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166節雷霆處置 文 / 嵩山坳
第924章雷霆處置
朝廷對於楊乃武一案的涉案及不涉案人員的處置狠辣之極,十月初七日,朝廷有上諭明發天下,洋洋灑灑,數萬言之多,只是敘述案發經過到胡瑞瀾奉旨復訓,以及王瑞、邊寶泉等人的參奏,首尾之間,就花了很多筆墨。
最要緊的部分,當然是刑部提審的經過,首先是提出疑問,接著是破除疑問,其中最要緊的一條就是葛品蓮到底中毒也未?
等到用文字盡數解釋清楚,判明責任,自然依律定罪,是從餘杭縣仵作沈祥開始的,沈祥「率將病死發變屍身,誤報服毒,致入凌遲重罪,殊非尋常疏忽可比,合依檢驗不實,央入死罪,」但因為職位低微,『照例遞減四等,擬杖八十,徒二年』。
已革餘杭縣知縣劉錫彤,「雖無挾仇索賄情事,唯始則聽任仵作草率相驗,繼復捏報擦洗銀針,塗改屍狀,及刑逼葛畢氏等誣服,並囑令章駿致函錢寶生,誘勒具結,羅織成獄,僅以『失於死罪未決本律』擬罪,殊覺輕縱,應該請重,發往黑龍江效力恕罪。」
杭州知府陳魯,「解府提審,憑刑訊供,具詳定案,復不親提錢寶生究明砒霜來歷,實屬草菅人命,依『承審官草率定案,證據無憑,枉坐人罪』例,擬革職。」
寧波府知府邊葆誠、嘉興縣知縣羅子森,候補知縣顧湛恆、龔世潼,「經學政委審此案,未能徹底根究,擬革職。」
候補知縣鄭錫瀛,「系巡撫派令密查案情,並不詳細訪查,率以無冤無濫,會同原問官含糊稟賦,擬革職。」
浙江按察司蒯賀蓀,「失入死罪,本於律例,業已病故,免議。」
此外還有一個沈彩泉,刑部擬的罪責是「杖一百,流三千里。」
至於陳湖、劉海升,都已經因為不同原因而亡,自然是『均毋庸議』了。
最後是楊昌浚和胡瑞瀾兩個,他們兩個人的情況比較特殊一點,因為有皇帝的上諭,翁曾桂和奕想要盡一番心力而不可得,只得依照皇上口諭中所說的,給這
兩個人定下了『目無聖上,倒行逆施』的大辟罪名。
奏稿報到御前,皇帝將兩個人的斬立決改為賜自盡——一場延宕三年餘的大案子,最終正式昭雪天下了。
一案之中,壞了九顆頂戴,實在聳人聽聞;饒是如此,皇帝還是不肯就此收手,那個河南巡撫裕祿被軍機處訓斥為『莠言亂政、人臣之恥』,著降三級,並申飭。裕祿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旨到之日的晚上,便上吊自殺了。
除了這些犯官之外,再有的就是案中的兩個關鍵人物:楊乃武和小白菜。這兩個人也不是全然清白無辜的,首先是楊乃武,他在案中所做的親供,說餘杭縣的長子到他家索賄敲詐,本就與前情不符;另外一個是小白菜,她在供詞中『咬』出楊乃武,即與誣告無異。
誣告反坐是多年不變的一個宗旨,楊乃武的誣告罪輕,因為首先是所誣的罪不重;第924章,雖因圖脫己罪,並非有意陷害,究系獄囚誣指平人,有違定制,律應杖一百,業已革去舉人,免其再議。」
案中有罪的如沈祥、沈彩泉分別是徒刑兩年和杖一百,流三千里,這都是要帶回浙江去執行的,暫時不論;只有一個小白菜和婆母沈媒婆,成了很大的問題。
找了刑部浙江司的一個主事,叫袁來保的,讓他把葛品蓮的屍棺取回,至於死在獄中的陳湖,身邊沒有親屬,當然也就沒有人替他盤靈回籍,由刑部行文大興縣,找塊義塚,賣掉算數。然後就談到沈媒婆和小白菜這婆媳兩個了。
「贖罪銀的四兩銀子,你可以報公帳,報不上的,由部裡同仁替她代納,亦無不可,總之,人你要領回去。」
「銀子事小,人我不能領回去。」袁來保拱拱手說,「方命之處,請原諒。」
「為什麼?」
「領回去您讓我怎麼辦?一直要回餘杭縣,她們可以搭運屍棺的船回去,伙食用度還好想辦法,就是責任太重了,我擔不起。」
「怎麼說責任?有什麼責任?」
「您想一想,葛畢氏經過這樣的風波,萬念俱灰,可能有輕生的念頭,這一路回去,又伴著一口棺材,觸景傷情,隨時會尋死!到時候海上又不曾有蓋子,不知道哪一天晚上投海,連個屍首都找不到,我豈不是要打人命官司了?」
翁曾桂也很覺得為難,一時計無所出。
十月初七日的早上八點鐘,降旨賜楊昌浚自盡,派內務府大臣立山監視,限下午五點鐘覆命。
立山很機警,知道京中多有兩湖同鄉,對此事頗為不平,而楊昌浚在此的親戚故舊也很多,消息洩漏,一擁而至,即無麻煩,亦多紛擾。因而只帶幾名隨從,騎著馬到了楊家,進了大門,方始說破,是來宣旨。
上諭是初五就下來的,楊昌浚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懲辦,而又遲了一日,在他看,這是皇上有意加恩,不與他人同樣辦理的確證。因此,跪著聽完上諭,楊昌浚問道:「還有後旨沒有?」
「沒有!」
「一定有的。」楊昌浚極有把握地說。
立山不便跟他爭,也不便逼得太緊,只說:「石公,奉旨酉刻覆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後旨了。」
向來召見軍機,至遲上午十一點鐘,『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帖。如有特赦的『後旨』,一定也是交代軍機,『刀下留人』,遲不得半點,當然即時便有章京來送信,所以楊昌浚有那樣樂觀之語。
立山無話可說,只能在廳上坐等。楊家派了人到軍機處去打聽信息,中午回報,軍機大臣已有兩位回府了,並無特赦的後旨。
「老爺,」楊夫人淚眼汪汪地說,「皇上不肯饒,王爺也教沒法子!我們夫婦一場,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沒有什麼聖旨了。」
