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119節 文 / 嵩山坳
第119節
五月十六日,翁心存的壽誕之日,除皇上軍機處口諭中頒賜的賞繼之物之外,又手書了一方匾額,名為『松蔭常濃』,命內務府禮送到京,本意是想為他遙祝一番生辰之樂的,而事情的進展,也確實如文祥善頌善禱的那樣,翁心存碰頭謝恩之後,精神健旺,府中大開流水席間,還和學生、子弟有說有笑。八戒文學&
不料樂極生悲,用過晚飯,送走賀客之後,翁心存只覺頭重腳輕,自以為是喝多了一點壽酒,又不願意這樣的好日子驚擾家人,便早早傳下人洗漱,***休息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已經過了老爺起床的時辰,兀自不見房門開啟,有人害怕,知會府中的姨太太,等到打開房門,只見床上、枕邊嘔吐得一片狼藉,用手摸摸,身子已經涼了!一家***放悲聲,一邊貼出門報,一面命人到宮中送信,同時命人騎馬趕赴熱河,向行報喪。
軍機處幾個人正用過午飯,聞訊大驚,「這可真是……糟糕!昨天皇上還說起來,本來想帶著翁心存到熱河來,君臣同樂呢,今天怎麼就有殃榜傳來了?」
「還是先不要說這些了。」許乃釗說,「只怕這會兒皇上也聽見信兒了。銘公病故,朝廷恤典之儀,等一會兒見面的時候總要拿出一個辦法來。」
「嗯,這是要緊的。」接下來又是一通忙碌,擬謚是內閣的差事,寫好了公文,派軍機章京送至不遠處的內閣朝房,很快的,取回公事,內閣撰擬的是『忠、和、端、直』四字,除了一個『忠』外,都算不上美謚,但思及翁心存的生平,也實沒有太多能夠拿的出手的相業,便也顧不得了。另外還有一些入祀昭忠祠、賢良祠,生前處分一概開復,蔭及子孫、甚至派留京皇弟、皇子代天祝禱、賜銀治喪之類的常例,都不話下。
便這個時候,內侍來傳,「皇上叫了。」
文祥眾人魚貫進到如意洲,皇弟眼圈微紅的擺擺手,免了大禮,「哎!國家不幸。」
「翁心存自咸豐十年發病以來,纏綿床榻,二年有餘,皇上種種頒賞、賜藥,慰婉體貼之言之行,不但奴才們都是看眼裡的,就是翁府上下,也無不感戴聖德。如今一朝故去,皇上也不必勞傷聖懷了。」
「話是這樣說,翁心存是朕的師傅,雖不及杜受田那般師弟情重,終也是有開蒙之恩。傳旨,命大阿哥載澧,代朕到京中翁府,焚香祝禱,另外,再從內務府撥款三千兩,為翁心存治喪。……還有什麼?翁心存的謚號,內閣擬上來了嗎?」
「已經擬好了,請皇上龍目御覽。」
取過奏本,打開來看,皇帝舒緩一下情緒,拈起硃筆,口中說道,「翁心存崇尚正學,品行純粹,入朝多年,從不涉及一己之私。這個端字極好。」
「是。」文祥又說,「如何加恩翁某的子孫,容奴才等查報之後,再行請旨。」
「等一會兒你們去看望一下翁同龢,問問他老父生前還有什麼掛心之事沒有了的,朝廷能夠替他了的,就給他了了。」
「是。皇上如此體恤,翁心存九泉之下,一定感激天恩。」
這樣敷衍場面的話令皇帝很覺厭惡,只是這時候萬萬不能和軍機處動氣,不屑的撇撇嘴,他說,「翁心存的事情暫時就這樣,讓禮部按照大學士喪典儀制擬旨奏聞,哦。翁心存病故,孫瑞珍久病不起,朕前幾天讓你們議的,軍機處增補人選的事情,你們議得怎麼樣了?」
「奴才等議過了,均以為理藩院尚書,皇史宬總裁官、翰林院掌院學士倭仁歷任兩朝,受君恩深重,長存報國之心,宜乎選入軍機處。」
「倭仁啊?」皇帝無奈的苦笑起來。倭仁的品行沒有很大的問題,但和自己所要求的,軍機處上下都要切實一氣,領悟己心,為日後多的推行政效力的初衷相去甚遠,特別是當年為初建同文館一事,給自己折騰得幾乎半死,但同時也可見這個老人胸中的骨鯁之氣。這樣的人留廟堂尚沒有什麼,讓他入值軍機處,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
