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一章:妖禍 (3)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一章:妖禍(3)
「聖上,筆墨都準備好了。」武則天抽回思緒,瞇起眼睛看了看身旁垂眸低語的女官,笑了:「婉兒,今天這樣難得的盛會,你得給朕想個新鮮有趣的玩法,光做幾首奉和聖制的詩可不行。」上官婉兒仍然半躬著身子,蒂爾道:「聖上真是好興致。奉和詩都已經做了,要不……今天咱們再聯個句吧?」
「好啊,好啊。」武則天開心地竟有些眉飛色舞:「婉兒,還是你來主持,人人都要參加,一個都別饒過了。」「是。」上官婉兒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道:「不過……今天大家都做過詩了,這聯句就算是餘興,還是容易些,用柏梁體吧。」「好,就聽你的。」
聖諭下達,席間各人無論如何,都要打點起百倍的精神來應付。狄仁傑自早一路登山,到此時已十分疲憊。從隴右道返京之後,他明顯地感到自己身心俱疲,體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他深切地預感到,自己恐怕真的要面對人生的終點了。對於死亡,他並不懼怕,生死有命,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狄仁傑是能夠坦然應對的。讓他百轉心結無法釋懷的,只是遺落在七十載生命長河中的點滴遺憾,並不多,卻樁樁件件錐心刺骨。這些天來,每一個難眠的漫漫長夜裡,他的心都在焦慮和思念中輾轉。有些事,還沒有安排妥當;有些人,還讓他牽掛懷戀——怕只怕,自己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
「狄、狄閣老。」「哦,周大人?」狄仁傑看了看坐在自己下手桌上的周梁昆,那副衰敗枯槁的面貌,竟比年前鴻臚寺案發時更甚。隴右戰事以來,自己的整個身心都被西北邊陲的動盪所佔據,倒把這位周大人的案子擱到一邊了。今天還是回到洛陽後,狄仁傑第一次見到周梁昆,乍一眼還真被對方行將就木的鬼樣子嚇了一跳。狄仁傑隱約感到,劉奕飛被殺案背後的隱情比想像的還要凶險。今天這石淙山一遊,周梁昆始終在狄仁傑的左右徘徊,欲言又止,狄仁傑則若即若離,他沒什麼可著急的,就等對方先開口。
周梁昆張了張嘴,眼中突現一抹深重的恐懼,隨即臉色煞白,低頭不語。狄仁傑略感詫異,也不多問,只默默地用餘光掃過周圍。看不出什麼特別的異樣,在上官婉兒的主持下,聯句已經熱火朝天地開始了。武則天剛剛吟出起頭的一句:「均露播恩天下公。」婉兒提筆落在紙上,今天隨侍的內給事段滄海公公親自按次序送上御用的琉璃杯,輪到的就要接著往下聯。
接第一聯的自然是太子李顯。李顯舉杯飲了一口,微沱著臉吟道:「膝下歡情亦屬同。」眾人叫好,段公公將琉璃杯送到相王李旦面前。李旦淺笑低吟:「永欣丹扆三正通。」狄仁傑仔細觀察武則天的神色,卻見她溫和地微笑著,慈愛的目光輪流停駐在兩個兒子身上,狄仁傑不覺如釋重負地長吁口氣。
緊接著,琉璃杯送到了武三思的面前,他輕捋一把鬍鬚,搖頭晃腦地道:「野趣清吹忘登峰。」上官婉兒強忍著笑落筆,已經接到琉璃杯的太平公主微露不屑之色,望一望兩位兄長,面對母親吟道:「此景輒憶曾幼沖。」武則天沖這個最鍾愛的女兒含笑點頭。
