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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二十九章:郁蓉(上) (2) 文 / 安娜芳芳

    第二十九章:郁蓉(上)(2)

    了塵口誦佛號,垂首不語。過了許久,狄仁傑又道:「大師啊,你比別人更瞭解,除了公事,還有件私事糾結於狄某心中,同樣叫人黯然神傷、愁腸百結啊。」了塵啞著嗓子問:「還是……沒有一點兒眉目嗎?」狄仁傑歎息著,從袖中取出折扇,拉過了塵的手,將扇子塞到他的手心:「大師,你摸一摸這把扇子。」

    了塵顫抖著雙手細細摩挲折扇,又抬起混濁的雙眼望向狄仁傑,狄仁傑長歎一聲,開始吟誦:「

    山中無歲月,谷裡有乾坤。

    倩影憑石賞,蘭馨付草聞。

    晨昏吐玉液,日月留金痕。

    何日飛仙去?還修億萬春。」

    「詠空谷幽蘭?!」了塵驚詫地坐直身子,死死握緊折扇,斷斷續續地問:「這、這真是郁蓉的那柄扇子……?」狄仁傑的眼圈也紅了:「是的,是的,這就是她的,就是她的,獨一無二的,郁蓉……」了塵一把攥住狄仁傑的胳膊:「懷英兄,你是從哪裡找到這把扇子的?!」「是從一個叫做楊霖的年輕人那裡得來的。」「楊霖?」

    於是狄仁傑將楊霖行卷的經過,和如何發現題寫著幽蘭詩的折扇,都一一對了塵說明。了塵又驚又疑地追問:「可是這楊霖到底是什麼來歷?他怎麼會有郁蓉的物品?而且是如此珍貴的信物?」他把狄仁傑的胳膊攥得更緊了:「懷英兄,楊霖他,會不會是嵐嵐?啊,會不會啊?」

    狄仁傑搖頭歎息著,低沉地回答:「看上去不太像。」「不太像?」了塵焦急萬分地道:「懷英兄,你並沒見過謝嵐,怎麼知道像不像?要是我……」他猛拍一記經床:「咳!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如果讓我去看一看,或許還能認出來!」狄仁傑喃喃道:「二十五年過去了,當初八歲的孩子、如今三十三歲的成年男子,再說命運如此多舛,身世這般坎坷,謝嵐的變化一定非常大。至於我說楊霖不太像,並非憑外貌來判斷,而是他自己對身世和折扇來歷的描述。」了塵緊蹙雙眉:「也許他都不記得了?或者是……有戒心,故意搪塞你?」狄仁傑苦笑道:「大師啊,這世上要搪塞得過狄某的一雙眼睛,恐怕還不是那麼容易的吧?至於說忘記了,或許有這個可能,雖說八歲的孩子應該記得不少事情,但也不排除謝嵐因遭遇變故、顛沛流離而失去部分的記憶。不過大師,這個楊霖……他只是一個人和母親生活,家中並無其他人口。」

    「哦。」了塵至為失望地應了一聲,隨即又不甘心地道:「可他手上的這把扇子究竟從何得來?總該和謝嵐他們有點兒關聯吧。說不定,說不定他的母親見過嵐嵐?懷英兄,何不將楊霖的母親找來尋問?」狄仁傑沉聲道:「楊霖的身份來歷我已經讓曾泰仔細核查過了。楊霖和他的母親,是在楊霖十歲那年起定居在蘭州城外金城關的,此前他們母子居無定所,再無線索可查。楊霖今年年初進京趕考後,他的母親也離開金城關,不知去向。這一點,我還未敢和楊霖提起,怕影響他考試的心情。」了塵越聽越灰心,不覺垂下腦袋。

    狄仁傑沉默片刻,又道:「還有件事,我特意命人在楊霖的房中放置了寒蘭。」「啊,那他、他可有什麼反應?」狄仁傑喟然歎息:「他對此茫然無覺。」「唉!」了塵重重地歎了口氣。

    禪房之中再無聲響。兩人都不再說話,各自沉入渺遠深黯的回憶。只有在回憶中,他們才能與友人重逢,才能重溫那一去不復返的迤邐風華,才能……又一次體味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

