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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二章:重生 (5)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二章:重生(5)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仙境。

    「嘩啦,嘩啦……」湖水輕柔地拍打著細密砂土鋪就的湖岸,單調的拍擊聲讓週遭的寧靜顯得益發空淼、安詳。在炎炎列日下曝曬了整個夏季,清冽的湖水自頂至下暖意融融。從遠處雪山之巔吹來的清風,挾帶著夏末初秋的舒爽,剛剛拂過湖面,便沉入溫潤優柔的百頃碧水之中,再不見半分冰涼。

    這水聲在悠長深邃的夢境中一直伴隨著他,讓他倍嘗艱辛、歷經磨難的身心得到從未有過的安寧。現在又是這水聲,引導他從無盡的黑暗中甦醒過來,李元芳睜開眼睛,一縷金色的陽光從頭頂上的綠葉叢中輕盈躍下,在他模糊的視線中幻化成一張閃著金光的妍麗面容,這面容讓他感到如此親密,他努力眨了眨眼皮,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這張臉上苦盡甘來、悲喜交加的絕美笑容。

    「真巧,我剛想叫你呢,你就醒了。」裴素雲端著個粗瓷碗坐到他的身邊,碗裡正冒著熱氣,一股香味撲鼻而來。李元芳所躺的是一張臨時搭起的木榻,擱在一棵幾人合抱的大樹下,墨綠色的濃蔭如頂,既遮去了刺眼的陽光,也擋住了北面高聳的雪山上吹來的冷風。往前幾步,便是如鏡面般平整的一片碧湖,清淳的湖水倒映著如洗的晴空,那透明純粹的藍,藍到令人心驚、藍到催人淚下,彷彿聚匯了人心中最深刻的憂傷,傷到盡頭,才凝結成這樣一片無以言表的湛藍。

    「吃點兒東西吧。」裴素雲將瓷碗擱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就要來扶李元芳。他卻抬起手將她的胳膊擋開:「我自己來。」裴素雲一怔,下意識地又把碗端起來,呆呆地看著他微蹙眉尖,一邊吸氣,一邊咬牙撐起身子。試了好幾次,李元芳總算費力地坐好了,抬眼看到裴素雲的樣子,問:「你怎麼了?又哭什麼?」

    裴素雲低頭拭去淚水,從碗中舀出湯來,送到李元芳的嘴邊,勉強笑道:「這裡沒有牛羊,但是有魚。你嘗嘗這魚湯,比別處的更鮮美些……」李元芳在她的手上就了一口,隨即皺起眉頭:「鹹的。」「啊?!」裴素雲不相信地收回湯勺,自己啜了一小口:「不鹹啊?明明是甜的?」再看李元芳,眼睛裡閃動促狹的光芒:「摻了你的眼淚,所以鹹了。」

    「你!」裴素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勺子送過去:「快喝吧。」看他老老實實地喝了幾口,裴素雲才輕聲道:「說起眼淚,這鏡池相傳就是由草原女神的淚流而成的,然而這湖水卻是甜的。」

    傳說,草原女神愛上了天山之巔的雪域冰峰,萬般求索而不得回應,後來草原女神終於決定,只要能天長地久地守候在他的腳下,日日夜夜地凝望他,便也滿足了安寧了幸福了,所以她雖然流著淚,那淚水的滋味並不鹹澀,卻是歡喜而甘甜的。她的淚水流了千年萬年,終成這泓碧水,名為鏡池。

    「鏡池,」李元芳將目光投向那片引人沉淪的藍,喃喃地問:「這名字也是傳說中來的嗎?」裴素雲輕吁口氣:「當然不是。」她看了看李元芳:「你猜猜,這名字是何人所起?」李元芳向後靠去,輕輕搖頭:「這還用猜嗎?……裴冠。」「你呀,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裴素雲閃動著欣喜的眼神,倚到他的身邊,李元芳抬手撫弄她的頭髮,良久,才歎道:「我的女巫,你還有多少秘密,多少神奇?」