楊昌浚只是皺著眉,一臉困惑的表情。見此光景,楊太太便取了一個金戒指,用剪刀剪成一絲一絲,拿個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楊昌浚緊閉著嘴不作聲,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軟榻上一躺。這時室內雖只楊夫人一個人,室外卻已圍滿了子媳家人,一個個眼中噙淚,默默注視。楊昌浚先是瞑目如死,不久,哼了一聲,翻身坐了起來。
「太太,」他說:「趁我還有一口氣,我交代交代後事。」
於是子孫一齊入室,跪在地上,聽他的遺囑。楊昌浚的壯碩是有名的,又當悲憤之時,嗓音更大,從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說起,滔滔不絕。講了有個把鐘頭,親戚來了。親戚已經到得不少,立山不放進來,及至越來越多,阻不勝阻,放進一個,其餘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擠滿了上房。
「這都是朝中有僉壬之輩害我的!」楊昌浚向親友說道:「我的命送在他們手裡,冤枉不冤枉?九十三歲的老娘,還要遭這麼一件慘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說罷放聲大哭。
哭聲響得在大廳上的立山都聽見了。先當是楊昌浚畢命,家人舉哀,趕緊往裡奔去,到得垂花門,才知道是楊昌浚自己的哭聲,中氣十足,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他是將死之人。
看看覆命的時刻將到,立山不免煩躁,將楊府上一個管事的帳房找了來,沉著臉說道:「這是拖不過去的事!到底怎麼樣,請你進去問一聲,如果不願遵旨,索性明說,我對上頭也好有個交代。」
「不願遵旨」就是抗旨,這個罪名誰也擔不起。楊家帳房趕緊答說:「請大人不要誤會,決不敢不遵旨。不過,大人明鑒,這件事實在很為難,已經吞了金屑了,只為敝東翁體氣一向很強,一時還沒有發作。」
「沒有發作是力量不夠!你們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麼法子呢?」
「嘿!」立山是啞然失笑的樣子,「一個人想活也許很難,要死還不容易嗎?大煙、砒霜,那樣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煙!」
不知是份量不夠,還是楊昌浚的秉賦過人,竟能抵抗煙毒?吞下兩個煙,依然毫無影響。這時楊昌浚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見此光景,便向立山說道:「豫甫,石泉的情形你都看見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覆命了。」
「覆命?」立山大聲問說:「人還沒有死,我怎麼覆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種含蓄的請托,希望立山將楊昌浚吞金、服鴉片皆不能死的淒慘情形,據實奏聞,皇上或許心中一軟,可望貸其一死。誰知立山毫不理會,答得這樣決絕,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說一句話了。
立山也覺得很有些惻然,楊昌浚和他並無深交,偶爾的幾次席間相遇,還是在肅順府上。這一次皇上派自己這樣一個差事,心中為難,卻不敢抗旨:皇帝這一次的鐵了心要殺人立威,即便是自己應承下薛允升的請托,到御前也休想能夠為他掙回一條命來,反而還會落一個大大的排頭吃!所以言辭峻厲,滴水不進。
「也罷!」薛允升站起身來對楊家的人說:「服砒!」說完,掉頭向外走去,不理立山。
砒霜不比鴉片那樣方便,等弄來已晚上八點鐘了。立山在窗外監視著等楊昌浚服了下去,約莫一頓飯的工夫,開始呻吟了。這是毒性發作的初步,立山不必再看,仍回大廳坐等。
這時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榮祿到了,他是監視胡瑞瀾自盡的大臣,和楊昌浚比,胡瑞瀾則是痛快的多,一鎖繩套,片刻斃命;進宮交旨完畢,得知這邊至今不能覆命,亦不願接受楊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趕緊派人備了食盒來『辦差』,立山吃得一飽,問左右從人:「怎麼樣了?」
「還沒有嚥氣,只說胸口難過,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榮祿說道:「楊公身體太好,平時大家都羨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體好的累了。」
立山不答他的話,看一看表說:「九點鐘!」
覆命的時限早就過了,立山對楊家沒有決絕的處置,深表不滿。但亦無法打什麼官腔,發什麼脾氣,因為楊家上下都不理他,人來人往皆以仇視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會吃眼前虧,唯有忍著一口氣,耐心等待。
看到這種情形,榮祿當然不願多作逗留,當他起身告辭時,立山突然一把拉住他說:「仲華,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榮祿無奈站定:「請大人吩咐!」