看皇上臉上似笑非笑,卻透露出一些很不以為然的神情,文祥和閻敬銘兩個大約能夠猜到其中緣由。文祥想了想,說道,「奴才想,倭仁經皇上多年訓教,早已經不是當年那般魯莽之輩,若是能夠入值軍機,經皇上耳提面命,定能有增倭某教益,使該員不論學識抑或品端,均進一步。」
文祥這樣言辭甚過的為倭仁說話,皇帝也不好一時冷顏推拒,「朕再想想吧,嗯,再想想。你們先下去吧。」
眾人退下去,皇帝立刻命人把翁同龢招了進來,翁同龢一雙眼睛哭得桃兒也似,到了御前兀自抽噎不止,皇帝照例慰婉幾句,也知道他一定會上折子丁憂守制,乾脆就搶前面了,「……你回鄉之後,認真讀書,於民情有所知者,不妨繼續給朕上折子,還有,家鄉保重你的身體,朕還等著你回來呢。」
「是!皇上垂愛微臣,臣感佩莫名,臣鄉居歲月,亦當府中日夜焚香祝禱上天,保佑我皇上龍體安康,萬事順遂。」
「就盼著如你所言吧。」皇帝歎息一聲,心中又覺得不捨,又為翁心存之死難過,聲調有點顫抖著說道,「朕為翁師傅所做的,不過略哀榮。你回京之後,代朕靈前慟哭一場,寄托哀思。」,
「是。臣……臣代先父,叩謝皇上!」
辭別皇帝,出城北上,當天的晚上,翁同龢趕回北京,還不及進到水獺胡同,就看見街邊擺滿的幛子輓聯,白衣如雪,鋪天蓋地,翁同龢心中一酸,落下淚來,從馬上跳下來,快步入內,有識得他的,「四少爺回來了,四少爺回來了!」
門內有翁同書聽見聲音,幾步衝了出來。他本來任職福建藩司,後來因為老父有病,身邊不能無人照理,皇帝特意降旨,將他從福建任上調回京中,賞了個翰林院侍講學士的名頭,但不必入值,只留府中,照顧翁心存。兄弟相見,雙目流淚,「老四,你回來了!爹……沒能見到你,他老人家一再念叨你的名字啊!」
「爹……他老人家是幾時過身的?」
不等翁同書解說,旁邊有人說話,「大少爺,四少爺回來了,先不必提這些,還是請少爺到靈前給老爺行禮吧。」
「哦,是的,是的。」翁同書沒口子的答應著,拉著弟弟的手,舉步進到靈堂,翁同龢望著堂上的靈位,裊裊而起的素香,呆若木雞一般任由下人幫助自己脫下衣服,換上孝服,跪倒磕頭,喉嚨間大放悲聲!
哭了多時,府中請來的提調著人將他扶起來,攙到後堂休息,今天是第二天的時候,昨天喪榜貼出,已經知會到京中門下、同鄉舊好,而今天,即將有大批弔客登門,這都是要兩位少爺負責支應的。特別是宮中已經派人來傳過旨意,等一會兒大阿哥載澧要來,代天行禮,以進哀思。
翁同龢擦擦眼淚,向府中請來的提調拱拱手,「家父之喪,全仗老兄從中幫襯,孝子這裡謝過了。」
「不敢,不敢。翁大人有功於朝廷,小的能夠為他老人家這後一點心,也是小人的榮幸。若是有照料不周,請兩位大人莫怪。」
「不敢,不敢。家嚴西去,為人子者五內俱焚,往來應請之事,全仗老兄了。」
彼此客氣了幾句,聽這個行趙的提調說,按照規矩,裝殮入棺,京中停靈三天,然後起運江蘇,到常熟翁氏祖墳下葬——翁心存的一生之事,就此完結。但這之前,千種禮儀,萬般忙碌,都是可以把人活活折騰死的,特別是這一次到翁府來弔唁的喪客,沒有一個是沒有來頭的,特別是聽人說,連留京的恭親王和大阿哥也要來,加讓趙提調加上三分小心。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的巳時,水獺胡同外面先有御前侍衛、內務府前來靜街,隨即是八匹高大雪白的頂馬壓道,後跟著一輛藍呢子後擋車到了翁府門前,是奕訢陪著載澧到了。