    「沒有了,所有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交給你了。」

    弓曳,是西域人從小便從長輩那裡聽說的人間仙境,據說雪山碧湖構成了弓曳稀世罕見的美景。傳說這裡四季如春、山花終年爛漫、湖水甘甜如飴,奇樹仙果、麗鳥飛魚,凡人只要能踏足此地,便是到了天堂,從此無病無災,終生都將得到神靈的庇佑。但是,卻從來都沒有人能夠找到弓曳。於是大家認定,弓曳只存在於幻想中。

    還是裴冠,這位才華橫溢的冒險家、浪漫的探索者,在庭州的西北方向找到了這塊夢中仙境。當他歷經千難萬險來到此地時,方才明白,這裡絕倫的美景固然稀罕,但真正使弓曳成為傳說的,是她被群山環抱,同時又被沼澤阻隔而遺世獨存的環境。任何世間的紛擾都沾染不上這片淨土,弓曳,是最純潔的處子,在雪山和藍天之下靜默著,不向外遺漏一絲艷光。

    因此對弓曳,裴冠沒有像對伊柏泰那樣制定出種種計劃,他甚至一直都沒有告訴自己的兒孫這個秘密。直到他心愛的女人離世而去的時候,按照薩滿的習俗,裴冠將愛人的遺體焚化,隨後才帶著兒子,和盛著愛人骨灰的陶罐走進森嚴的布川沼澤。

    在鏡池邊,裴冠灑下愛人的骨灰,看著那隨風飄揚的白塵緩緩落上湖面,頃刻便消逝在無盡的幽藍之中,裴冠含淚微笑著,對一邊哀哀哭泣的兒子說:「不要悲傷。人皆有死,死而能有這樣的歸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運。我的孩子,今天你的娘親已化入鏡池,明天你也要把我送到這裡來與她團圓。再以後,讓你的孩子也把你和你的女人送來,我們一家世世代代便在這弓曳仙境永聚不散。」

    自那以後,裴素雲的祖父、祖母乃至父親、母親,都以同樣的方式化入這片湛藍。裴素雲最後一次來到這裡,就是十年前將裴夢鶴的骨灰送來。當年十七歲的少女捧著陶罐,在一個嚴酷的冬日孤身穿過布川沼澤,她在鏡池邊流了整夜的眼淚後便決然離去,以為再來的時候自己也將是被盛在陶罐中的一抷灰塵……這個秘密,被裴素雲埋藏在心底的最深處,不論藺天機還是錢歸南都不得而知。

    故事說完了,耳邊依舊只有湖水拍岸的聲響。裴素雲緊緊依偎在李元芳的胸前,許久都聽不到他說話,抬頭望去,驚訝地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清光。裴素雲連忙直起身,柔聲問:「呀,你怎麼了?哪裡難受嗎?」李元芳將臉側了側:「死而能有這樣的歸宿……我想過無數次死,但從來不敢奢望一個歸宿。」他轉回目光,聲音重新變得十分平靜:「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我總是不甘心就這麼死了。」

    他的話讓裴素雲又是一陣心痛,她竭力克制才沒有再次落淚,正自傷感,突然身邊「喵嗚」連連,哈比比在腳下聲嘶力竭地叫起來。裴素雲定睛一瞧,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陰險的黑貓盯上了擱在榻旁的魚湯,想乘裴素雲和李元芳談話之際偷著嘗鮮,鬼鬼祟祟地潛行到魚湯邊,剛伸出爪子,就被安兒一把揪住了貓尾巴。

    裴素雲笑著讓安兒放開哈比比,抱著它坐回李元芳的身邊。可那黑貓卻是百般不爽,在裴素雲的懷裡拚命掙扎。李元芳微笑:「放了它吧,它不喜歡我,因為我得罪過它。」「哦。」裴素雲恍然大悟:「對啊,我還在納悶呢,它怎麼老是離你遠遠的。」她鬆開手,哈比比果然一溜煙跑開去,裴素雲衝著它的背影抿著嘴笑:「這只壞貓,咱們第一次見面還是因為它呢。」