「狄大人請。」狄仁傑定睛,原來段滄海已捧著琉璃杯來到自己面前,正笑容可掬地瞧著自己,狄仁傑略一拱手,便飲酒唱和:「餘年方共游赤松。」放下酒杯,他似乎聽到御座上傳來一聲悠悠的歎息,狄仁傑並沒有抬頭,凝神將驟然翻湧的惆悵默默嚥下。
琉璃杯順序又來到了張易之和張昌宗那裡,這兩位一個語帶空靈:「願作崑崙一野翁。」一個媚態十足:「閬苑陪歡謝崆峒。」狄仁傑連瞥都沒有朝他們瞥一眼,他可不願意被憎惡徹底敗壞了遊興。
排在張氏兄弟之後的是兵部尚書姚崇,他的詩句氣宇軒昂:「九垓濁氣一逐空。」在扭捏作態、虛情假意的二張之後,姚崇的詩句彷彿滌清污濁的清風,讓狄仁傑聽了都讚賞地鼓起掌來。隴右大捷令這位新晉的年輕宰相在朝野中聲望日隆,但他並未居功自傲、飄飄欲仙,對狄仁傑所表示出的尊重比此前更甚。狄仁傑能看得出來,姚崇的謙遜和嚴謹絕非偽裝,而是發乎品性的正直。對此,他深感欣慰。姚崇在兵部嘉獎本次隴右功臣和任免事項上,都一一徵詢了狄仁傑的意見,甚至,還小心翼翼地提到了李元芳。狄仁傑對於其他人選和任命均開誠佈公、侃侃而談,唯有談到李元芳的時候,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沉默得讓姚崇都有點心驚了。最後,老宰相長歎一聲,喃喃地道:「李元芳,他已經死了。老夫深知,『達士徇名,生榮死哀。』都不是他追求的,故而,不提也罷。」於是姚崇懂得,李元芳是不能提的。
姚崇之後,便輪到了鴻臚寺卿周梁昆。狄仁傑冷眼旁觀,卻見周梁昆接過段公公捧上的琉璃杯時,緊張地雙手不停顫抖,好不容易才啞著嗓子吟出一句:「四宇皆朝大明宮。」狄仁傑皺起眉頭,果然上官婉兒也擱了筆,似笑非笑地道:「周大人這句欠妥,還請再做斟酌。」再看周梁昆,面如死灰、汗出如漿。狄仁傑也有些納悶,鴻臚寺案件都過去了那麼久,按理他不該突然恐懼成這個樣子啊,不對,一定還有什麼別的原因……於是狄仁傑輕咳一聲,故意驚道:「咦,周大人,你是不是身體不適啊?怎麼臉色這樣差?」段公公還捧著盛琉璃杯的盤子站在周梁昆桌前,此時也附和道:「哎喲,周大人好像是不太好?」上官婉兒探詢地望了望武則天,武則天陰沉著臉擺了擺手,婉兒會意,便溫言道:「既然周大人偶感不適,那就先繼續吧。」
再後便是曾泰和張柬之等一干朝中重臣,因為這二人均算是狄仁傑的親近門生,狄仁傑仔細聽了聽他們的聯句。曾泰的是:「貫索盈虛仰聖聰。」,張柬之則是:「欣承顧問愧才庸。」都是四平八穩的唱和之句,狄仁傑知道他們謹慎,這,也是應該的。
聯完了句,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上官婉兒把今天所做的奉和詩與聯句一併謄寫清楚,交給武皇御覽。午後慵懶的陽光柔柔鋪上樹梢,武則天遊興已盡,終於感覺有些累了。於是大家登輦上馬,悠悠蕩蕩地踏上歸程。
狄仁傑和周梁昆的馬車停在一處,兩人並肩走去,狄仁傑看著周梁昆依舊灰白的面孔,關切詢問:「周大人,感覺可好些了?」「啊,多謝狄閣老關懷,梁昆、梁昆……」周梁昆哆嗦著嘴唇,一句話都說不完整。狄仁傑淡淡一笑,轉身欲行,周梁昆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袍袖,嘶聲道:「狄閣老,您、您救救我。」狄仁傑皺眉:「周大人,你到底是怎麼了?如此鬼祟。」周梁昆急切地道:「生死簿、生死簿,狄大人可還記得年前的案子?」「當然記得。」狄仁傑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不動聲色地道:「關於這件案子,記得本閣曾與周大人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莫非今天周大人還有其它想告訴本閣的?」
