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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八章 薛二哥 文 / 猛子

    陽春三月,伽藍率軍抵達涿郡首府薊城。

    薊城位於桑干水北岸,其西南方向就是皇帝行宮臨朔宮,其東北則是皇家園林北苑。在行宮、薊城和桑干水之間有十里連營,其中有軍隊,有東征大本營所屬機構,有屯積如山的糧草輜重,還有各式作坊和臨時軍市。

    在通往薊城的水陸兩道,人流熙攘,成千萬的民夫雜役或肩挑背扛,或推著轱轆車,或駕著馬車牛車,或揚帆行舟,如一道道洶湧洪流,衝進了這座北方第一重鎮。

    西北馬軍團的將士們越過太行山的井陘要隘進入河北之後,感受最為強烈的就是這地方的人特別多。

    人多,一方面是因為東征的需要,朝廷從大河兩岸徵調了大量的勞役,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河北河南和山東等地的人口的確是中土最多的地區,還有就是統一二十多年了,人們安居樂業,人口自然出現了爆炸式的增長。

    大道的滾滾人流延緩了西北馬軍團的行進速度,疲憊不堪的將士們也因此獲得了更多的休息時間。

    夜深人靜的時候,王辯、伽藍和軍官們坐在一起閒聊,主要話題都集中在東征。既然說到東征,自然就離不開軍隊,離不開糧草武器,離不開給軍隊運送糧草武器的民夫們,於是話題就延伸開來,不知不覺就談到中樞,談到帝國的各種制度,談到各種各樣的現狀和蘊含其中的矛盾。

    學識淵博的薛德音自然成為眾人的中心,眾人則從他滔滔不絕的講述中知道了很多,懂得了很多。

    薛德音憂國憂民,他看到了今日中土所存在的危機,但他出自世家望族,他有他的利益訴求,他的利益訴求名義是為國為民,但實質則是維護權貴者、維護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初始伽藍像眾人一樣用心聆聽,漸漸的,他發出了不同的聲音,與薛德音的辯論越來越激烈,而爭論的焦點就是當今中土最大的危機源自何種矛盾。薛德音認為是中樞的執政理念和所擬定的制度出現了問題,而伽藍則認為是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日益激化。

    不管是河西、靈朔還是晉中太原,都是地廣人稀,尤其西域,可以用荒無人煙來形容,但河北不一樣,河北是中土文明的發源地,是大河兩岸最為富裕和繁華的地域之一,它的人口數量大約佔據了中土總人口的兩成以,而整個大河中下游地區包括河南和山東的人口總量加在一起更是佔據了中土總人口的一半以,約為四百七十萬戶,按每戶五口人計數,則有兩千五百萬人以。

    二十多年前,中土三分,北有宇文氏的周國,高氏的齊國,南有陳氏陳國,其中高氏齊國佔據了大河中下游地域,當時的河北河南山東和晉中等地都是齊國的領土,所以齊國的疆域最大,人口最多,大約有四百萬戶兩千萬人左右,實力最強。宇文氏的周國以關中為根基,盤駐西北,但西北地廣人稀,人口最多時也不足兩百萬戶九百萬人左右。南陳佔據江左,雖然地方不錯,但自東晉滅亡,宋齊梁陳依次更迭,殺伐不斷,人口銳減半數以,到南陳滅亡時,江左不過兩百萬人左右。

    宇文氏周國的人口不足高氏齊國的一半,其所佔地域也非常貧瘠,財富根本不能與擁有大河中下游富裕地區的高氏齊國相提並論,但最終卻是宇文氏的周國滅了高氏齊國。其後楊氏篡國,奪取了宇文氏的天下,養精蓄銳七年,憑借大河南北疆域統一後所擁有的強大實力,南下渡江滅亡了陳國,結束了四百餘年的戰亂,一統天下。

    光陰荏苒,轉眼就是二十餘年,中土的人口有了爆炸式增長,從三千萬左右猛增到四千六百萬。統一二十餘年,人口增加了一千五百萬左右,但土地總量的增加卻非常有限,由此帶來了人口和土地的深重矛盾。尤其在人口密集的大河中下游地區,也就是河北河南和山東三地,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更為突出。

    河南河北山東本是高氏齊國的疆域,這些地方的人本是高氏齊國的臣民。在統一後的二十多年裡,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矛盾隨著土地和人口矛盾的激化而激化,這影響到了天下的穩定和大隋帝國的長治久安,於是今在繼承大統後,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改革的主旨就是重新分配中土的財富。

