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魅影危機 第十七章:女巫 (1) 文 / 安娜芳芳
第十七章:女巫(1)
昨晚祭祀以後,裴素雲一整夜都心緒不寧,輾轉難眠。第二天剛用過午飯,她就開始坐立不安,表面上雖然還竭力維持著平靜,但院門口的每一點聲響都沒有逃脫她的耳朵。就這樣好不容易捱到了未時,院門外果然傳來敲擊門環的聲音。
裴素云「騰」地站起身來,阿月兒正想去開門,被她嚇了一跳,趕緊停下腳步,對著裴素雲左瞧右瞧。裴素雲輕聲斥道:「快去開門啊。」「哦!」阿月兒這才跑出去,裴素雲用手背按了按發熱的面孔,理理衣裙,重新端坐下來。
門外李元芳和阿月兒交談了兩句,接著腳步聲響起,珠簾一掀,阿月兒道:「阿母,李先生來了。」裴素雲這回反倒沒有站起,只是抬頭看著他從簾外邁步進來。今天李元芳沒有穿黑色的校尉軍服,而是換了身藍色的粗布便裝,沒有帶帽子,腰間也只繫了條黑色的絲絛,而非平日的皮質革帶,一掃往日的行武之氣,整個人都顯得溫文爾雅。裴素雲看著他這身打扮,有些意外地笑起來。
李元芳被她笑得有點尷尬,低聲問:「怎麼了?你笑什麼?」裴素雲連忙搖頭,這才站起身來,迎到他面前,款款一拜,微笑道:「素雲見過李先生。你、好像變了一個人,我有些認不出來。」李元芳也微笑著還禮:「我再變,也沒有你變得厲害。」裴素雲的臉不覺又泛紅了,他說得沒錯,今天她也特地換下胡服,穿上弋地的郁金襦裙,外罩淡粉輕紗披帛,從頭到腳都是地地道道的漢人淑女的裝扮。
裴素雲正想請李元芳坐下,他卻指了指門口,輕聲道:「等等,我還帶來個人。」裴素雲詫異地順著他的手看去,見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站在門口,正滿臉機靈地朝屋裡望進來。李元芳仍然壓低聲音,解釋道:「他一定要跟著我來,我實在拗不過他,只好把他帶來了。你要是覺得不行,我們這就離開。」裴素雲含笑端詳著這個男孩,問:「唔,他是你的孩子嗎?」
「不,他是我的小兄弟,叫斌兒。」「哦,斌兒。」裴素雲點點頭,想了想道:「他可以留在這裡,但我給你治病的時候,他不能進屋,只能在院子裡玩。」李元芳道:「如此甚好。我方才在院子裡看見你的孩子,他是叫安兒吧?可以讓斌兒和他一起玩耍。」裴素雲遲疑道:「可是安兒,他一共不會說幾句話,也不懂理睬人,恐怕你兄弟和安兒玩不到一次去……」李元芳淡淡一笑,寬慰道:「沒事,斌兒很會照顧人,你儘管放心。」
阿月兒領著韓斌去和安兒玩耍了。李元芳這才隨裴素雲坐到桌前,兩人都沉默著,半晌,李元芳才低聲問了句:「這病……怎麼個治法?」裴素雲星眸閃爍,抿唇輕笑道:「我總得先知道你要治什麼病吧。」
「哦。」李元芳點點頭,想了想,伸出右手擱在桌上。裴素雲眨了眨眼睛,詫異道:「你、這是幹什麼?」「唔,看病不是要先診脈嗎?」
裴素雲愣了愣,雙頰飛上紅暈,櫻唇含笑,語帶揶揄:「李先生,你今天是來找薩滿巫師看病,又不是中原的大夫。」李元芳困惑地看著她:「那又如何?」裴素雲朝他的手腕瞥了一眼,不屑地回答:「望聞問切是中原的醫術,素雲可不會。」
李元芳恍然大悟,輕聲嘀咕:「是我唐突了。」便把手縮了回去。「可是……你不診脈,又怎麼看病呢?」裴素雲的語氣中仍舊含譏帶諷:「用不著那些,我作法便可以治病。」「哦,作法。」李元芳點點頭,注視著裴素雲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問:「你穿成這樣也能作法?」裴素雲的臉又一紅,咬了咬牙道:「當然可以。」「那好,你就給我作法吧。」
