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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二十九章:郁蓉(上) (1) 文 / 安娜芳芳

    第二十九章:郁蓉(上)(1)

    二更已過,洛陽狄府的庭院深深之中,夏蟬和秋蟲的鳴聲此起彼伏、聲聲入耳。不知不覺中,已是立秋節氣,暑氣雖未消褪,在泥土中蟄伏了整個夏季的蟲豸們卻已按捺不住,紛紛加入夏夜的歡唱。似乎連它們都懂得,時光飛縱、天地無情,且莫辜負了,這不過一季的短暫生命。即使卑微得只能埋首於草芥之中,也要放聲唱出最嘹亮的渴求。

    楊霖呆呆地坐在書案前,腦海裡充斥著這靜夜中的聒噪,只覺心緒煩亂、愁腸百結,書,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的。與母親在選院門前告別,何淑貞肝腸寸斷,他又何嘗不是痛心疾首。回來後的這幾天,楊霖再無心於功課,腦子裡反反覆覆地掂量著整件事情,惶惑和恐懼令他日夜難安。何淑貞的話使他確定,沈氏叔侄的用心比想像的還要險惡,再加沈庭放的死,這塊壓在楊霖心頭的千鈞巨石,更逼他夜夜從噩夢中驚醒,楊霖真的很想退縮,想逃得遠遠的,想一走了之!然而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既沒有選擇,還要抱著可恥的妄想。日子在忐忑和煎熬中很快地過去,狄仁傑和沈槐回來了。

    有狄春大管家在府中料理,狄仁傑回府後立即安頓停當,府中諸事井然有序,並無絲毫忙亂之相。楊霖成天縮在自己的屋中,不敢胡亂走動,也能感覺到府中氣氛重現肅穆嚴謹。他不禁懊惱地想,這會兒就算是自己想逃,也徹底喪失機會了。回洛陽後的第二天,沈槐就來過一趟,冷冰冰地問了幾句話便轉身離開,自此再沒有出現過。而狄仁傑始終沒有召喚過楊霖,彷彿已經把他給忘了。

    忘了才好,楊霖真恨不得能被世上所有的人忘記。此刻他盯著面前的硯台,一隻小飛蟲循著燭光而來,懵頭懵腦地撞進硯台裡剛磨好的墨汁中,掙扎翻騰著無法脫身。楊霖伸出小指,輕輕地將它撥出,小蟲在書案上跌跌撞撞,滾出連串的黑印,總算展翅而起。楊霖的目光追隨它輕盈飛舞的身影,直到窗外暗黑的夜之盡頭。

    「楊霖啊,這麼晚了,還在用功啊?」楊霖渾身一震,忙扭頭看去,就見狄仁傑一身素色常服,背手站在門邊,臉上笑意恬淡,神情略顯倦怠。「狄、狄大人!」楊霖萬沒想到狄仁傑會親自過來,緊張地舌頭都不利索了,兩步跨到門口,一躬到地。狄仁傑微笑著跨進門來:「走了這麼久回來,今晚方才得空,來看看你怎麼樣?一切都好嗎?功課準備得如何了?」

    「我……呃,晚生、晚生一切都好。功、功課……」楊霖有點兒語無倫次。狄仁傑看著他漲得通紅的臉,朗聲笑起來:「噯,不要這麼緊張嘛。本閣又不會吃人。」楊霖撓了撓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狄仁傑緩步來到書案前,隨手翻了翻攤開的書本,歎道:「國之選士,必藉賢良啊。天下學子,寒窗十載一朝仕途,所追求的亦是為國為民披肝瀝膽,而絕非富貴榮華。」他看一眼侷促而立的楊霖,意味深長地道:「楊霖,本閣讀了你的《靈州賦》,就知道你是懂這個道理的。」

    楊霖把頭垂得更低,卻是一個字也答不上來。狄仁傑深沉的目光在楊霖身上停駐片刻,方捋一捋鬍須,和藹地問:「怎麼?不想請本閣坐下嗎?」「啊,狄大人請坐。」楊霖慌忙將狄仁傑讓到案邊坐下,自己拎起茶壺來想倒茶,手卻抖個不停,灑了一桌的茶水。狄仁傑靜靜地看著他動作,半晌才道:「不用忙了,本閣坐坐就走,再說……本閣從不喝涼茶。」「是。」楊霖擱下茶壺站著,還是連眼皮都不敢稍稍抬起。