「楊家不知道在搗什麼鬼?」立山放低了聲音說,「欽限是酉刻,如今過了四個鐘頭了,到十一點子時,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覆命遲幾個鐘頭,猶有可說,遲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過去了。這件事,你看怎麼辦?」
榮祿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則造孽,二則結怨。因而很快地答說:「大人何不請幕友來商量?」
「來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張揚。」立山說:「拜託,回去以後馬上找人問一問,有沒有什麼人死而無痕跡的好法子?問清楚了以後,趕緊派人來告訴我。」
「是!」榮祿答說:「我派司獄來,請大人當面問他。」
「不!」立山說,「你一定要問明白,如果他沒辦法,來亦無用。」
「是了!我讓司獄去問獄卒,問清楚了,讓他當面來回稟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來。」
榮祿答應著走了,而立山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到了十點多鐘,在楊家門外看守的門下人,領進來一個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立山行了禮,說是榮祿派來的,自報履歷:「步軍統領衙門司獄燕金台,河南陝州人,監生出身。」
「榮總兵跟你說了沒有?」
「說過了。」
「你有法子沒有?」立山問。
「有是有個法子,不過只聽人這麼說,從來沒有試過也不知道靈不靈……。」
「你不必表白!」立山在楊家呆了一天,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我知道你沒有試過,你只說這是個什麼法子好了。」
「這個法子叫『開加官』……。」法子很簡單,一說就明白。燕金台的話剛完,自鳴鐘噹噹的敲了起來。
「十一點,是子時了!」立山大聲吩咐:「到裡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來報告,楊昌浚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兒陪著淌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了局?
「這可不能再拖了!把楊家管事的人,請一個出來。」
來接頭的仍是那位帳房。立山這一次的話很容易說,但也很厲害,他說他雖奉旨監視楊昌浚自盡,但也僅止於楊昌浚嚥氣之後看一看而已,決沒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初八子時,無法再等,只有據實覆命,請他轉告楊家。
所謂『據實覆命』,無非奏報楊昌浚應死而不死,既然『賜令自盡』辦不到,那就只有『賜死』,換句話說,是由朝廷派人來殺楊昌浚!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屬亦可能因此而獲罪。楊家帳房識得其中的輕重,轉而請教立山,如何才可以使楊昌浚畢命?
「倒是有個法子,」立山指著燕金台說:「這是步軍統領衙門的司獄老爺,燕老兄,你和他說說?」
立山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為不悅,但礙著他的官大,只好公開了『開加官』的方法。楊家帳房回進去細說緣由,楊夫人垂淚點頭。可是,誰來動手,卻又成了極大難題。最適當的人選,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說什麼也不肯。最後還是楊昌浚的大兒子出來下跪,懇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強地答應下來。
到得上房,只見楊昌浚躺在床上,面如豬肝,輾轉反側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楊夫人上前說道:「老爺,你忍一忍,馬上就會很舒服了。」
「啊!啊!」楊昌浚喘著氣說:「有什麼法子,快點!別讓我再受罪了!」
楊夫人點點頭,閃身避開,立山使個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將預備好的桑皮紙揭起一張,蓋在楊昌浚臉上,嘴裡早含著一口燒刀子,使勁一噴,噀出一陣細霧,桑皮紙受潮發軟,立即貼服在臉上。燕金台緊接著又蓋第二張,如法炮製。楊昌浚先還手足掙扎,用到第五張,人不動了,燕金台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室中沉寂如死,只聽得自鳴鐘『滴答、滴答』作響。好不容易看鍾上長針移動了兩個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楊昌浚的左胸,輕聲說道:「楊大人歸天了!」
就這一聲,楊家忍之已久的哭聲,一下爆發。立山走上前去,細細檢視,那五張疊在一起,快已乾燥的桑皮紙,一揭而張,凹凸分明,猶如戲台上『跳加官』的面具,這才明白『開加官』這個名稱的由來。
到第二天立山進宮覆命時,才知道楊夫人也仰藥自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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