    中土財富的增長是有限的,土地就那麼多,人口卻劇烈膨脹,而舊制度則維護既得利益集團,於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社會矛盾日益激烈,這時候,必須修改制度,用制度來重新分配財富,也就是削減世家權貴的既得利益,改善普通百姓的生活。歸結到行政制度就是削弱權貴們的權力,比如集權中樞,增設中央機構以分權,改州為郡減少地方機構,修改選官制度和爵位制度,等等;歸結到財經制度就是「刮戶、刮田」,深化「均田制」。

    當時的民部侍郎就是裴蘊,裴蘊主持財經制度的改革,首先進行全國範圍的「人口土地普查」,從世家權貴和地方官府手裡「刮戶、刮田」,把脫漏隱瞞的人口和土地全部「刮」出來,結果一次性就「刮」出了六十四萬人口,還有大量可耕土地,然後就是深入推行「均田制」。前者直接與既得利益集團「開戰」,得罪了中土的權貴富豪,後者不但得罪了權貴富豪,還因為人口和土地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損害了很大一部分既得利益的普通百姓的利益。試想一下,把本來是十個人的土地,分給十五個人耕種,實際就是直接損害了先前十個耕種者的利益。

    改革在初期就遇到了極大阻力,帝國的第一功勳大臣高熲就是反對派、保守派的領袖,今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在改革的第二階段,今先是西征建功,然後挾此武功,強行推行財經制度改革,這時候反對派的中堅人物就是薛道衡。薛道衡曾與高熲一起輔佐今南征江左,今對其非常敬重。先帝晚年曾打擊薛道衡,將其發配嶺南,時為揚州總管的今還曾仗義相助,打算把他留在揚州王府。今繼承大統後,一度想將其召至中樞,奈何薛道衡堅持自己的執政理念,堅決反對皇帝的改革,皇帝憤怒之下,舉起了屠刀。

    裴蘊因改制改革而建功,深得皇帝的寵信,但改革卻並沒有取得預期成果,相反,它激化了矛盾,無論是權貴還是農夫,包括地方官府,都對皇帝和中樞裡的激進派改革官員們充滿了怨恨,憤怒正在一點點積聚。就在這個時候,皇帝集全國之力發動了東征,矛盾轟然爆發。

    薛德音對父親薛道衡之死的深層次原因非常清楚,但這種執政理念的衝突拿不檯面,他只能把原因歸咎為皇帝的私慾,皇帝對先帝舊臣和太子餘黨的殺戮,而伽藍卻在這個時候撕開了中樞權爭的外衣,直指本質,說到底就是薛道衡做為世家望族的一員,做為既得利益集團的一員,不同意皇帝和改革派所擬制的財富分配方案。

    伽藍對國政的這種深刻認識讓薛德音非常吃驚,他很難想像,這些話竟然出自伽藍之口,一個來自西北蠻荒的野蠻而彪悍的戍卒之口。

    伽藍怎麼會知道這些東西?薛德音自然將其歸於裴世矩的教導。伽藍是黃門侍郎裴世矩的親信,而裴世矩是改革派,不過他行事向來低調,手段也比較溫和,不像御史大夫裴蘊那等暴烈激進,只是薛德音想不透的是,像裴世矩這等世家望族的卓越之士,怎麼會青睞一個殺人如屠狗的武夫?他又用什麼辦法讓伽藍認識和理解當今朝堂權爭背後的秘密?

    帶著這些疑惑,薛德音隨著伽藍趕到了涿郡薊城,此刻,他面對一個非常緊迫的問題,何處何從?

    伽藍將其帶到遼東,只為避開即將到來的風暴,拯救他和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伽藍的承諾是,決不將其交給裴世矩,但實際就算伽藍把他交給了裴世矩,只要他把嘴巴閉緊了,裴世矩又能得到什麼?

