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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188節 負荊請罪(2) 文 / 嵩山坳

    第188節負荊請罪(2)

    「喔,」載瀅問道:「何謂『四大天地』?」

    「是罵稚璜的話:『聞公之名,驚天動地;見公之來,歡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謝天謝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語亦復如此!」

    「好惡難言!」載瀅又一次感歎,「稚璜督川,是皇上嘉惠四川的德政,想來清官必為地方愛戴,那知道亦有此惡聲。說稚璜為政『昏天黑地』,我終不服,莫非他官聲也有可議之處嗎?」

    「稚璜為政,興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銳,自難免招人怨尤,以致橫被惡聲,幸虧朝廷保全。不過,用丁價藩,卻是失策。」

    「是非難言!」載瀅問道,「稚璜用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總不會假手於此人有所聚斂吧?」

    「那是決不會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總督常常窮得當當。」

    「這,」載瀅大為詫異,「只怕言過其實了吧?」

    「確有其事,我不止聽一個人說過。照例規……。」

    照例規,四川總督的收入,有夔州關的公費每年一萬二千兩,川鹽局的公費每年三萬兩。丁寶楨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養廉銀一萬三千兩,自咸豐七年增成發給,每年實收一萬八千兩。分十二個月勻支,每月所入,一千有餘,由藩司在月初解送。

    這些廉俸銀子要開支幕僚的薪水飯食,分潤來告幫的親戚故舊,以至於常在窘鄉。每逢青黃不接的時候,丁寶楨便檢一箱舊衣服,命材官送到當鋪當二百兩銀子,舊衣服當不足那麼多錢,便加上一張鈴印了總督部堂關防的封條,朝奉不便揭封開箱,只憑丁寶楨的身份,說當多少,就當多少。久而久之,這只衣箱就不動它了,這個月贖回來,下個月原封不動送進當鋪,朝奉一見,不必材官開口,連銀子帶當票,就都遞出來了。

    載瀅聽了大笑,笑完說道:「有句俗語:『關老爺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有了總督的封條,貨不硬也不要緊了!這叫做:丁寶楨當當,認人不認貨!」

    載瀅的雋語,惹得那丫頭也忍俊不禁,趕緊掩住嘴忍笑,將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放下水煙袋,一溜煙似地閃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個不住。

    載瀅卻對丁寶楨大感興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額外花費那裡來?」他舉例問道:「譬如進一趟京,各方面的應酬,少說也得三五吊銀子吧?」

    「這話,王爺問到鴻章,還真是問對了。換了別人,只怕無從奉答。記得那年是癸酉……。」

    癸酉——咸豐二十五年冬天,丁寶楨還在山東巡撫任上,請假回貴州平遠原籍掃墓。船到漢口,李鴻章的長兄,湖廣總督李瀚章,派人將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歡。宴罷清談,李瀚章叫人捧出來好幾封銀子,很懇切地說:「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不過這一次回鄉,總有些貧乏的親友要資助,特備白銀三千兩,借壯行色。老兄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說到這樣的話,丁寶楨不能不收,收下來交了給他的舊部,其時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補道張蔭桓代為保管,將來再作處置。

    第二年秋天銷假回任,仍舊經過湖北,便托張蔭桓將那三千兩銀子送還。張蔭桓認為原封不拆,顯見得不曾動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論,未免說不過去。不如拆封重封,總算領了李瀚章的人情。

    「這是張樵野親口告訴我的。」李鴻章又說:「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京陛見,上諭『馳驛』,正好我也在京中,鴻章先期派人在賢良館等著,邀他到府中相敘。就因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京中這筆應酬花費,尚無著落,特為湊了一萬銀子送他。這一次總算稚璜賞臉,比起家兄來,面子上要好看些。」

    說到這裡,他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個小紅封袋,隔著炕幾,雙手奉上:「轉眼就是春節了,宮中必有些開銷,接下來是福晉的生日,更不能省。鴻章分南洋廉俸,預備貝子爺賞賜之用吧。」