    仍然是三十四年前,高宗乾封元年的深秋。

    每年秋季,朝廷按慣例都要指派朝中重臣擔任黜陟使,巡查地方吏治。這年被任命為河南道黜陟使來汴州查察吏治的,是中書侍郎許敬宗大人。黜陟使大人替天巡狩,地方衙門自然嚴陣以待。十月下旬這幾天許大人駕臨,汴州刺史府上上下下忙了個人仰馬翻,總算諸事順利,許敬宗一番審查後,對汴州的吏治民生都十分滿意。因公事已了,汴州刺史齊晟大人特別在今夜給許敬宗安排了一場宴席,汴州上下官員一律要到場,為黜陟使大人餞行。

    彼時,狄仁傑陞遷并州法曹參軍的任命還未下達,狄仁傑仍在原來的職務——汴州判佐的位置上兢兢業業。狄仁傑並不著急,早就預料要到年底才會有調令過來,而且他自己也蠻喜歡汴州的風土,在此地當了十年的地方官很有感情,正想好好利用這剩下不多的一段時間,再為汴州百姓做一些事情。今年的這位黜陟使許敬宗大人名聲不大好,曾經在廢黜王皇后助立武後的事件中立下大功,後來打擊長孫無忌和宰相上官儀,他也是首當其衝的先鋒干將,被一些政治上的保守人士嗤之以鼻。然在狄仁傑看來,許敬宗的這些行為倒無可指摘,畢竟忠於武則天其實也是忠於高宗的表現,但是許大人在飲食男女上不加檢點,鬧出不少醜聞,甚至還為了一個婢女和自己的兒子爭風吃醋,就實難讓人尊重了。不過說來說去,許敬宗大人是朝中手握實權的幾位重臣之一,狄仁傑就算不會刻意巴結,也無意得罪,多少還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現一番,既給許敬宗留個好印象,還能給竭力在朝中推薦自己的閻立本掙足面子,對於今後的仕途,也是有百益而無一害的。

    餞行宴就擺在汴州城西龍庭湖畔的醉月居。醉月居是汴州城內最風雅的一座酒樓,它傍水而設,景致如畫。尤其是在月圓之夜,把盞美酒,憑窗而立,天上玉兔高懸,水中晴輝點點,絲竹管弦弄影清風,怎不叫人心曠神怡、樂而忘形。

    因是餞行酒,正事已罷,大家沒有了負擔,黜陟使大人的心情也很好,在宴席上談笑風生,令這場夜宴進行得格外和諧酣暢。酒過三巡,眾人漸漸酒酐耳熱,言談舉止也開始放肆起來,便有人大聲抱怨干喝酒不痛快,提議行個酒令。猜拳太俗、投壺又太悶,想來想去,有人提出猜謎助興,恰好在座的官兒多是科舉出身,均自詡有些學問,便一致同意做些引經據典的詩謎來玩。當然了,頭一個謎還要請黜陟使許大人來出。

    許敬宗今夜喝了不少酒,圓胖的臉上紅沱沱的。看樣子醉月居出名的河鮮美味非常對許大人的胃口,他左手擱在腆起的肚腹上,右手頻頻舉筷,聽見眾人哄鬧著要自己出謎,便瞇縫起眼睛想了想,隨即搖頭晃腦地吟道:「正使遭饞口,何嘗廢直躬!」

    許敬宗右手邊坐著汴州刺史齊大人,連忙大聲招呼:「各位,各位!許大人出題了,哪位猜到的趕緊說啊!」狄仁傑這時的官位較小,還輪不到主桌,只在次桌陪席,心中暗自好笑,許敬宗的謎語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席間能猜出的估計也有好幾位吧。果然,他身邊坐著的同僚徐進探過頭來:「懷英兄,許大人這個謎語一般啊。」狄仁傑微微一笑:「徐兄要不要去搶猜?」徐進吐了吐舌頭:「我可不敢搶那桌上的風頭,再說了,也沒說猜出來有什麼獎勵啊,急什麼!」狄仁傑努了努嘴:「注意聽,他們在商量獎賞呢。」