    狄仁傑沉默著,越過楊霖拘束瑟縮的身形,他的目光落在東窗下的花架上,素心寒蘭翠嫩的枝葉被幽淡的月光染成微白。夜色疏淡、月華熒熒,這盆纖纖蘭草,彷彿籠在一層飄浮的輕紗之中,出塵的潔淨、脫俗的優雅,給他帶來的卻是永難釋懷的悲哀和痛悔。

    楊霖的耳邊響起一聲長長的歎息,他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正碰上狄仁傑親切的目光。這目光深沉睿智,好像有種特別的安慰力量,吸引著楊霖頭一次沒有慌張逃避。四目相對,楊霖怦怦亂跳的心寧定下來,思維也從昏亂轉向清明。

    狄仁傑似乎隨口問道:「楊霖啊,你喜歡蘭花嗎?」「蘭花?」楊霖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順著狄仁傑的目光,他瞥了一眼那盆素心寒蘭,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倒也蠻喜歡蘭花的,不過梅、蘭、竹、菊各具品格,我都很喜歡。」「哦,這蘭花不是你讓狄春放的?」「不是啊。」楊霖更困惑了,他記得上回狄春對自己說過,這蘭花是狄大人特意囑咐擺放在這屋裡的,難道老大人忘記了?哦,也可能,畢竟上了年紀的人,又剛剛奔赴隴右道抗敵,操勞國事,嘔心瀝血,怎麼可能事無鉅細呢?楊霖想到這裡,也不說明,只道:「狄大人,晚生何德何能,何幸之至,竟得到您如此的眷顧,特許晚生在府上溫習備考,晚生感激涕零。這府上的一草一木,均乃晚生所蒙之恩,晚生日夜所慮的,只是無以回報,真所謂無功受祿惶恐之至,又何敢他求?」

    狄仁傑笑著搖頭:「不必如此,大可不必啊。本閣是真心愛惜你的才華,假如有朝一日你楊霖真的能夠成為國之棟樑,本閣也就心滿意足了。」端詳著楊霖因為激動而發紅的面孔,狄仁傑不動聲色地又加了一句:「不過,德才兼備,方堪大用。在本閣看來,你的才學令人愛惜,但你的性格似乎還有待磨煉。」楊霖的臉一下子由紅轉白,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狄仁傑注視著楊霖臉上瞬息變幻的複雜表情,微微揚了揚眉毛,從袖中抽出一柄折扇,輕輕擱在桌上。

    「上回本閣拿了你的這柄折扇把玩,哪想隴右戰事突起,竟忘了還給你。今天想起來,就給你帶來了。」狄仁傑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撫弄著扇骨。「狄大人。」楊霖叫了一聲,突然衝口道:「您要是喜歡這柄折扇,您、您就留著吧。」「哦?」狄仁傑側過臉掃了楊霖一眼,搖頭道:「奪人所愛誠非君子所為,不可,不可。」楊霖忙道:「狄大人,這柄折扇是晚生在家中偶爾翻尋到的,算不得珍愛之物,晚生只不過是看扇上所題之詩有些意思,才隨手放在行囊中,真的……沒什麼。」「原來如此。」狄仁傑沉吟著又問:「那會不會是你父母的重要物品呢?」楊霖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是,晚生問過母親,她並不清楚折扇的來歷。何況這扇子雖算不上什麼珍品,但材質也較昂貴,不像是我家這種寒門能有的,所以我們也頗為費解。」頓了頓,他對狄仁傑深深一揖道:「狄大人,晚生兩袖清風,身無一物,雖受大人多方照顧卻無以為謝。既然狄大人喜歡此扇,就請留下它,也算晚生借花獻佛,聊表寸心了。」

    狄仁傑深深地注視著楊霖,稍頃方笑道:「既然如此,本閣就收下了。謝謝你啊,楊霖。」楊霖長吁口氣,也如釋重負地笑了,質樸的笑容令他的臉看上去很年輕,還帶著幾分天真。狄仁傑心有所觸,親切地道:「楊霖啊,那本閣就不打攪你溫習功課了。」「是,狄大人。」楊霖跨前一步,伸出雙手攙扶狄仁傑,狄仁傑一愣,搖頭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總是這樣小心,好像本閣老得都快走不動路了。」楊霖張口結舌,紮著兩隻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狄仁傑忍不住朗聲大笑,站起身來拍了拍楊霖的肩。