    「嗯,這次也是靠它帶路穿越布川沼澤。」李元芳沉思片刻,問道:「有一件事你還沒告訴我。」「唔,什麼事?」「我們為什麼不呆在庭州,而要來這個地方?」「這……」裴素雲的臉紅了紅,支吾道:「也沒什麼,這裡無人打攪,我覺著能讓你好好休養。」「那也不必連夜趕路吧?」裴素雲低頭不語,李元芳注意地觀察著她的神情,稍頃,伸手將她攬入懷中:「這裡真好,是我這輩子呆過的最好的地方。」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李元芳隨意地問:「哈比比如此重要,你就不怕它萬一丟失或者生老病死,就再也無法穿越布川沼澤嗎?」裴素雲輕笑:「在給我們做酸奶的鄰居大娘家裡,養著一窩哈比比的兒女們,只是無人知道它們的聯繫罷了。其實過去哈比比闖了許多禍,錢歸南也問過我為什麼不乾脆把哈比比扔了,他怎麼會知道,哈比比這麼有用處。」

    李元芳沉吟片刻,又問:「確實沒有任何人知道你識得來弓曳的路嗎?」裴素雲肯定地點頭:「弓曳是傳說中的仙境,沒有人相信它存在於世間。當初曾祖父只是在探尋去東、西突厥的密徑時,才發現這個地方的,也算是意外的收穫。」「去東、西突厥的密徑?」「嗯。」裴素雲悠悠地道:「我聽父親對我說,在曾祖父的那個年代,北部的金山山脈裡有許多縱橫交錯的小徑,有的可以直達東突厥的石國,有的可以迂迴到西突厥的碎葉,曾祖父曾經將這些路徑全都詳細地記錄了下來。而所有的這些路徑到了弓曳之後,就因為布川沼澤的阻隔而斷,所以在大周這一側從來無人知曉。不過……」「不過什麼?」

    裴素雲輕輕歎息了一聲,視線投向北部連綿的雪山山脊:「後來曾祖父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伊柏泰,又因為他想要把弓曳保留成我們家族的聖地,便把關於金山密徑的記錄全部銷毀了。這樣進入弓曳就只有布川沼澤這一條路了。」李元芳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金山山脈,搖頭道:「我不明白,難道東、西突厥那一側就再沒有人發現過那些密徑?」裴素雲微傾下身,輕撫他的面頰:「你的問題怎麼總是那麼多?累了嗎?歇一會兒吧……」

    李元芳合上眼睛,周圍再陷寂靜,裴素雲緊靠他躺下,感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有些擔心地摟住他,柔聲問:「傷口是不是很痛?」李元芳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道:「就是左腿痛得特別厲害,你幫我看看。」裴素雲忙掀開蓋在他身上的薄被,仔細查看腿上的傷口,咬了咬嘴唇道:「箭傷倒還罷了,麻煩的是又被毒蟲咬過……」她哽咽著說不下去,李元芳睜開眼看了看她,淡淡一笑:「你說,我會不會變成瘸子?」

    裴素雲驚道:「不會的,你瞎說什麼!」「其實也沒什麼,」李元芳平靜地道:「我從來沒怕過死,但曾經很擔心自己會斷手、斷腳,成了殘廢什麼的……不過,想多了也就不擔心了,反正總能活下去。」他握住裴素雲的手:「只要你不嫌棄我就行了……你會嫌棄我嗎?」

    裴素雲又是心痛又是著急,顫著聲音道:「我說不會就是不會的,你別再胡思亂想了!」李元芳卻用全力攥牢她的手:「回答我,素雲,我要你說給我聽。」裴素雲渾身一震,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她定了定神,噙著淚水向他微笑:「我的親人,不論怎樣你都是我最親的人……你、你受了多少苦啊……」她最後的話沒有能夠說完,因為他們的雙唇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她的舌尖嘗到了他的眼淚,很苦,但那淌下心底的淚卻又分明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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