    「伽藍,我們已經到了涿郡,到了薊城,到了東征大行轅,距離遼東戰場近在咫尺了,這時候,你能告訴某,你帶某到此的真正目的嗎?」

    在一座簡陋的軍帳裡,薛德音坐在胡椅,拿著一枚黑棋子,望著坐在棋秤對面凝神沉思的伽藍,不徐不疾地問道。

    這是東征大本營在北苑東南一角所設的臨時營寨,主要給從各地趕來的軍隊歇息所用。營寨佔地很廣,一座座帳篷依山傍水而立,井然有序,各類設施一應俱全,就連樂伎都是明艷照人。當然,如果要縱酒狎妓,必須出營到寨外軍市,前提是你得有足夠的「開皇五銖」或者「白錢」。

    穿著一身橙黃色戎裝的阿史那蘇羅坐在伽藍的身邊,小手托腮,黛眉緊蹙,很是費力地揣測著薛德音的這句話。一路走來,她全身心投入到中土話的學習中,現在已經掌握了一些常用詞語,或多或少能聽懂一些中土話。

    白色棋子輕輕捻動,伽藍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嘴角處露出一絲淺淺笑紋,嘶啞的聲音緩緩而出,「是不是聽說皇帝要來了,先生有了新打算?」

    薛德音眉頭緊鎖,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某擔心碰到相識之人。」

    「先生不是擔心碰到相識之人。」伽藍笑道,「先生是害怕被相識之人再度拉進那個有死無生的漩渦。我說得對不對?」

    「不要自稱『我』,是德音的臉色頓時嚴肅,「這裡不是西北,也不是東北,而是行宮,是中樞所在,言行舉止必須謹慎。」

    羅衝著伽藍喊了一嗓子。

    「錯!」薛德音連連搖手,糾正道,「兒,你要謙稱『兒』。」

    蘇羅俏臉一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最近幾天薛德音教授了她很多基本的禮儀,這些禮儀都是世家望族和皇宮宗室所必需,不出意外的話,蘇羅很快就能與自己的父母團聚,甚至可能見到皇帝,學會這些禮儀對她有很大的幫助,所以她學得很認真,可惜因為語言交流的障礙,常常出錯。

    伽藍伸手摸摸蘇羅的頭,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我……哦不,是某,某也不習慣,但入鄉隨俗,很快就能適應了。」

    「三王子比我……哦不不,是兒,比兒學得快。」蘇羅小聲問道,「他是不是要留在這裡?」

    「對,他要留在這裡覲見皇帝。還要石羽和栗特騎士也要留在這裡。」伽藍再次伸手摸摸蘇羅的頭,眼露不捨之色,「你也要留在這裡,因為可汗和可賀敦會隨皇帝一起趕到臨朔宮。」

    蘇羅神情很激動,很急切。她已經不止一次聽到伽藍這麼說了,為此她一次次激動,憂心如焚,恨不得馬看到父親,撲進母親的懷裡。

    「聞喜公是不是扈從皇帝一起東征?」薛德音忽然問道。

    伽藍遲疑著,思索著,慢慢把棋子放到棋秤。薛德音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跟下一子。

    「這對先生來說,是個機會。」

    薛德音搖頭,「某即便死,也絕不背叛。」

    「對某來說,也是個機會。」

    薛德音搖頭,「你的機會在戰場,不是在朝堂。」停了片刻,他又說道,「隴西李氏代表的是關隴本土望族,關中長孫氏代表的是六鎮武川貴族,此事對他們來說的確是個機會,當然,也包括河東裴氏、薛氏和柳氏。」

    「關隴貴族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誰能獨善其身?」伽藍冷笑,「先生太過樂觀了。」

    「何為悲觀?」

    「關隴人自相殘殺,山東人漁翁得利。」伽藍喟然而歎,「可憐天下蒼生就此墜入阿鼻地獄。」

    薛德音的眼裡掠過一絲惱色,五指用力搓動著棋子,眉頭深皺。

    「先生可曾記得,當年先帝謀國,尉遲迥、王謙和司馬消難同時發難,形勢岌岌可危,但結果如何?」

    「謀事在人。」薛德音說道。

    「成事在天。」伽藍針鋒相對。

    薛德音沉默良久,低聲說道,「伽藍,能否讓某先見到舞陰公薛世雄?」

    伽藍尚未回答,就聽到帳外突然傳來急驟的馬蹄聲。

    「嗷……」暴雪和夢魘同時發出低沉嘶吼。

    「希聿聿……」人喊馬嘶之後便是密集而急促的腳步聲。

    「伽藍,伽藍兄弟……」一個渾厚而粗獷的聲音在帳外響起。

    「薛四哥。」伽藍笑了起來,一躍而起,「說曹操,曹操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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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釋:

    開皇五銖:隋文帝開皇元年公元51年始鑄,又叫「開皇五銖」,或稱「置樣五銖」。

    隋煬帝在揚州開爐鼓鑄夾錫五銖,銅色發白,世稱「白錢」。另有鐵錢。隋五銖是我國「銖兩錢制」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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