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107節 兩省報銷案(4) 文 / 嵩山坳
第107節兩省報銷案(4)
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恭王也很見機,再往下爭辯,就可能會有難堪,所以一面唯唯稱是,一面回頭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輕忽了皇帝的要求。
皇帝的要求是要讓軍機自責。「朝廷的威信一半繫於樞府,自責太過,變成自輕自賤,這難道不是有傷國體嗎?」
「信公,說這些做什麼?」閻敬銘做好做壞的解勸,「皇上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說出的話幾時有折扣可打了?」
許乃釗臉色陰沉,一語不出。閻敬銘給奕使了個眼色,示意此事由他來解勸比較適宜。
「滌翁?」奕這樣問曾國藩,「您以為呢?」
「既然做錯了,總是要認錯,皇上當年就說過,自朝臣以下,若是全能以實事求是之心辦差,何愁我大清國勢不威?」曾國藩說道,「不過,也正因為如此,#鐵香的文字,更是要逐一辯駁的。否則的話,日後傳揚出去,我等顏面盡失還在小事,若有人以此立言,成時虞隕越之譏,軍機處如何承旨辦差?」
曾國藩名義上還是在說遵從皇帝的旨意辦事,但內中深意,卻是不言自明的——御史隨意攻訐軍機大臣、六部堂官的惡例一開,今後禁無可禁,國事就很難措手了。
軍機處都是人精,這樣的意思也悟得出來,「滌翁高見,我明白怎麼做了。」奕點頭,隨即傳軍機章京進來,讓他們按照這番意思擬旨。這道上諭,煞費經營,『達拉密,承命擬旨,寫了兩次都不合恭王的意。最後由許乃釗和曾國藩字斟句酌地推敲過,才算定稿。
對於#承修的指責,是很委婉地一層一層解釋先說王文韶,「系候補人員,吏部開列在前,是以令其補授該副都御史,既系未孚眾望,才行亦非上佳著即行開缺。」再說王文韶在這一次戶部報銷案中承擔的責任,也只是以戶部侍郎署理尚書,時日尚短,公務不恰,以致有此缺失——這番話半真半假,不過瞞哄過去了;總之『並非軍機大臣為王文韶開脫處分,敢於徇庇。,不過,『機務甚煩,關係甚重軍機大臣承書諭旨,嗣後務當益加謹慎,毋得稍有疏忽。,
在奕幾個人看來,最後這一段話,不論如何輕描淡寫軍機甘願領受責備的痕跡已經很明顯。但上復到御前,皇帝仍然不准,「署理尚書的時日尚短,這倒是實情,但要說部務有所不恰,就難逃為該員遮蔽之私了!」
「皇上,王文韶領差事不過一二年之久,戶部堂官差事最稱繁複其人一時間有未盡圓通之處,也是情有可原的。」
「王文韶做戶部尚書的時候是不很長但他在戶部侍郎上做了有三五年了吧?怎麼說部務還不曾熟悉,為下面的人欺敝?若真是三五年的時間都不能將差事運作得得心應手的話,那,朝廷還要這些讀書人做什麼?乾脆,就全都交給那些司員一級的胥吏好了!」
奕臉一紅。皇帝說的本來就是實情——各部的日常運作,往來公事,也確實是操諸於那些末流小吏之手的;各部堂官看上去威風八面,但實際上所要做的,也只是應聲畫諾而已。但這樣的事情是數百年以下的積弊,從來沒有人能改變得了;皇帝以此為借口,行究詰之實,令人難以心服。
