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魅影危機 第二十章:硝煙 (6) 文 / 安娜芳芳
第二十章:硝煙(6)
眾人齊頌:「遵旨。」姚崇接著又奏:「此番敵情猖獗,邊境佈局雖定,朝廷仍然應派欽命大軍前往隴右道,以顯我天朝威儀、後援前線戰事,更兼安撫隴右道一線受擾百姓。請陛下明鑒。」武則天頜首:「嗯,朕也是這樣想的。這樣吧姚崇,就由兵部負責盡速從河北道,關內道和山南道調集十萬兵馬,你們兵部再舉薦一位領軍大將軍,朕來定欽差大臣和安撫使的人選。」姚崇略一思索,便道「聖上,右武威衛大將軍林錚英勇善戰,且出生於壽昌,對沙州、瓜州一線及其熟悉,是領兵的最佳人選。」「很好,就由林錚來做這個行軍大總管,三日之內率軍出征!」
「至於欽差和安撫使的人選嘛……」武則天沉吟起來,她的目光再度掃過眾人,一張張臉上總算露出了些許欣慰之色,大殿裡的氣氛也略有鬆弛。不對,武則天凝眸在狄仁傑的臉上,心中泛起疑惑,為什麼他不像別人那樣面呈喜悅,反而顯得比剛開始時還要嚴肅憂慮,她輕喚了一聲:「國老……」
狄仁傑猛然一悚,掩在袖籠中的右手顫抖得幾乎捏不住那份軍報,他閉了閉眼睛,終於跨前半步,躬身道:「老臣在。」武則天和顏悅色地道:「國老,關於欽差和安撫使的人選,朕想聽聽你的意見。」狄仁傑點頭,用平穩而有力的聲音道:「陛下,老臣認為姚尚書方纔的排兵佈陣還缺失了一個關鍵的環節,只有填補上這個環節,我們才能商討其它事項。」
「你說什麼?!」武則天驚得幾乎從龍椅上騰身而起:「關鍵環節?怎麼?我們還遺漏了什麼關鍵環節?」姚崇也不覺面露驚懼,直盯著狄仁傑。狄仁傑苦笑了一下,緩緩地從袖中褪出軍報,雙手平端過頂:「陛下,老臣這裡還有一份發自二十天之前的軍報,請陛下御覽。」
內侍接過軍報上呈武則天,大殿內又一次陷入最沉悶的寂靜之中。眾人之中有的在悄然觀察武則天的表情;有的反覆打量狄仁傑,似乎在猜測著什麼;還有的只顧低頭屏息……狄仁傑直視前方,他曾經反覆設想過多次武則天看到軍報後的反應,和自己該如何應對,但此刻他的腦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武則天緩緩擱下軍報,臉色鐵青地抬起頭來,彷彿是從牙縫裡發出的聲音:「國老,這份軍報朕都看明白了,現在朕要聽你說說,所謂的遺漏環節是什麼?你又有什麼應對之策?」「聖上!」狄仁傑深施一禮,現在他反而沒有了顧慮,在滿殿狐疑的目光中從容應答:「陛下聖明,隴右道上自沙州以西北依次為伊州和庭州,此兩州北鄰東突厥,西接西突厥,可謂是隴右道上大周的最後一道防線。而今默啜率先攻下瓜州和肅州,包圍沙州,我大周軍隊從涼州出發自東向西挺進,確是良策一條,但請陛下試想,假如此時伊州、庭州出現狀況,沙州必將腹背受敵,一旦我軍無法快速收復瓜州和肅州,沙州絕難獨立支撐。而如果庭州、伊州、沙州盡落賊人之手,我軍即使收復瓜州和肅州,西域商路也已然被截成兩段,默啜的陰謀也就得逞了。」
狄仁傑的話就像晴天霹靂在觀風殿上炸開,一時間眾人什麼表情都有,驚慌失措的、難以置信的、嗤之以鼻的……姚崇忍不住了,跨前一步道:「陛下,狄閣老,這份軍報到底說的什麼?何人所發?為何未經兵部?又怎麼會令狄閣老擔憂到伊州和庭州?據我所知,伊州和庭州的防務一向固若金湯,況且默啜的人馬盡在東段,與我大周軍兵鏖戰,又怎麼可能騰出手去到沙州以西的伊州和庭州作戰?這、這實在令人不解啊。」