    楊霖只覺心頭熱熱的,竭盡全力才能扼制住坦白一切的衝動。他的目光掠過書案上小飛蟲留下的墨印,罪惡和**、危險與僥倖,輪番在他的心中掙扎,亂做一團……楊霖深深地吸了口氣,顫抖著從懷裡摸出一張紙:「狄大人,晚生、晚生這幾天做了首詠懷,是續在《靈州賦》後面的,還請狄大人多多指教。」

    狄仁傑頗有興味地接過紙,往燈光旁湊了湊:「好啊,本閣看一看。」只見那紙上端端正正寫著一首七律:

    聚鐵蘭州完一錯,書罪須罄南山竹。

    錯成難效飛鳶悔,罪就無尋百死贖。

    古廟儼儼存社鼠,高牆峨峨有城狐。

    此身已上黃泉路,待看奸邪不日逐。

    狄仁傑皺起眉頭,似在反覆品讀。楊霖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出,兩條腿在文生袍下克制不住地輕輕哆嗦著。半晌,狄仁傑才將紙遞回到楊霖手中,隨意地微笑著,神色愈顯疲倦:「不錯,是首好詩,就是哀音過甚了些,你正當壯年,又在求取功名,作這樣的詩似有不妥啊……哦,夜已太深,本閣有些累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經過窗下的花架,狄仁傑不經意地問道:「楊霖,你可知這種寒蘭只在冬季開放?」「呃,晚生不知。」狄仁傑停下腳步,探手輕觸蘭草的枝條:「蘭芷清芬,即使不開花,也自有一種淡雅芳香,一旦盛開,那香氣更是沁人肺腑啊。可惜現在不是季節……」楊霖不明就裡地含糊應了一聲,狄仁傑深邃的目光滑過他的面龐,黯然沉入窗外的無邊夜色。

    了塵大師的禪房中,輕煙裊裊,混合著一股新煎的茶香,滌淡了溽暑之氣,令人心靜神寧。狄仁傑和了塵在禪床上相對而坐,就聽狄仁傑漫聲道:「大師,我剛回到洛陽,就聽聞華嚴寺的法藏大師為隴右戰事計,上奏吾皇,請約左道諸法,建十一面道場,置觀音像。行道五天後,即得前線捷報,聖上為此特意表彰法藏,稱其為『此神兵之掃除,蓋慈力之加被。』了塵大師對此有何看法?」

    了塵雙手合十,靜穆良久,方道:「法藏有云『不依國主則法事不立』,貧僧深以為然,華嚴宗如今在聖上處深得器重,和法藏的這個宗旨是分不開的。」狄仁傑思忖著問:「大師與法藏可有交往?」了塵頜首:「僅有數面之緣,懷英兄如何突然關心起法藏來?難道是對佛法感起興趣來了」狄仁傑搖頭苦笑:「我若是對佛法有興趣,有了塵大師的指點便足夠了,何必捨近求遠?唉……大師知道我狄懷英日夜憂慮的是什麼,然而如今朝局紛亂,遠未到塵埃落定之時。聖歷以來,雖李氏宗嗣聲望漸隆,但周圍虎視眈眈者依然層出不窮,可謂內憂重重,更兼突厥、契丹、吐蕃這些外患環踞,即便有朝一日真的能夠恢復李唐,要實現天下太平、江山永續又談何容易啊。」稍停片刻,狄仁傑悠悠歎息道:「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只怕我的時間不太多了……」

    了塵一驚:「懷英兄何來此言?」狄仁傑淡淡一笑:「人生七十古來稀嘛。狄某今年已經七十,這些天我總在想,有些夙願恐怕在有生之年是無法完成的了。隴右之行,狄某再度經歷生離死別,雖痛徹心肺卻又無可奈何,更知此生有涯、人力有限,是時候考慮將未完之心願交託於後人了。」了塵瞪大一雙無神的眼睛,捻動著佛珠,半晌才傷痛地道:「狄公者,桃李滿天下。懷英兄早就在做安排了吧。」

    狄仁傑目視前方,臉上流露出無盡的淒惶和惆悵:「朝堂之中,確實還有些可托之人。然大任之下,各方勢力和派別紛紛擾擾,還有數不清的暗流和險隘,一時誠難兼顧。比如方纔所談到的釋、乃至邊疆和外敵,甚而回首中樞,從內廷到東宮,哪一處不慎都會招致滿盤皆輸的局面。狄某夜不能寐時,每每想來便覺焦慮異常,偏偏……偏偏又沒有一個令狄某能徹底信賴與放心的人,可以向他托付全局,每念及此,我真真是五內俱焚……」後面的話語哽在喉間,他撩起袍袖,悄悄拭了拭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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