裴素雲又好氣又好笑,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可是到現在為止,素雲仍然不知李先生想治什麼病,身上有何不妥,你讓我這法又從何作起呢?」李元芳皺了皺眉:「一定要我自己說嗎?」是的。」「可我最討厭說這些。」裴素雲微微一笑:「假如李先生執意不肯說,那素雲就愛莫能助了,李先生也不必在此浪費時間。」說著,她抬手作了個請便的姿勢。
李元芳頗為無奈地吁了口氣,勉勉強強地開始說:「我……常常感到十分疲憊,但越是疲倦就越是難以入眠。即使睡著,也噩夢連連,頻頻驚醒,所以,總覺得休息不夠,而我又沒有很多時間能夠休息……」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經低不可聞,無法再繼續下去了。裴素雲緊盯著他,雖然心跳得厲害,但還是竭力用平淡的語氣追問道:「就這些?還有嗎?」李元芳低下頭,嘟囔道:「沒有了……我,還是走吧。」他說著就想落荒而逃,裴素雲稍微提高聲音,命令道:「你,別動!」
兩人的臉色因為緊張都有些發白。裴素雲咬了咬嘴唇,稍稍鎮定了一下,道:「好吧,這樣就行了。我給你作法。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有個條件。」「什麼條件?」「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全聽我的。」李元芳抬頭看了眼裴素雲,苦笑著道:「當然。」
裴素雲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扇全部合攏,又從榻邊的紫檀木櫃子裡取出個扁扁的小玉瓶。窗下的長几上置有一個青黃相間的琉璃球狀香薰爐,裴素雲背對著李元芳,從玉瓶中倒出幾滴油在香薰爐裡,甫一點燃,立即有股濃重的香氣從爐中散出。屋子裡面門窗緊閉,這股香氣很快就充滿了整個室內。
李元芳呆坐在桌前,本來就渾身不自在,陣陣濃香撲鼻而來,他向來聞不慣這種東西,頓時覺得頭暈目眩,胸口發悶,恨不得馬上衝出去。抬頭看看裴素雲,她依然背對著他站在幾前,手裡的玉瓶已換成個精緻的小金盒,正從金盒裡倒出些粉末,忙著在面前的琉璃杯中勾兌什麼,神神秘秘地搗鼓了很久。李元芳的腦袋則越來越沉,眼前浮起一陣陣黑霧,幾乎就要支持不住了。
裴素雲總算擺弄完了杯子裡的東西,走回桌前,看了一眼臉色煞白的李元芳,將手中的琉璃杯遞到他的面前,輕聲吩咐:「喝下去。」李元芳接過杯子,看也不看就一飲而盡,喝完才發覺味道極其怪異,立時頭暈得更厲害了。裴素雲仔細打量著他的臉色,微微一笑,柔聲道:「到榻上去躺一會兒吧。」
李元芳果然言聽計從,隨裴素雲來到窗下的閒榻前,剛剛坐下,裴素雲已蹲在他身前,幫他脫下布鞋,又扶他躺好。李元芳一閉上眼睛就沉沉入睡,裴素雲坐到他的身邊,茫然地發了會兒愣,才回過神來,一邊端詳著他疲倦的睡容,一邊輕輕拉過他的手,微曲三指,浮切在他的手腕上,凝神診起脈來。
這一覺足足睡了將近兩個時辰。李元芳醒來後一睜眼,就看見屋子裡所有的窗戶都大敞著,那股滯膩的香氣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點餘味猶存。他從榻上坐起身來,覺得頭腦仍然沉甸甸的,不由抬手按了按額頭,就聽身邊裴素雲溫存地說:「別急著起來,再靠一會兒吧,我給你用的安神香勁兒稍大了點。」