沒有人回答姚崇的問題。狄仁傑和武則天都沉默著,許久,武則天才長歎一聲,沉悶地道:「既然國老指出了疏漏之處,那麼就請再談談補救之策吧。」
深重的悲慼驟然間斂住了狄仁傑的心神,他強自鎮定,再度開口:「聖上,老臣以為軍報上面所述之事關乎朝廷重臣,況且還有很多疑點,因此伊州和庭州的狀況必須要有一名欽差前去調查清楚。既然隴右戰事本來就需要一名欽差領兵前往,老臣建議,就讓這名欽差和林錚將軍分兵兩路:林將軍帶兵支援肅州和瓜州;欽差則借道吐蕃迂迴到玉門和陽關西側,從那裡向北直上伊州,一則瀝清伊州和庭州的疑雲,二則與從東部平寇的大周軍隊形成合圍之勢,如此安排,不怕默啜之患不除!」說到這裡,他猛然抬起頭,直視冕旒後皺紋密佈中的那雙眼睛,鏗鏘有力地道:「陛下,老臣願親赴隴右道,為大周掃除默啜賊寇!」
武則天沒有答話,兩對歷經滄桑的目光無言交匯,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武則天輕輕問了一句:「懷英啊,你的三公子是在庭州服流刑吧?」「是。」狄仁傑低下頭,不經意間眼前有些許的模糊。
武則天垂目深思,階下突然走出張易之,他此前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發生的一切,這時候拿定了主意,出班奏道:「陛下,微臣有一事不明。」張易之說話的聲音頗為清朗動聽,與所有在場的人都不同,他邊說邊抬頭直視著武則天,眼珠還緩緩轉動,臉上帶著又輕浮又討巧的微笑,果然讓武則天陰沉的臉上露出些微暖意,她輕歎著問:「易之啊,你又有什麼事?」
張易之抬手指了指姚崇,語調輕鬆地道:「倒也不是別的什麼,只是聽方才姚尚書的話,似乎狄閣老上呈之軍報並未到過兵部,姚尚書對此一無所知。同樣,閣部各位顯然也從未見過這份軍報。這樣易之可就不懂了,難道軍報不該是走先報兵部再達閣部,最後才上呈陛下這樣的次序嗎?既然狄閣老手中的這份軍報沒有走正規的途徑,那麼是不是該如姚尚書方纔所問的那樣,讓大家知道軍報何人所發,怎麼會到狄閣老的手中,究竟寫了什麼內容,否則我等恐怕很難給陛下出主意。」
狄仁傑差點就想對著那張光滑的俊臉唾去,如此輕慢不恭的言辭、公然挑戰的姿態,如果換作別人,恐怕武則天早就勃然大怒了,但偏偏是他張易之。果然龍椅上的老婦只是無奈地輕哼一聲:「易之,你先退下。大家都先退下吧。哦,國老、姚尚書,你們兩個留下。」
眾人魚貫而出,張易之特意從狄仁傑的面前經過,跺跺腳冷笑出聲,隨後才揚長而去。狄仁傑視若無睹,他已經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情再去顧及這等小人。他深知武則天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開軍報的來歷,是對自己的莫大信任和保護,但是她也沒有接受自己充任欽差的請命,這就意味著吉凶仍然難卜。眾人全部退出,諾大的殿宇上只留下他和姚崇挺立階前,姚崇看了眼狄仁傑,老人花白的鬍鬚隨著沉重的呼吸微微顫動,姚崇朝上拱手,輕聲道:「陛下,國老年事已高,是不是可以賜個座?」