「皇上說的是,但臣以為,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各部部務,術業專攻,非是侵淫其中多年而不能融會貫通、如臂使指。」
「你說的這些,朕也知道,但也絕對不能因為這樣的緣故,就使國家大政盡皆操於小吏之手!便說這一次的事情吧,王文韶要是多動動腦筋,或者你們中的某一個平日裡多到戶部去看看,料想那些人也未必敢行以如此不法!你們說,朕說得對不對?」
旁的人也還罷了,閻敬銘和許乃釗就很覺得有些侷促了——清制,國事盡在六部,而為了加強皇帝對於六部的管理,有兩重機構來進行負責,一個是軍機處,一個是內閣。這兩處衙門的公事有交錯,有重疊。
先說軍機處,入值軍機處的,一般而言是兩種人,一種是王族親貴——選擇這樣的人不是為其能力有多高,學識有多深——自然,若是這兩者佔全,自然是最好,便如奕;再有一種便是久歷封疆,對地方村政無比熟悉的大員,如曾國藩;還有一種就是京官,這其中又以六部九卿為主。大約是從吏部、戶部、都察院等國家緊要衙門的直屬長官中進行選擇。
各部尚書入選軍機處,又有兩種不同的方式,一種是交卸部務,專責贊啟輪扉;一種是不交卸本來的差事,平時在軍機處入值,退值之後,還回到所屬部院中去,擔任自己的職務——但這後一種,在咸豐朝之後,久矣不見。這是因為皇帝體恤——能夠入選軍機處的,除非是奕這樣的身份特殊的皇室子弟,其他的,大多都是年老氣衰,唯一的一個特例就是閻敬銘,但在咸豐十一年之後,也免去了他戶部尚書的職銜
另外的一重機構就是內閣。
內閣以大學士組成,分為四正兩協,合計六員,叫做入閣。軍機處之外,朝臣做到協辦大學士,就可以為人稱之為『中堂大人,,但入閣而不能進軍機處,猶不能算是朝中重臣,唯有像曾國藩、許乃釗這樣,身擔大學士和軍機處的,才算是名副其實。
而內閣大學士,卻是一定要交卸部務的,但另外有一種辦法,就是以大學士管部——因為這兩重機構,就出現了一人管多部或者多人管一部的情況。
以許乃釗為例,他是體仁閣大學士,奉旨管著禮部,又因為戶部差事繁忙,皇帝擔心閻敬銘照管不來,命他從旁分擔——這也是為什麼今天皇帝話說到這裡,他和閻敬銘大覺尷尬的原因。
而更讓奕等人覺得奇怪的是,皇帝始終抓住這件事不放·到底要達成什麼樣的目的?或者說,要行進到什麼樣的程度,才能讓他滿意?這就不能不問一聲了,但卻不能直抒胸臆,而是要繞著彎子來,「皇上·臣以為,雲桂兩省報銷大案固然引發國人關注,百姓熱議,但也不妨冷靜對待,否則的話,給天下人以為,朝堂之上,皆是藉機生利的小人,天朝顏面攸關·不可不謹慎從事啊。」
「顏面?你和朕談顏面?」皇帝震怒,用力一拍御案,砰的一聲大響,嚇得眾人都跪了下來,「要是你們能夠恪盡職守·又如何會有今天這樣顏面盡失的事情出現?戶部是天下度支所出之地,卻鬧得滿城風雨連『裡子,都爛了,還談何顏面?」
「是,臣弟身為首輔,未能燮理陰陽,有虧職守,臣弟第一個就要請旨處分。」
「你自然也跑不了!」皇帝哼了一聲,「不過暫時還不必急著料理你。許乃釗、閻敬銘二員·身為朝廷樞庭大員·事先不能指摘發微;事後不能早作稟告。乃有今日戶部上下,貪墨侵魚之弊事通傳海內·引民間物議,外邦恥笑之果。著閻敬銘降三級,褫奪三眼花翎,位列趙光之後;許乃釗朕早知其年力久衰,未必能彰顯聖朝氣度,不過愛其顏色,多方容留,以致有今日之失!」
