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二十七章:孤星 (4) 文 / 安娜芳芳
第二十七章:孤星(4)
「安兒!」裴素雲一把將安兒攬入懷中,沒頭沒腦地親吻他的小臉蛋,又忙藉著燭光仔細查看孩子,全身上下乾乾淨淨的,除了幾道隱約可見的擦痕,真的是安然無恙!抱緊失而復得的寶貝,裴素雲喜極而泣,阿月兒也坐在她身邊抹起眼淚。只有安兒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在母親的懷抱裡高興地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
一個蒼老嚴厲的聲音在屋子裡響起來,聲音不高卻似帶著千鈞的份量:「裴素雲,你既已母子團聚,是不是也該想一想庭州城內外,那些即將被疫病害得骨肉親人陰陽兩隔的百姓們?!」
裴素雲打了個寒噤,這才看見桌邊端坐一人,面容隱在逆光黯影中看不分明。燭火搖曳,映在那人花白的鬚髮上,清冷又肅穆。阿月兒抱起安兒閃到一旁,裴素雲垂首而坐,沒有說話。老者的威嚴氣概,讓她隱約感覺出對方的身份,但那語調中鮮明的怨恨和敵意,又如烏雲蓋頂,壓得她難以喘息。
見裴素雲一直沉默,老者身邊侍立的軍官厲聲喝道:「裴素雲!狄閣老問你話,你沒有聽見嗎?為什麼不回答?!」「狄閣老……」裴素雲的猜測被證實了,她有些迷惑地抬起頭,還是無法看清老人的表情,她輕聲嚅囁:「我不明白,你們要我說什麼?」
沈槐忿忿地又要開口,狄仁傑向他微微搖了搖頭。藉著昏黃的燭光,狄仁傑細細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就是她嗎?——她就是那個武重規言之灼灼迷惑了李元芳,並令他犯下十惡不赦之罪的女巫嗎?散亂的鬢髮遮住了裴素雲的額頭,蒼白的嘴唇輕輕顫抖,此刻的她看不出有多美麗,反倒顯得十分哀怨而無辜。然而對狄仁傑來說,裴素雲每一分楚楚可憐的韻致,都只能在他苦澀難耐的心上平添更為刻骨的憎惡。她越顯得柔弱淒愴、哀婉動人,他就越恨得心如刀絞、筋疲力盡。
狄仁傑長長地吁了口氣,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冷冷地道:「你不明白?好,那麼本閣就提醒你一句,裴素雲,你是庭州城名列第一的薩滿伊都干吧?」裴素雲垂下眼瞼:「是。」「很好。本閣還聽說,你配製的一種神水在十年中有效防止了庭州城內的疫病,可有此事?」「是。」狄仁傑緊接著質問:「既然如此,為何今年不發放神水?卻令疫病在庭州蔓延肆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素雲還是低頭沉默。狄仁傑擱在桌上的拳頭不住地顫抖著,邪佞妖祟、邪佞妖祟!他的頭腦中反反覆覆就只有這四個字:「裴素雲,你不說本閣就替你說!你無非是妄圖借疫病要挾庭州百姓要挾大周官府,我說得不錯吧?!」「要挾?」裴素雲怔了怔,困惑地瞥了一眼狄仁傑,喃喃道:「狄大人,發放神水的事情是由庭州官府做主的。您……為什麼不去問問錢、錢刺史?」
「哼!」狄仁傑重重地往桌上擊了一掌:「你就不要再指望錢歸南了。他幫不上你!」說著,他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會意,高聲喝道:「錢歸南已經死了!」「死了?!」裴素雲驚得從床邊直跳起來,頓時天旋地轉,又軟軟地坐回去,不覺已淚流滿面:「他……是怎麼死的?」
狄仁傑冷哼道:「據查,錢歸南大人是被他的心腹偏將王遷所殺的。哦,你的孩子當日不也是王遷擄走的嗎?」「王遷!」裴素雲發白的手指牢牢揪住裙裾,咬著牙道:「歸南,你信任的好部下……」她撲倒在床上無聲地痛哭起來。
狄仁傑等她哭了一會兒,才用冰冷的語調道:「哭夠了吧?雖然錢歸南已死,我方纔的問話你還是要回答!」裴素雲止住悲聲,慢慢撐起身子,問:「狄大人,疫病果然已經蔓延開了?」狄仁傑冷笑反問:「伊都干,恐怕你對疫病比其他人都更瞭解吧?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後果!」裴素雲愣愣地點頭:「知道,我……當然知道。」狄仁傑一聲斷喝:「哼!那麼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伊都干,本閣今日前來,便是來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只要你能交出控制和治療疫病的良方,救庭州百姓於水火,本閣可以酌情寬宥你的罪行!」