「啊,是朕疏忽了。」武則天連忙招呼:「來人,快給國老賜坐。」狄仁傑忙道:「陛下。」話音未落,青衣內侍已搬來椅子,武則天溫言勸道:「懷英,快坐下吧。」「謝陛下。」狄仁傑緩緩落座,整理好袍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武則天再次長歎一聲:「懷英啊,你知道從神都去伊州和庭州路途有多麼遙遠,如借道吐蕃,那還要翻越祁連山,沿崑崙山麓前行,你的身體能吃得消嗎?」狄仁傑淡然一笑:「要履行為臣子者的責任,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足道。走點兒遠路、翻幾座高山算不了什麼。」武則天微微頜首:「你的忠心朕是清楚的。對你,朕深信不疑。不過懷英啊,」她突然面露微笑,道:「別告訴朕你這次請命全是出於公心,那樣,朕可就不能盡信了。」
狄仁傑低下頭苦笑:「陛下聖明。臣老了,過去倒也不知道,人老以後竟會如此牽掛自己的孩子們,特別是離家遠行的孩子,心裡面真是時時刻刻都放不下……」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武則天直聽得心中酸澀難抑,她的眼前瞬息掠過那些個面龐:顯、旦、弘、賢,他們都是、曾經是她的孩子們……
武則天舉起軍報:「姚崇啊,你拿去看吧。」姚崇雙手接過軍報,匆匆瀏覽,恍然大悟的同時不覺全身冰冷,他注意到,軍報居中的部分佈滿水漬、字跡已經模糊,他猛然意識到,這應該是狄仁傑長時間緊握軍報,手心中的汗水所致。頓時,姚崇心中陣陣痛楚,這位老人該是經歷了怎樣的煎熬啊。
武則天發問了:「姚崇,現在你都明白了吧。對國老的忠心朕不會有絲毫質疑,但假若朕准了國老的請命,是不是就會留下個大把柄,令世人可以據此詬病國老?」姚崇深躬到地:「聖上所言極是。官員之間私相勾連是我朝大罪,上可達謀逆之罪株連九族,國老絕不能與這樣的罪責牽連在一起。況且,假如陛下任命國老為欽差,查察軍報所述之案情,鑒於國老與送發軍報的李元芳之間淵源頗深,不僅難以服眾,還會令天下官員從此無視串連之罪,亂了國法綱常,後果將不堪設想。」
狄仁傑的耳朵嗡嗡作響,理智讓他明白姚崇的一片苦心,但洶湧的情感卻令他難以自持,難道這一次自己還是不能保護好李元芳?!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狄仁傑想不下去了。
「那麼姚尚書有什麼更好的建議嗎?」武則天問。姚崇飛快地思考一番,鄭重回稟:「陛下,從軍報上看伊州和庭州的局勢也已十分緊張,臣以為與其自洛陽派出欽差到伊州,倒不如還是就近任命合適人選,徹查翰海軍相關案情。同時,陛下仍可委派狄閣老為隴右道安撫使,在戰事略定之後沿隴右道招撫百姓,黜陟各州政務。」
「嗯,這倒是個好主意。」武則天連連點頭,又問:「那麼欽差的人選?」姚崇看了眼狄仁傑,狠一狠心道:「鄯州位於肅州以南吐蕃以東,誠乃近水樓台。臣以為現任鄯州刺史、高平郡王武重規可擔此欽差一職。」武則天微瞇起眼睛,注視著狄仁傑問:「國老以為呢?」「臣……附議。」
從觀風殿沿著長廊走到上陽宮門口,昨日夜半被叫入宮,到現在已是明麗的清晨。長廊兩側繁花似錦,卻無法吸引狄仁傑和姚崇的目光。狄仁傑步履匆匆,始終不肯和姚崇說上一個字。姚崇默默跟在他的身後,直到上陽宮門前,才鼓起勇氣輕喚了一聲:「狄閣老,我……」狄仁傑的身子晃了晃,沒有回頭,只淡淡地道了句:「姚尚書,老夫感激你。」
姚崇呆立宮門前,看著沈槐將狄仁傑攙扶上馬車,馬車啟動了。春陽嬌艷,映在馬車的亮銅車頂上,炫開點點光輝,落入姚崇的眼底,兵部尚書的眼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