    載瀅略微躊躇了一下,將封袋接了過來。袋口未封,抽出銀票來一看,竟是四萬兩。「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鴻章將雙手往外一封,做了個深閉固拒的姿態,「裡面還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爺分所應得的。」

    當初籌辦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個化公為私的手段,官股不減而商股大增,無形中變成官股不值錢了。多出來的商股,李鴻章拿來應酬京中大老,名為『干股』,有股息而無股本。載瀅手裡也有些『干股』,聽李鴻章這一說,也就不必再推辭了。

    話題暫時告一段落,載瀅照例留飯,李鴻章也正有些話想和這位主子說,當下也不推辭,和著他主客兩個一起入席。

    載瀅酒量雖淺,府中存酒卻多,而且很多是洋酒——這是因為他在總署衙門任職多年,又曾經有留學美國的經歷,能說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語,和西洋各國駐京公使衙門多番往來,這種事自然也就不可免了,但他和李鴻章雖然達成了共識,畢竟時間還短,不知道對方的飲饌口味如何,便還是讓下人取上白酒饗客,「少荃,我知道你是海量,也不必效什麼矯情之態,儘管開懷。」

    「是。」李鴻章很恭敬的為載瀅倒上一杯,又給自己斟滿,陶然飲杯,「究不如向此中討生活為妙。」

    載瀅為之大笑!「說得好,說的是。少荃真不愧是曾文正公高足,語出不凡啊!」

    李鴻章聽他言及自己的老師,恭恭敬敬起身,雙手肅立的聽著,隨即落座,客氣了幾句。「貝子爺,您看……皇上這一次為鴻章奏答不諧,龍顏震怒,可還要等上幾時嗎?」

    「此事我正要和你說。」載瀅說道,「若論及在皇上面前的恩寵,非肅順莫屬……」

    「貝子爺,您不知道?」

    載瀅一愣,「知道什麼?」

    李鴻章歎息一聲,把自己到肅順府上求助,卻為他婉拒的經過說了。載瀅面色發冷,「他……不肯答應?」

    「鴻章以為,亭公年歲越長,銳氣愈銷……「

    載瀅半晌沉默,忽的笑了一下,「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只好由著他吧。」

    李鴻章賠笑幾聲,但從載瀅眉梢向上挑起的小動作可以看得出來,於肅順在這件事上的袖手不管,顯然的動了怒氣!

    十二月十日,日本人終於到京了。正使是伊籐博文,副使有大隈重信、巖倉具視等幾個。這一次的和談非比尋常,不但因為戰事越來越對日本不利——奕山新任指揮的北路軍穿省過縣,連續拿下山形縣首府山形之後,兵鋒不停,南下進入福島縣,連克首府福島、二本松,一路殺到縣內第一重鎮的郡山,才停了下來。

    福島縣的戰略位置非常重要,雖然從陸路還和東京有很遠的距離,但縣內的相馬、原町、浪江、富岡、廣野甚至磐城都是良好的海港,一旦大清海軍從這裡取得突破,順海途南下的話,沿路上的茨城縣、千葉縣根本無險可守,一旦到了這樣的地步的話,則日本東京就危在旦夕了。

    因此,天皇明知道這一次和談是中國人不懷好意之舉,放一個釣鉤讓自己吞,也只得忍著疼,咬住不放口了。但在伊籐博文出發之前,在日本的御前會議上,君臣也商討了各種應對之策,眾人提出了上中下三策,上策自然是要中國人退兵,仍舊恢復到戰前的狀態;這不是容易做到的,但考究咸豐皇帝的脾性,只要自己方面肯於拿錢出來作為賠償,也未必是做不到。