周梁昆兩眼通紅,嚥了口唾沫剛想說話,突然像見了鬼似的傻了。狄仁傑扭回頭,原來張氏兄弟本已跟隨武則天登上鑾駕,那張易之不知怎麼又轉回來,突然出現在二人跟前,輕飄飄地道:「周大人!聖上讓我來看看,周大人無恙否?」周梁昆不答話,只是圓睜雙目呆站著,張易之也不在意,面露鄙夷的微笑,扭頭就走,好像壓根沒看見一旁的狄仁傑。
狄仁傑只覺怒火上湧,竭力壓了壓,感覺身旁有動靜。那周梁昆竟連招呼也不打就顧自走向自己的車駕。狄仁傑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周梁昆登上馬車前再度回頭時,狄仁傑發現自己所見到的,已是一張死到臨頭的絕望的臉。
「來、來、景輝,好兄弟!為兄的再敬你一杯!」烏質勒大著舌頭向狄景輝勸酒,黝黑的臉膛已呈赤紅,汗珠順著鼻子尖不停地往下淌,他已經喝得半醉了。乾門邸店三樓這間最大的客房裡,今夜燭火輝煌,再加滿桌熱氣騰騰的菜餚和香味撲鼻的美酒,更令這屋裡的氣氛濃烈非常。
桌邊團團圍坐四人,正是烏質勒和繆夫人,還有狄景輝與蒙丹。夏夜悶熱,每人又都喝了不少酒,張張臉上都泛著紅光,額頭汗珠閃閃。臨街的窗戶大敞著,火紅的燭光籠進乳白的月色,霧華悠浮,烘托著朦朧的醉意。烏質勒半撩起衣襟,岔開雙腿坐在最靠近窗戶的位置上,一仰脖子,又倒了一大杯酒下去。狄景輝也舉起酒杯啜了一口,烏質勒乜斜著眼睛便叫:「哎,這樣可不行,不行!你得干了!」狄景輝漲紅著臉,連連搖頭:「兄長,不,不,小弟真的過量了!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烏質勒哪肯罷休,還要把滿斟的酒杯往狄景輝鼻子底下送。蒙丹不樂意了,撅起嘴向繆夫人抱怨:「嫂子,你也不管管哥哥!景輝明天一大早還要上路呢。」繆夫人微微一笑:「果真是女心外向,這話一點兒都沒說錯。你看看,現在就光知道景輝、景輝……」「嫂子!」蒙丹的臉更紅了,索性站起身,乾脆利落地從烏質勒的手中奪下酒杯:「哥,你也少喝點吧!」烏質勒豎起眉毛:「蒙丹,你胡鬧什麼!」
繆年連忙站到烏質勒的身後,兩手輕輕搭上他的肩頭,柔聲道:「烏質勒,明天一早景輝和蒙丹就要出發,今夜就喝到這裡吧。」烏質勒臉色轉陰,慢慢放下酒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剎那間,屋子裡熱鬧歡快的景象為之一變,眾人竭力壓抑的複雜心曲再也無法遮掩,淡淡的離愁顯露端倪。
烏質勒將溫和親切的目光投向蒙丹,一邊上下打量著妹妹,一邊感歎:「蒙丹,我唯一的親妹妹、漠北草原上最明媚的月光!明日一別,你我兄妹可就不知道何時再能相見了。」「哥哥!」蒙丹嚶嚀一聲,投入兄長那威武寬闊的懷抱,拚命眨動雙眼,努力不讓淚流下來。烏質勒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注視著狄景輝,語重心長地道:「景輝啊,我可是把蒙丹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如果讓她受了委屈,我烏質勒絕不會饒你!」狄景輝亦微笑點頭:「請兄長儘管放心。」