李元芳依言靠回到枕上,裴素雲又端了那琉璃杯給他,他還是接過來一飲而盡,這次的味道倒很清甜可口,便隨口問道:「這是什麼?」裴素云「撲哧」一笑,道:「你這人真有意思,喝完再問是什麼,如果是毒藥也來不及了。」李元芳也笑了:「我不過隨便問問,挺好喝的,就是毒藥也沒關係。」
裴素雲絞了塊熱手巾遞給李元芳擦臉,然後便在他身邊坐下,兩人都沉默了,但卻再沒有兩個時辰前的不安和侷促,好像一下子變得很熟識。稍頃,李元芳輕聲道:「其實不用這麼麻煩,你只要把你方才含到嘴裡的東西也給我一點,這安神香就沒用了。」裴素雲一驚:「你都看見了?」又小聲嘟囔:「眼睛還真尖。」李元芳自嘲道:「嗯,我現在好像也就剩這麼點能耐了。」裴素雲微微搖頭,輕笑道:「我含的是麝香,確實可以化解這安神香的效用,不過……你就不必了。」
李元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靠在榻上不再說話。榻前正對著有一扇窗戶,這時大開著,從他躺著的地方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見天山的峻嶺雄峰,在雲霧繚繞之中綿延起伏。此刻已近酉時,天色稍暗,遠遠的山巒疊嶂之巔,高聳的雪峰在斜陽之下光芒四射,利劍般的銀光穿透灰濛濛的天際,劈山裂空,直插霄漢。這景致是如此壯美剛勁,他不覺有些看呆了。
裴素雲也順著李元芳的眼神望出去,悠悠地歎息道:「我從小就愛坐在這裡,是望著這天山的雪峰長大的。小時候一直聽我父親說,那上面的雪海和冰川是世間罕見的美景,可惜素雲生為女兒之身,無緣親近那稀世絕倫的至純至剛,只好從這窗口遠遠地膜拜。」李元芳收回目光,轉而注視著裴素雲的側臉,問:「你是從小隨父母來到塞外,還是就出生在此地?」裴素雲仍然望著窗外,神情有些恍惚:「素雲就出生在庭州,我的曾祖父就已經從中原來到塞外了。」
李元芳「嗯」了一聲,沒有再往下問,只道;「天色不早,我該走了。」他坐起身來,裴素雲仍像剛才一樣,蹲在他身前替他把鞋穿好。李元芳也不致謝,站起身朝外走去,卻又在窗下的神案前停下了腳步。那黑貓哈比比原先一直盤踞在黃金五星神符上大睡特睡,此刻聽到動靜,「喵嗚」一聲躥了出去。
裴素雲站到李元芳身旁,見他正好奇地端詳著神案上的黃金五星神符,便解釋道:「唔,這是我們薩滿教的神器,叫做五芒星。」「哦,我曾經見過差不多的……但是,有些不一樣。」李元芳說著,忍不住伸手去觸了觸那黃金五芒星,裴素雲輕輕握住他的手,搖頭道:「這可不是玩兒的,五芒星有上下方位,胡亂擺放會招引邪靈的。」她將被李元芳轉偏了的五芒星,重新放回正位。
李元芳有些發窘,忙縮回手道:「對不起,只是我看見過的五芒星神符,中間的圓圈裡是有紋理的,你這個裡面什麼都沒有,所以有些奇怪。」裴素雲一愣:「你在哪裡見過?裡面的紋理是什麼樣的?」李元芳從懷裡掏出畫著圖符的紙,遞給裴素雲,解釋道:「看見過兩種不一樣的,都畫在這上面了。」裴素雲接過圖紙,眼睛閃亮地看著李元芳:「你今天來找我,不單單是為了治病吧?」
李元芳笑而不答,只道:「你既是薩滿的女巫,一定知道這圖形的意思?」裴素雲略一沉吟,低聲道:「這個……挺複雜的,另外,你得先告訴我你是在哪裡看見的這些圖符。」李元芳搖搖頭:「這個……也挺複雜的。」他抬頭看了看窗外,夕陽已沉到雪峰之後,山巔的銀芒漸斂,寒意更濃,便道:「既然說來話長,還是另找時間吧。」他再度轉身往門外走去,邊走邊問:「斌兒呢?這麼長時間他都在幹什麼?」