曾國藩越聽越害怕,皇帝所說,竟然是有要將這一次戶部所出的大案全都砸在許乃釗身上的意思了?他拉一拉前跪的奕的朝服下擺,示意他適時出言求懇,若是等到天子重責出口,再想挽回,就千難萬難了。
奕故作不知。曾國藩是朝廷南派領袖,眼見本邦重鎮面臨君父一怒,卻不敢出言解救,反而來求自己,算什麼意思?因此把頭垂得低低的,一言不發。
「免去許乃釗一切官職,以原品秩休致,回府養老!」
許乃釗心中悲苦,只為這樣一個不能算是大錯的過失,就要罷黜一國的軍機大臣,無論如何也是過苛;但終究是讀了一輩子書的人,胸中自有丘壑,也沒有什麼悻悻之態,聽完皇帝的旨意,老人原地碰頭,「老臣領旨,謝恩!」
「皇上,臣在奉旨正管著戶部的大臣,部中出了這樣的差錯,臣難辭其咎,甘願於許大人同罪,一起退出軍機處,以示公平!」
「大膽!閻敬銘,你是在說朕處置不公嗎?」
「臣不敢。臣只是以為,戶部出了這麼大的岔子,臣的罪比許大人只重不輕,臣甘願受罰!」
「好!既然你主動請罪,朕倒不好不接受了,就······」
奕這一刻已經看出來了,皇帝只是想借此事逐許乃釗出班,並無牽連太廣的意思。眼下給閻敬銘的話逼到死角,若是也把他打發出去,日後一定會後悔!想到這裡,忙迎頭一攔,「皇上,臣有話說
「你說。」
「皇上,閻大人是戶部老司員出身,於部務無比熟悉;入值之後,屢有功勳,不提我大清三度用兵於外,他在朝中料理軍務,糧餉、兵秣所需;只是當年承皇上聖意,在各省推行釐金新政,閻大人就立功匪淺,請皇上看在他多年奔勞的份上,寬宥他言語不恭之罪吧。」
皇帝瞪了閻敬銘一眼,語氣中滿是裝出來的憤恨,「今兒個要不是老六給你說情,就把你也趕出軍機處—‾—閻敬銘,你別以為離了你不行,我大清有的是人才,非你不可嗎?笑話!」
揮退了幾個人,皇帝轉回暖閣,心中暗自思忖,這一次的事情辦得實在算不上很漂亮,有點以強勢壓人的感覺,而且,對於他內心來說,也覺得不捨。許乃釗和閻敬銘都是自己二十年前的舊人,君臣之間很有幾分情誼。
但朝臣之間,南北對峙的局面越來越嚴重,尤其是以曾國藩為主的南派,更是愈發強盛,已經成尾大不掉之勢——這或者並非是曾國藩、許乃釗之流的本意,但架不住學生、弟子、門人的簸弄,久而久之,也便怡然自得了——這種相權的隆重·對於皇帝而言,是很大的威脅,所以,即便私心再覺得不也不得不斷然處置。只希望自己的這一番作為,能夠給曾堋藩等人提個醒否則的話,多年倚重,也要棄而不顧了!
為戶部報銷案中爆發出來的弊情,皇帝很是震怒,先是廷寄雲南,把那倒霉的知府潘英軍押解到京,將他的官職一概免去,發往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
不過比較起戶部司員他還算是幸運的。皇帝在這件事上痛下殺手,一道旨意將戶部雲南、廣西兩司中從員外郎到主事、書辦、筆帖式、差役的所有人全數綁至鬧市口,也不問是不是上命下派,更不問是不是另有隱情,一概開刀殺頭!
他知道若是這樣的案子交部議處的話,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按照大清律,落得個丟官罷職的下場——這是他不能容忍的,因此,連這種必要的程序也省卻了,逕直下旨,解決掉這些國家的蛀蟲,看看日後誰還敢頂風作案?