翁氏兄弟請安行禮之後,叔侄兩個靈前進香,載澧十三四歲的年紀,兀自不大懂事,眼睛胡亂掃視,這種靈前祭拜的差事他還是第一次做,不覺悲痛,反大感有趣,好此行之前,得瑾貴妃教訓過,凡事聽六叔指點,自己不可亂言亂動,才沒有鬧出什麼笑話來。
奕訢走到香案前,打開開緣薄,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和銀數,上面的一份是來自宮中,是御賜的奠銀三千兩;他拿起筆,寫上自己的名字,底下綴上一句:奠銀兩千兩。
靈前行完了禮,翁氏兄弟兩個把王爺和大阿哥迎進一旁的禮堂中陪坐說話,先到的倭仁、周祖培、陳孚恩、寶鋆等人也都坐,彼此推讓一番,終於還是讓倭仁坐了首位,又傳人奉上茶水,落座說話,「銘公一生,正色立朝,胸懷坦蕩,不愧君子二字。如今一朝崩殂,不但是我等這些當年為翁師傅訓教的,就是皇上……」奕訢說,「京中看到行發來的邸抄,皇上已經降旨,綴朝三日,以哀榮。」
「是。」這件事是翁同龢離開熱河之後的事情,回京之後忙於乃父的喪事,無暇他顧,聽奕訢提起才知道,「皇上推恩如此,真令臣等常有感懷之念,想來家父身九泉,亦當含笑。」
「是了,老人家的身後事,可已經做過安排了?」
「承王爺動問,都已經準備停當了。只等先父靈柩回歸故里,就可以入土為安了。」
「那,路上如何運送文端公的靈柩呢?」
「這件事,」翁同龢說道,「我剛才和家兄商議過,以從運河走為第一選擇。既省時又省力,而且,免去這樣那樣的迎請之事。」
旁人說著話,載澧眨著眼睛,半懂不懂的聽著,他於這樣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還是覺得府中和小太監一起斗蛐蛐來得有意思,聽他們說得差不多了,拉一拉奕訢的衣袖,「六叔,我們回吧?」
「好。我們回去。」
看他作勢欲起,寶鋆幾個心中很感詫異。他本來想這樣的機會和翁同龢幾個人說說話,不為其他,前幾天見到邸抄,皇上命奕誴做了海軍大臣,總管建海軍一切應辦事物,反而將恭王閒置一旁,他來說尚能安於寂寞,但其他人看來,就殊覺不平了。其中就以寶鋆為首。
寶鋆幾個人看來,奕訢不論德行還是才能,都是宗室之中第一號的人物,比之皇上或者略有不如,但和奕誴、奕譞,以及逐漸長大的奕詥、奕譓等人,或者無才、或者頑皮,比較起來,卻是高下分明,賢愚立辯。但偏偏皇帝置之於不理,反而任命慣來荒唐的奕誴為海軍大臣,誰知道這個荒唐王爺能夠做出什麼事情來了?萬一辦砸了差事,浪費國家的銀子還其次,耽誤到海軍建設的一大盤棋局,就後悔嫌遲了!但這樣的話不能直接上書給皇帝——自咸豐九年之後,奕訢辦理徙居一事,幾乎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這固然是皇帝有意為之,讓他退身無門,但正因如此,辦理這樣大的政務之時,不是正好讓奕訢有展佈之機嗎?怎麼居然棄用呢?
奕訢自己卻多少能夠悟到一些:皇弟領用國事,是非所宜,特別是自己這樣,有心振作的,是逢君之惡,可以說,越是要想為祖宗基業一份心力,就越是不為皇上所喜——像七弟之事,不就是明證嗎?至於奕誴,皇帝啟用他,正是因為他秉性荒疏,即便將來辦差有成,也根本不會有什麼擁兵自重的心思,故而能得皇上放手使用。
他不是不明白寶鋆幾個人為自己抱屈枉,但這樣的事情只能憑一己意會,就是親近如寶鋆者,也是斷斷不能訴諸口舌的。因此不等寶鋆幾個人說話,起身拉著載澧的小手,叔侄兩個登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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