裴素雲直直地瞪著狄仁傑,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她向安兒投去慈愛的一瞥,輕聲道:「狄大人,安兒遭劫,如今毫髮無損地回來,素雲尚未及謝過狄大人,請狄大人先受妾身一拜,謝狄大人的救命之恩。」語罷,她起身便拜,端端正正地給狄仁傑磕了個頭。
狄仁傑倒有些出乎意料,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他剛想開口,裴素雲搶著道:「狄大人!安兒,安兒是……是他救回來的吧?一定是他……他也在這裡嗎?」「他?」狄仁傑一時語塞,看著裴素雲突然異樣地透出紅暈的面龐,錐心刺骨的創痛和仇恨猛然間席捲而來,狄仁傑只覺面前一陣發黑,不得不閉了閉眼睛。睜開雙目,狄仁傑譏諷地問:「裴素雲,本閣不知道,你說的他是誰?」
裴素雲咬了咬嘴唇,堅決地說下去:「狄大人,那日王遷將安兒擄走,素雲便求了……求了李元芳,求他搭救安兒。如今安兒平安歸來,素雲但求能見一見李……能面謝恩人。這是素雲唯一的心願,還望狄大人成全!」狄仁傑緊鎖雙眉,不可思議地搖頭道:「裴素雲,你這是在和本閣談條件嗎?」裴素雲目光閃耀,聲音清亮地道:「狄大人,素雲哪裡敢和您談條件。素雲是在懇求您!只要您讓我見一見……李元芳,素雲立即交出神水的配方。」
「荒唐!……無恥!」狄仁傑從椅子上騰地站起,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兩圈,才停在裴素雲跟前,強壓怒火冷笑道:「裴素雲,你忒也地不知好歹!沒錯,確實是李元芳身歷百險救回了你的孩子,而你不知感謝、不思悔過,反倒得寸進尺,真真是毫無廉恥之心!」裴素雲被他罵得臉色紙樣煞白,反倒倔強地挺直了身軀,目不轉睛地盯著狄仁傑。
裴素雲的模樣越發激怒了狄仁傑,他再難抑制滿腔悲憤,雙唇在花白的鬍鬚下不停地顫抖,好不容易才一字一頓地道:「裴素雲,你最好還是清醒一點,休要抱什麼無謂的幻想。交出神水配方、救助庭州百姓是你減輕自身罪責的唯一機會,你沒有資格和我談任何條件!而且現在我就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李元芳不想見你,我更不會允許他見你!」
裴素雲呆在原地,許久才綻露出一個淒楚至極的笑容,微微點頭道:「我明白了,狄大人。是我癡心妄想、不知廉恥。其實那天在大庭廣眾之下,他都說得清清楚楚了,只是我總也不肯相信……因為,因為他還說過一些別的話。」淚水淌進嘴裡,鹹鹹澀澀的。她繼續說著,聲音卻變得清朗沉著:「不過李元芳算得上是個君子,儘管他一直在欺騙我,但他還是信守了承諾,為我救回安兒。單就這一點,也足夠我對他感激涕零、犬馬相報了。」
一個時辰之後,庭州城內所有的中外藥商齊聚到刺史府正堂。他們傳閱著裴素雲寫出的神水配方,並將自己所有的相應藥材數量登報在統一的單據之上。錄事參軍前後奔忙,很快就合成了一份藥單,呈到狄仁傑的桌案前。
狄仁傑蹙起雙眉,全神貫注地閱讀藥單,突然將紙往桌上一拍,厲聲道:「怎麼回事?!這份配方里還有好幾味藥材無人登記?各位,難道現在這個時候你們還打算奇貨可居、賣個好價錢嗎?」藥商們嚇得膽戰心驚,刷拉跪倒一片。其中一個看上去資格老些的戰戰兢兢回話:「稟、稟報大老爺。絕不是隱匿不報,實在是那幾味藥材為西域大食藥商獨有,咱們這些人都沒有啊。」「哦,那大食藥商呢?為什麼不來?本閣不是吩咐叫來全城所有中外藥商嗎?!」狄仁傑的雷霆怒火自進入庭州城後就沒有停歇過,沈槐在一旁看得著實擔憂。
還是那錄事參軍壯著膽子回稟:「狄大人,下官們都查過了。庭州城的大食藥商在一個多月前就全部離開庭州,回國去了。如今全城內外,連一個大食藥商都沒有了。」狄仁傑瞇縫起眼睛沒有說話,藥單被他在掌心中捏成一團。正堂內頃刻間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齊齊匯聚在桌案後的這位老人身上,已過深夜子時,他仍不眠不休地忙碌而絲毫未露倦意,唯有滿頭霜雪更甚。
「爹,您叫我嗎?」正堂門前,狄景輝布衣灰袍,長身而立。狄仁傑從沉思中驚醒,抬手讓他進前來:「景輝啊,你來看看這藥單。有幾味藥說是大食藥商那裡才能買到,你幫忙想想,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狄景輝快步來到桌前,接過藥單匆匆一瞥,臉色大變,驚問:「爹!這、這就是神水的配方?!」
狄仁傑略帶嗔怪地道:「大驚小怪的做什麼?!不錯,這就是裴素雲剛剛交出來的神水配方。問題是其中關鍵的幾味藥材,因大食藥商均已離開,如今庭州城內無處可覓……」「爹!」狄景輝打斷父親的話,聲音激動地有些顫抖:「您放心,這些藥材我都有!」狄仁傑也大為驚詫:「你有?你怎麼會有?」狄景輝突然跺一跺腳,眼裡似有清輝跳動:「爹!這實在是……唉,您還是先讓人跟我去取藥吧,就在乾門邸店。」