裴素雲跟在他身後,有些欣喜又有些困惑地回答:「他一直都在和安兒玩,真是奇怪了,這孩子好像和安兒很投緣,我還從來沒見到安兒能和誰玩得這麼久。」李元芳聽著停下腳步,扭頭對裴素雲說:「其實一點兒都不奇怪,斌兒懂得如何與安兒這樣的人相處,他有經驗。」
裴素雲一愣:「為什麼?」李元芳道:「這也說來話長,以後再一起告訴你罷。」兩人剛走到門前,就聽到阿月兒在屋外頭嚷起來:「我的老天爺啊,安兒、斌兒,你們這兩個小祖宗,快出來啊!」裴素雲和李元芳忙加緊腳步,一齊踏進院中。
李元芳往小院中掃了一眼,卻沒見到阿月兒,再聽她的聲音是從屋後響起來的。裴素雲已經往後院繞去,李元芳緊緊跟上。只見這小小的後院中,沿牆載著幾棵高大的雲杉,密密匝匝的樹杈相互交錯,雲杉下面則是一整排矮沙冬青,闊大的樹葉綠得發黑,整個院牆從上到下都被遮蓋得沒有半點縫隙。阿月兒就站在後牆根前,對著叢冬青樹跺腳。裴素雲疾步來到她的身邊,問:「他們進去多久了?」阿月兒的臉漲得通紅,氣喘吁吁地回答:「好久了,我急得沒法,可您又吩咐不讓我去屋裡……」說著,她氣鼓鼓地瞪了李元芳一眼,似乎還有點兒遷怒於他。
李元芳正想問是怎麼回事,就聽韓斌的聲音從冬青樹叢裡透出來:「阿月兒姐姐,我們馬上就出來了。」李元芳跨前一步,在裴素雲耳邊輕聲問:「這是怎麼回事?兩個孩子現在什麼地方?」裴素雲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扭回頭來,勉強笑了笑道:「這冬青樹後有個小花園,裡頭……有些奧妙,只有小孩才能爬進去。而且,進去以後不太容易出來。」李元芳鎖起眉頭,緊盯著裴素雲。
裴素雲低下頭,臉色蒼白地嚅囁:「沒,沒事的。安兒從小就在那裡面玩,他們肯定快出來了。」話音未落,他們跟前的矮冬青一陣希希簌簌,安兒和韓斌兩個小腦袋一前一後從裡面鑽了出來。李元芳乘著這個機會才看到,冬青叢背後並不是粉白院牆,而是個漆黑的洞口,看起來在這座院落的後面應該還有個附院,或者如裴素雲所說,是另一個小花園。
阿月兒搶步上前,抱起安兒,就見他渾身上下的泥土和樹葉,小臉通紅,額頭掛滿汗珠,看起來是累得不輕,但又咧著嘴一個勁地在笑,在阿月兒的懷裡還手舞足蹈,嗚嗚呀呀地叫個不停。韓斌的樣子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光著一雙腳,手裡卻抓著兩隻小皮靴,神情也是興高采烈的,看見李元芳便歡快地叫了聲:「哥哥!」朝他跑過來。
李元芳皺了皺眉,指指韓斌的光腳丫:「這是怎麼回事?」韓斌往地上一坐,一邊套靴子一邊大聲道:「我和安兒玩捉迷藏,他把我的靴子藏到那裡面去了!」他往冬青樹叢偏了偏腦袋:「我鑽進去找,媽呀,那裡面黑咕隆咚的,曲裡拐彎根本就找不著路!嚇死我了……嘻嘻,還好安兒也進來了,他真厲害,東鑽西鑽的,總算爬出來了,呼呼!」
李元芳一邊聽著,一邊朝裴素雲望去。她從阿月兒懷裡抱過安兒,親著孩子的小臉蛋,但是眼神卻有些渙散,剛一碰到李元芳的目光就趕緊避開。李元芳看韓斌已經穿好小靴子,身上的泥土和樹葉也拍打乾淨,便和裴素雲打了個招呼:「既然都沒事,我們就走了。」
裴素雲陪著他們走到院門口,站在門邊,李元芳直到此時才低聲說了句:「謝謝你。」裴素雲垂睫不語,李元芳緊接著便問:「我什麼時候再來?」裴素雲猛地抬起眼睛,漆黑的瞳仁中似有星光躍動,他們彼此注視片刻,裴素雲輕吁口氣,吶吶道:「都……行。唔,你來之前,讓斌兒先給我送個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