茶水和干餅,這就是考生們今天一整天的充飢之物,早午各送一趟。當送到東廊下一間號房的時候,兩名差役突然驚呼了一聲,引得周圍幾名考生循聲望來。這兩名差役到底是在選院供職多年的,很懂規矩,忙又斂氣噤聲,其中一人匆忙跑到正在對面巡視的狄仁傑面前,躬身行禮,壓低聲音報告:「狄大人,東廊丙字七號的考生似乎……不太對勁兒。」
「哦?」狄仁傑微微一驚,朝身邊的沈槐點了點頭:「走,過去看看。」兩人疾步來到東廊丙字七號前,狄仁傑眼光掃向門柱上釘的號牌,頓時愣了愣:「楊霖?!」「大人,是楊霖?!」沈槐亦看清了名字,在狄仁傑耳邊輕聲叫道。
號房裡頭有些昏暗,書案之上合撲一人。狄仁傑走到他的身旁,只見寫滿字的卷子半垂在案邊,一支筆滾落地下。「楊霖?」狄仁傑低低喚了一聲,楊霖毫無動靜。狄仁傑示意沈槐將楊霖的身子拉起來,半明不暗的光線下,楊霖雙目緊閉,嘴角邊溢出白色的口沫,臉上已無半點血色。
狄仁傑的眉頭皺緊了,他探了探楊霖的鼻息,目光一悚,又轉去握住楊霖的手腕。沈槐也很緊張,盯著狄仁傑悄聲問:「大人,他……」狄仁傑的聲音十分低沉:「已經沒有脈了。」「啊?!」沈槐下意識地抓了抓楊霖的脈搏,隨即愣愣地望定狄仁傑,似乎也沒了主意。
狄仁傑面沉似水,暗影之下沈槐看不清他的表情。沉吟片刻,狄仁傑吩咐道:「沈槐,你立即派人去大理寺請曾泰大人,告訴他這裡有命案要查,但為防驚擾其他考生,請他著便服前來。這裡嘛……馬上叫兩名衛兵過來將屍體先移至正堂內室,並看管起來,任何人不得靠近。你與我繼續在此勘察現場。」
「是!」沈槐抱拳。狄仁傑跨出號房一步,和顏悅色地向東西兩廊喊話:「有一位考生突發急症暈厥了,我們會立即安排郎中給他診治。大家繼續專心答卷吧。」考生們果然都鬆了口氣,唯有趙銘鈺向此處望了好幾眼,才又埋頭書寫起來。
則天門樓之下,天津橋前,此刻又換了一幅光景。
親眼看著波斯寶毯燒燬,在四夷眾使前丟盡臉面,令高踞於城樓之上的武則天氣得全身哆嗦不止。文武百官個個大驚失色,張氏兄弟煞白著臉面面相覷,顯然對這個結果也始料未及。在場的四夷使者們更是什麼表情的都有,震驚、困惑、興災樂禍、暗自得意……
沉默許久,武則天才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五郎、六郎,後頭還有什麼安排?」張易之趕緊期前,小心作答:「稟、稟報聖上,後面原先安排的是雜戲……聖上,您看還要不要?」「當然要!」武則天的聲音冷硬如冰,張易之悄悄抬眼,那張肅殺的臉上是憤怒,亦是絕不服輸的氣魄,張易之明白,女皇動了真格便六親不認,任他也不敢怠慢。「臣遵旨!」張易之連忙躬身高呼,抬腿飛奔下則天門樓。
周梁昆人事不知,被抬下場去。尉遲劍臨危受命,只好打點起十二萬的精神,心驚膽顫地主持起雜戲表演。他身上的官袍又是汗又是水,早已濕透,哪裡顧得上料理,尉遲劍心裡再清楚不過,周梁昆大人這回是徹底完蛋了,自己的腦袋此刻也在褲腰帶上晃蕩著,要是接下去的環節再出什麼問題,此命休矣!