「嗯,對你景輝老弟,我烏質勒還是有把握的。」烏質勒緊緊摟住蒙丹,在她烏黑的秀髮間印上重重的一吻:「不過蒙丹從小生長在塞外,去了洛陽那種中原腹地,恐怕一時難以適應。到時候景輝你可要多多體諒她,照顧她,也要教導好她,尤其是在狄大人面前,千萬不可讓她失了分寸。」狄景輝充滿愛意地看了蒙丹一眼,道:「蒙丹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善良的姑娘,怎麼會失了分寸?兄長你是過慮了。」頓了頓,他又正色道:「我爹也會非常非常喜歡蒙丹的,我一定會讓他喜歡!」
烏質勒和繆夫人深深地交換了下眼神:「好!景輝,果然是坦坦蕩蕩的真君子,你這麼說我再不放心就反而矯情了!能夠和狄大人、和景輝你們一家結下不解之緣,烏質勒兄妹何其幸哉!」他的話音甫落,繆夫人接口:「烏質勒,我想你應該說的是,突騎施何其幸哉!」
隨著繆年的話,烏質勒臉上再度浮現寓意複雜的淺笑,狄景輝心領神會,立即追問:「烏質勒兄長,你我已是一家人,這次景輝帶著蒙丹回去洛陽,兄長有什麼話要帶給我爹的,乃至大周朝廷的,還請兄長但講無妨。」繆夫人在旁亦道:「機會難得啊,烏質勒,你就……」
烏質勒擺了擺手,示意繆年住口,他自己則意味深長地道:「景輝,這些天來我的心緒很不平吶。」蒙丹從他懷裡站起,坐回狄景輝的身邊,與他一起定定地望著自己的哥哥。烏質勒慢慢地說道:「沙陀磧一役,烏質勒本著對元芳、對狄大人,以及對大周朝廷的信賴,可謂是傾其所有、拼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和功名榮辱,所為的無非是突騎施的前途!如今東突厥大敗於大周,庭州得以保全,烏質勒不敢居功,卻也想憑此千載難逢之良機,統一突騎施,並率合部歸附大周,從此讓突騎施走上繁榮昌盛的正道!可惜,可惜,天不遂人願啊,烏質勒所等到的竟然是連番挫折!」說到這裡,烏質勒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跳動的燭火映在他堅硬的下頜上,令他的面容看上去既深沉又冷峻,他繼續道:「首先是元芳在伊柏泰生死未卜;然後是我奪取碎葉的計劃受挫……最後,就是昨天,昨天早上我在刺史府接到了大周皇帝下發給我的聖旨!」
「哦?」狄景輝忙問:「聖旨上怎麼說?」烏質勒冷笑:「大周皇帝對烏質勒在伊柏泰一役中的表現給予了嘉獎,特賞賜烏質勒及所轄突騎施兵馬絹帛百匹、谷種千斛,以示天恩。」狄景輝皺眉:「就這些?」「就這些。」
狄景輝重重地往桌上擊了一掌,歎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景輝可以擔保,我爹必已為烏質勒兄長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朝廷中的事情太複雜,君心似海深,兄長恐怕一時難以如願了。」說著,他向烏質勒作勢一揖:「讓兄長受委屈了。」
烏質勒連忙擺手:「噯,景輝千萬不要多心,狄大人的正義公心如皓月凌空,烏質勒景仰之至,怎敢質疑。至於大周朝廷和皇帝嘛,所做的決定當然是出於通盤考慮,烏質勒也沒什麼可委屈的。唯感遺憾的是,這一腔熱血難以報效給大周,這滿腹的抱負也難以為突騎施所施展,看來這次,烏質勒要令狄大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