    中策是通過西洋各國的調停和勸說,更主要的是,要在接下來的談判中和中國人討價還價,達到使中國人的部隊停駐在現有區域,最後完成上策所希冀的,逐一退兵的目的;最後是下策,即談判最終破裂,雙方戰事在休整幾個月的寒冬季節之後,重新開始——有了這幾個月的緩衝,國內應該能夠緊急組建起全新的師團部隊,在戰場上未必沒有和中國人一拼的本錢。

    至於戰爭款項的賠償,日本天皇琢磨了很久,國內因為戰事的影響,百業凋敝,物價飛漲,能夠拿出來的錢戔戔之數,想來中國人也絕對不會看上眼,與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找中國人要賠償!」

    「誒?」伊籐博文一愣,他幾乎笑出聲來,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反過頭去找中國人要錢?「陛下,您是說,找他們要賠償?」

    「難道您不認為這是應該的嗎?」大隈重信接替明治天皇的話開口,「我日本有三十四艘戰艦或者被中國擊沉、擊傷,皇國海軍士兵傷亡超過五萬,這麼多的帝國兒郎的生命,陛下十餘年勵精圖治的苦心造詣,就這樣葬送在萬頃碧波之下,難道不應該向中國人要回一些賠償嗎?」

    伊籐博文不以為然,勝者書寫歷史,現在南北兩路同時遭受清軍的圍困,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趙間信盛和高月伸之的部隊雖然還在神戶城和福知山一線堅持,但任何人都知道,他們的失敗只是時間問題。而一旦失利,從明治二十一年起組建的六處鎮台的四支就算是全部報銷,唯有剩下的兩支部隊還要拱衛東京——保衛皇都就靠著兩個正規滿員師團了,是萬萬不能調動的。

    「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要說什麼蠢話?」伊籐博文怒斥一聲,雙手一撐,身體轉動,變成面向天皇,「陛下,就是為了有大隈重信、西鄉隆盛之流,方才有今日之禍!請陛下明鑒。」

    巖倉具視也在一邊向大隈重信發起質問,「大臣閣下,難道您忘記了嗎?在大阪的時候,就因為您的管束不力,才使西鄉隆盛違令出海,難道您不應該對此負責嗎?」

    大隈重信有苦自知,他是大藏大臣,相當於大清的戶部尚書,掌管一國財政,經過這七八個月來的海戰、陸戰,國家的財政已經到瞭解體的邊緣,不要說其他,就是如他、伊籐博文等人的俸饗銀子都拿不出來了。沒奈何,天皇只得一再向西洋各國借款維持軍力;但在海戰剛剛結束的時候還好,等到清軍登陸,攻剋日本本土的戰鬥勢如破竹,各國也見識到了中國人兵鋒的威力,知道照這樣下去,用不到多久,就能夠徹底打下日本,這會兒借出去的錢,完全等於扔到太平洋中,因此,不但籌款不成,反而多了很多討債的,要求把前期借與的銀子盡快還來;好在兩造間有合同,大隈重信還能以合同規定的還款期限未至而拖延。但要想借錢,卻是怎麼也借不到了。

    在這種情況下,要在再向中國賠款的話,不要說本來沒有錢,就是有錢,也萬萬擋不住中國人的獅子大開口,因此才想出這樣一個以退為進的辦法,他明知道中國人不會同意,但不想還不及開始談判,在御前會商的時候,就為同僚駁斥了。

    「行了。」明治天皇擺擺手,制止了大臣們的爭吵,「西鄉隆盛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他這樣說道,「至於對中國的談判,朕以為,還是要如大藏大臣閣下所說的,一方面請求西方各國調停;一方面和中國人提出軍費賠償辦法。即便他們不同意的話,也要盡可能的拖延時間,爭取拖得越久越好!」

    伊籐博文一行人進京乘坐的是美國的邁爾斯號,是一艘三千七百噸的商船,撫今追昔,伊籐博文心中好不難過!當年的時候,他也曾經到訪過中國,當時乘坐的還是觀光號,那艘船論及噸位還不及邁爾斯號,但畢竟是屬於自己國家的,而現在,能夠開得動的,噸位是四位數以上的船都被國家徵用,參加到了對中國的海戰中,最後的結果,無一例外的被俘虜,或者被炸沉到海底了,堂堂的日本帝國,連一艘像樣的商船都找不出來!