    果然,主桌之上看到無人應和,許敬宗身邊一左一右的刺史和長史兩位大人坐不住了,齊刺史給長史許思翰遞了個眼色,許思翰長史端著酒杯站起身來。狄仁傑看到他,不覺皺了皺眉。這許思翰已年近六十,是個十足的老官吏。長史本就是虛銜,許思翰平常養尊處優、不做任何實事,每日裡就是營營苟苟,用的儘是些上不得檯面的手段,居然不僅坐穩了中州長史的位置,還結交了不少朝中顯貴、皇親國戚,甚至和蔣王李惲攀上了連襟,其女許敬芝又與李惲之子、汝南郡王李煒訂了婚,於是這許思翰便自以為加入了皇族豪門,人前人後更加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狄仁傑對他的做派和為人從心裡感到厭惡,一向敬而遠之。

    自從許敬宗來到汴州,許思翰是鞍前馬後地侍奉,竭盡逢迎拍馬之能事。又因兩人都姓許,許思翰不顧自己比許敬宗大好幾歲,自稱是許敬宗的族侄,獻媚的嘴臉令人不齒。此刻許思翰見酒席冷場,當仁不讓要出來表現一番,他清清嗓子,宣佈道:「咳,咳,許大人出的詩謎,諸位如猜得中猜得好,可是有獎賞的哦。」席間立即有人湊趣地問:「長史大人,什麼獎賞啊?」許思翰看一看許敬宗:「呵呵,許大人您說……」許敬宗揚揚眉毛:「本官早就聽說思翰家中藏著世間少有的寶貝,這次來汴州本想見識見識,可惜一直忙於公事沒有閒暇,要不然今天就讓本官……和在座諸位開開眼界?」

    許思翰的老臉上頓時呈現曖昧的紅色,他壓低了聲音對許敬宗道:「唉呀,不瞞您說,下官一直都想找機會向您獻寶,可惜我家裡這寶貝,她、她刁滑地很,絕不肯輕易見人……不過今天,倒真是個好時機。」許敬宗醉意熏熏的雙眼望定許思翰:「本官明天可就要離開汴州了,你看著辦……」許思翰連連點頭:「當然,當然,下官明白。不瞞您說,今天開宴的時候下官就把義女從家中帶來了醉月居,一直在隔壁候著呢。」接著他眼珠一轉,重新直起身來,笑道:「列位,許大人出的謎還請列位趕緊猜。但是有個條件,猜出來的不能直接說出謎底,而要以另一副謎面來對應。如果新謎面設得巧妙,本官這裡便再開一局,由本官的……唔,義女來給大家出題。」

    眾人一陣竊竊私語,狄仁傑有些不解,問身邊的徐進:「許長史什麼意思?怎麼猜出黜陟使大人的謎題沒有獎賞,還要接著設局猜謎,這算什麼道理?」卻見徐進一臉興奮:「啊?懷英兄你竟然連這都不知道?!今天咱們有眼福了啊,來、來,快把剛才那謎搞定!」哪知其他人更加急不可待,剛才還都察言觀色不肯搶先,現在竟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就聽其中一個高聲嚷道:「我先說一個:『眠則同眠,起則同起;貪如豺狼,贓不入己。』」他的話音剛落,又一人接口:「我也得了一個:『一對兄弟,一般高低;同進同出,吃在一起。』」徐進嘟囔:「那我也來一個。」他也起身道:「姊妹一雙,出得廳堂;只肯吃菜,不會喝湯。」說罷坐下,狄仁傑狐疑地端詳著徐進漲得通紅的臉,搖頭道:「你怎麼了?剛才不是還說不肯搶那桌的風頭……」徐進打斷狄仁傑的話:「咳!顧不得那許多了,懷英兄,你也想一個吧。剛才說的那些怕還不夠好。」狄仁傑正要張口,同桌一名武官騰地站起身來,大大咧咧地道:「我明白啦!這說的不就是筷子嗎?我也來一個:『五公抱二嫂,抱抱輕巧巧,兩足一張開,味道吃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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