刑部侍郎朱光第深以為不妥以『所行非刑,之名給皇帝上折子,為這些人乞命他甚至連看都不看,更遑論筆下寬恕了。這還不算,那個已經去職賦閒的王文韶,他也不肯放過,幾次在御前朝對的時候大發雷霆,看那樣子,竟似是要把他也同鍋燴了,才算滿意。最後還是曾國藩、奕等人一再苦勸,才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朕實在是不明白,朕的脾氣你們就不知道?最恨的就是臣下貪墨!登基不久就早有上諭,一再申令!可能有些人看近數年來,國勢日隆,萬民昇平,大約是有人以為朕不會再像當年那樣,對於這種上下盡知的弊政有所察覺?或者即便察覺了,也會秉持聖人的忠恕之道,予這些人以自新之路?」
「若是你們抱著這樣的念頭,便是錯了。朕告訴你們,只要朕還是大清的皇上,對於貪墨官員,就有一個殺一個!不要說是戶部兩司中的官員,就是殺盡了天下官吏,朕也在所不惜!」他端坐在乾清宮正中的須彌座上,白皙而豐腴的臉蛋漲得通紅,大聲咆哮著,「······朕知道,現在各部之中盡有些混賬規矩,又開始有抬頭之勢,便說工部吧,國家承平,你們中的一些人屢上條陳,勸朕將城內外各處景觀略加修飾,實際上,還不是從大工中撈取好處?只要說動了朕,先不必提日後能不能落到實處,只是從京、外各處皇木廠等地獲得的孝敬銀子就不下百萬兩計;還有吏部,……」
他歎了口氣,竟是把這個話題生生的嚥了回去,下面跪著的朝臣中有人是知道的,曾國藩奉旨管著吏部,皇帝這是在給他留面子呢!「從咸豐五年之後,朝廷對臣工的俸餉一加再加,一個四品的小京官,一年之中所能到手的俸祿銀子就不下三千兩。兀自饕餮不足?還要伸手撈錢?」
群臣股慄,跪在地上,把頭埋得低低的,生恐發出一點聲音,招引來怒火臨頭,「朕知道,便是說了再多,也擋不住黃白之物的誘惑;這樣也好,我們君臣之間的立場涇渭分明,也省得朕再和爾等多費什麼唇舌,朕不惜給後世留一個暴君的罵名。只要發現,不問多少,也不管主從,一概殺頭抄家!爾等若是不信的話,不妨就試一試。看看是你們的手長,還是朝廷的刀快!」
在乾清宮嚴厲的訓斥一番,皇帝起駕還宮,剛剛好,長公主秀慧帶著新出生不久的嬰兒到皇后宮中請安,聽母親說皇帝近來的心情極壞,故意帶著孩子來朝見皇阿瑪,一來是讓他看看外孫,二來也是有心開解聖懷。
秀慧生了個兒子,取名曾廣平,出生還不及一個月的小嬰兒,眼睛都不大睜得開,整天混吃悶睡,看上去粉嘟嘟的,可愛極了。秀慧抱著兒子,請旨進到閣中,盈盈行禮,「叩見皇阿瑪。」
「哦,你來了?」皇帝的心情還是不大好,擺手讓女兒起身,「怎麼,不陪你額娘多說一會兒話呢?」
「女兒本來是想多陪陪額娘的,但因為多日不見皇阿瑪,心中思念,這才拜別額娘,到皇阿瑪這裡來了。」
「你產後不久,身子還虛弱,來,坐下說話。」
秀慧站起,卻並不就坐,轉身從奶媽懷中抱過孩子,走到他身前,「皇阿瑪,您還沒見過外孫呢。
您瞧瞧,可愛不可愛?」
皇帝探頭看過去,是一張很豐滿的小臉兒,嘴巴兒紅撲撲的,睡得正香,孩子眼線細長,可見是得了乃母的遺傳,「蠻可愛的,可起名字了嗎?」
「起了,是孩子的祖父所起,名叫廣平。」
「哦。」皇帝最喜歡娃娃,但今天實在是心情不佳,略顯厭煩的點點頭,「慧兒,你先····…帶著孩子回去吧,阿瑪覺得有點累,等改日吧,你再帶孩子進宮來。」
「皇阿瑪,您的身子不好,不如女兒給您傳太醫來?」
「不用,朕只是覺得心累,傳太醫也不管事的。去吧,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