    這一艘商船是美國斯坦利船務公司製造的,這家公司和日本的各處造船廠都有著非常密切的合作關係,但一念及此,伊籐博文心頭忽然閃過一絲狐疑:在初初收到駐日英國公使的公函,是受中國人的托請,要求日本政府派人到中國的北京去,參與和平談判。記得當時自己接到天皇的命令,將這件事重重的拜託英美兩國,希望他們從中調停,一旦戰事休止,日本必有重報——其中的一個很重要的款項,就是在橫須賀、神戶、大阪、長崎等由北至南的各地海港城市,兩國的貨物稅額減少三分之二!

    這雖然是飲鴆止渴,而且受到大隈重信的嚴厲反對,但在天皇的支持下,還是被強迫通過了。只是接下來的事情讓他覺得有些異常:英美兩國公使對他提出的條件始終不肯表態,只是說要等待國內的政令——這自然也是應有之義,但伊籐博文久經宦海,感覺到這其中有不為自己所知的內情!旁的不提,只是在得到兩國提出的條件在政務堂獲得通過之後,他們似乎並沒有什麼歡喜之色;而對於日本請求的,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希望兩國在輿論干涉之外,能夠派遣兵艦到港的要求,更是不置一詞。

    伊籐博文一時間還不以為這兩個素稱友好的國家會在暗中和中國達成什麼協議,畢竟日期緊迫,公務太繁,也沒有太多的時間給他考慮,便急匆匆的登船西來了。

    在天津下船,直隸總督劉坤一遣天津知府高心燮到港迎接,一方作揖,一方鞠躬,也沒有太多的客套話可以說,安排日本人登車直奔北京。

    進京已經是十二月初十的下午,中國方面的接待倒還客氣,以總署衙門日本股幫辦大臣志顏負責,把一行人安排在管驛中,交待了幾句話,告訴伊籐博文等人,十二月十一日早上的巳時,在總署衙門正式開始有中日英美四國共同參加的談判會議,隨即告辭,進宮覆命。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早上辰時剛過,轎馬喧闐,儀從雲集,總署衙門裡裡外外,從沒有那麼熱鬧過。

    奕早早的就到了,這天是由他主持會議,與議的有禮王世鐸、奕劻、容閎、志顏等總署衙門的大臣、司員;以及新加了總理衙門行走的戶部尚書立山、刑部尚書紹祺、工部右侍郎徐用儀、兵部右侍郎廖壽恆、順天府府尹沈秉成、內閣學士續昌。本來還有一個總理大臣是鴻臚寺正卿鄧承修,奉旨派到雲南、廣西去會勘中越邊界,上諭就是這天一早下來的,鄧承修鬧脾氣故意不出席。

    一到總理衙門先吃早飯,飯罷品茗,然後閒談,誰都知道,這一次的會談不是三天兩天就能夠拿得下來的,距離每年的封衙期沒有幾天了,便是連奕也有些心不在焉似的,但卻不是為此,而是為了皇帝的話:他要親自到場參與會談!

    皇帝的脾氣奕太熟悉了,當年就曾經以甘子義為化名,參與到對日談判中,鬧出了很大的麻煩,這一次居然還要再來?只得以兩國交惡,一旦日本來使有心懷不軌之舉,便是把日本變作屍山血海也萬難挽回為由,始終不肯答應。

    皇帝不同意,「朕又不是天天去,偶爾走上一遭,日本人又不知道朕幾時會去,且不必提每次會談之前,雙方的與會者都要進行嚴格的搜查——難道你們只是以為朕會去的時候,才要檢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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