狄景輝領著人趕到乾門邸店後樓,打開那間封閉了一個多月的客房,滿屋飄出濃濃的藥材香味,層層疊疊的大藥包一直堆到屋頂。仔細核對藥單,關鍵的藥材果然一味不少,而且份量充足,應該能夠應對全城所需。刺史府中立即架起幾口大鍋,藥商們又送來其餘的藥材,狄景輝指揮眾人,按方配藥,在刺史府中連夜熬製神水。狄景輝還根據裴素雲的配方,針對已患上疫病者的病情輕重,適當增刪藥材,經狄仁傑親自審閱之後,配成不同等級的方劑。
第二天一大早,庭州城的百姓一覺醒來,便發現大街小巷都貼滿了告示,召集大家到大巴扎前的空地上申領神水。幾天來人心惶惶、死氣沉沉的庭州城,突然又有了生機。人們奔走相告,扶老攜幼往大巴扎趕去。與此同時,里長們挨家挨戶尋訪患病的人,登記造冊,問診送藥。狄仁傑更是帶領著庭州官府的大小官員,走街串巷,親自查看病人,發放藥物,安撫百姓。他也沒有忘記聯絡附近州縣的官府,查找散落在外的病人,並派人送去對症的方劑。
裴素雲的神水果然是治病良方。只不過兩、三天的時間,來勢洶洶的疫病就被很好地控制住了。因為醫治還算及時,絕大部分的病人都得了救,病死的人數十分有限。庭州城裡的人心又安定了,百姓們不再急著出城,來自其他州縣和西域的商人們也陸續出現在了巴扎上。瓜果的香氣和箜篌的樂聲重新點染火辣辣的庭州夏日,一切,好像都恢復了原樣。
在狄仁傑的授意下,瀚海軍出其不意地襲擊了游散在沙砣磧旁的突厥馬隊,將千餘匹戰馬和十多名牧者盡數捕獲。狄仁傑親自審問那幾名突厥牧者,不出三言兩語就套出了他們的真實身份。原來這些假牧民都是突騎施敕鐸可汗的部下,敕鐸在領軍奪取伊柏泰之後,就命令他們這十多人喬裝成普通的遊牧民,將部隊的戰馬繞道沙陀磧北側悄悄趕到靠近庭州的這一邊。狄仁傑再追問敕鐸這樣做的目的,那些假牧民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了,他們只知道,敕鐸吩咐他們放牧戰馬,小心遮掩行藏,並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審問完畢,狄仁傑遣散眾人,一個人在刺史府的正堂上坐了很久。敕鐸兵分兩路的行動耐人尋味,一時難以揣度出他真正的意圖,還要等待梅迎春探查伊柏泰的結果。但現在至少有一點狄仁傑能夠肯定,那就是不論敕鐸的計劃為何,他一定沒有得逞。然而,敕鐸為什麼會失敗?在伊柏泰到底發生了什麼?李元芳……他怎麼樣了?梅迎春是三天前的傍晚帶著韓斌,率領突騎施鐵騎兵和瀚海軍一起進入沙陀磧的。這三天來,狄仁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擔憂著等待著……可是,狄仁傑搖頭苦笑,自己牽掛擔憂等待了何止三天!計算時間,梅迎春從伊柏泰發出的消息一、兩天內必會送到,此時此刻,狄仁傑卻從內心深處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無力。他很想找人說一說、問一問:有的打擊他已經承受過了一次、兩次,難道真的還要再承受第三次嗎?可是他老了,老了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打擊他還能不能承受得住……這算是什麼?是賭氣嗎?還是示威?在空無一人的正堂上,狄仁傑喃喃自語:「我原本一直以為景輝是最不聽話的孩子,現在才明白,你比他還要倔強得多……李元芳,你的所作所為不可原諒。」
又過了一天,六月初二的凌晨時分,「墨風」載著梅迎春和韓斌,挾裹著滾滾沙塵和炎炎熱風,從沙陀磧上飛躍而出。他們的回歸和帶來的消息,使狄仁傑能夠確定:庭州,徹底安全了。
裴素雲自那天交出神水配方以後,狄仁傑就下令將她釋放了。阿月兒也跟著回了家,仍舊幫裴素雲照料安兒,她們閉門不出,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當然,這世上最深刻有力的變化永遠都只發生在人的內心,從外表上,往往是看不出來的。
六月剛至,似乎是為了補償前段時間暴雨所帶來的涼爽,庭州變本加厲地酷熱起來。這天傍晚,西方天邊的火燒雲遲遲不肯褪去,裴家小小的庭院裡一絲風都沒有。阿月兒打出井水來潑地,潑了一遍沒什麼用處,她又從後院冬青林前的水井裡打水,打算再潑第二遍。正拎著水往前院走,突然聽到院門外有人叩門的聲音,她剛想去應,卻看見裴素雲已站在了院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