在他的賣命指揮下,則天門樓下很快又熱鬧起來。伶人異士輪流上場、各顯神通,吐蕃的「戲車」、新羅的「履索」、倭國的「忍術」、波斯的「吐火」,甚至天竺刨腹剜肉的「幻術」也血淋淋地登場亮相,引來圍觀者的陣陣驚呼和喝彩,然而表面歡騰的場面掩蓋不住四下瀰漫的不安與慌張,令這種種本就十分驚險的表演更蒙上一層詭異、恐怖的氣氛。
張易之頻頻朝上窺視,武則天陰沉的臉孔始終沒有半絲笑意。他正自彷徨,頭頂傳來低沉的問話:「五郎,天朝的雜戲表演是什麼呀?你可知道?」張易之心裡咯登一下,忙恭謹回話:「聖上,易之倒是問過了,準備的是透劍門戲。」「嗯。」武則天輕輕地點了點頭,張易之趕緊又加了一句:「透劍門戲極為驚險,聖上,必能壓過所有四夷的雜戲!」武則天冷笑:「只要不再出紕漏就好了!」
透劍門戲開始了。廣場上搭起一條幾十步長的布幔長廊,其上遍插鋒利的長劍,密密麻麻直指中央,令人望之悚然。所謂的透劍門戲,就是一人騎馬奔入長廊,從劍尖叢中飛速越過,由於長劍密佈且錯落交雜,穿越之人既要有膽量,又要能很好地駕馭馬匹輾轉騰挪,避開劍鋒,所以難度極高,號稱天下第一雜戲。
前面賽寶出意外,讓武則天大丟面子,現在這透劍門戲,大家都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天朝如何展示絕技,贏回尊嚴。果然,一匹黑色駿馬跑上場來,體型矮小,是為這種雜戲特別訓練的。馬上的騎士身披麒麟戰袍,頭頂的亮銀盔下懸面罩,遠遠望去倒十分威風。惟有稍近些的尉遲劍發現,麒麟戰袍似乎小了點,有些不太合身。「怎麼回事?」他納悶地自語了一句,突然臉色大變,張開嘴卻再發不出聲音,就在他萬分恐懼的目光中,那騎士揮鞭驅馬向布幔長廊衝去!
一人一馬在劍陣中飛速穿行,眼看已越過長廊中段,勝利在望了,偏那馬匹好像突然被驚,腳步瞬間凌亂,身型左衝右突起來!然這劍陣何等嚴密,哪裡容得如此亂躥,眨眼間人、馬身上已被劍鋒刺得鮮血淋漓,那馬嘶聲呼號,更加慌不擇路,騎士根本控制不住它,就在眾人的齊聲驚叫中,那浴血的一人一馬衝出長廊,向前幾次翻滾,便倒斃於血泊之中。
則天門樓上,武則天從龍椅上騰身躍起,伸出右手顫巍巍指向場中,半晌說不出話來。周圍鴉雀無聲,剛發生的一切太過慘烈,大家的腦袋都已一片空白。
「聖上!」從城樓下傳來高亢的嗓聲,武則天回過神來,瞇起昏花的老眼望下去,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站得筆直,正向她抬起臉來,「臨淄王……」武則天無力地喚道,呆滯的頭腦一時無法揣測,這個頗受自己喜愛的孫子,此刻跳出來想要幹什麼。
李隆基清亮的聲音再度響起:「聖上,臣願為聖上演出這透劍門戲!」一語既出,眾皆嘩然!武則天還未及開口,旁邊的相王李旦已不顧逾越,撲向城樓朝下大喊:「三郎,你不要胡鬧!快退下!」李隆基不為所動,依然高聲奏道:「啟稟聖上,透劍門戲要求馬匹和騎士都身型較小,臣正合適,請聖上允臣一試!」
武則天眼望樓下孫子的身影,沉默著。相王回過頭來,哆嗦著喊出一句:「聖上……」便垂下了腦袋,他既不敢看自己的母親,也不敢看自己的兒子。正在肝膽俱裂之際,猛然間樓下的四夷使者又發出紛亂的呼聲。
李隆基面朝城樓而立,還在等待皇帝祖母發話,突聞背後大亂,也驚得扭頭看去。卻見場地中央,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匹火紅色的小馬,馬上騎士是一名紅衣少年,看去最多十一、二歲的年紀。李隆基愣了愣,隨即跺腳大喊:「斌兒!你想幹什麼?!」他認出來,這紅衣少年正是狄閣老托付自己帶來觀看百戲盛會的孤兒韓斌。
此刻的韓斌對週遭一切充耳不聞,他緊緊攥著韁繩,彷彿又看見了沙陀磧上星光燦爛的黑夜。無邊無際的沙海中,他和「炎風」的前方,是集結得密不透風的野狼群,雖然怕得要死,他還是堅決地衝向前方,因為——哥哥在等著斌兒,等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像哥哥一樣英勇無畏的男子漢,只有這樣,小斌兒才能幫助哥哥……哥哥,你等著我!
「炎風,跑啊!」隨著孩子一聲清脆的呼喊,已被接連變故攪得頭昏眼花的眾人,忽覺眼前紅光一閃,韓斌駕著「炎風」像一團烈火捲入銀光爍爍的劍陣,紅白交錯、銳影重疊,大家一口氣尚未喘上來,炙烈的火焰已穿陣而出!
短暫的寂靜後,則天門樓上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韓斌剛剛帶住韁繩,李隆基已策馬飛奔到他面前,漲紅著臉一拳揍在韓斌的小胸脯上:「好小子!真是好樣的!斌兒,你簡直、簡直太棒了!」臨淄王興奮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一片歡呼聲中,從透劍門戲開始就呆若木雞的尉遲劍清醒過來,他抹了把迸出的喜淚,跑到那依然橫陳在地的騎士屍體旁,掀開面罩,周梁昆僵硬的臉露出來,嘴角邊的一縷鮮血為這張死人的臉,添上抹怪異至極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