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70節 舉步維艱(2) 文 / 嵩山坳
第70節舉步維艱
官署歇了兩天,林文察到營中視事,入目所見,綠營兵制之壞,幾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是領了諭旨,到省來辦理軍務的,雖然不過是參將銜,卻有專折陳奏之權,可以直抵禦前,因為這樣的緣故,便是連特興額都要恭敬聽命。
到營中的第一天,營房中巡視一番,兵士氣度倒還入得眼中,只不過一個個神情恍惚,不敢和他目光相碰觸,而且,帶著一些不耐煩的神色似的。
林文察莫辯所以,又不能動問,只好返回帳中——後來還是羅增祥給他解釋了幾句,方才明白,原來,綠營兵士之中,十個倒有七個是外有所營生的,如今官履任,兵士不得不放下一切,回營中來聽候分派調遣。若是旁的日子來,只怕連營中應有將士的一成也見不到呢!自然的,每一個兵士都盼著他早早遷地為良,不要影響自己賺錢大計——這是後話,暫時不提。
武昌軍營中駐了幾日,林文察所見所聞,皆是一派醉生夢死之景,他甚至都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三月十九日,將兵事敗壞事寫成一份奏折,命折差送抵京中。折子中,林文察連同一省提督的特興額,綠營之中參將、副將、游擊、都司,除卻一個羅增祥之外,統統給他參了一遍!
其中說,「提督特興額、游擊劉景芳、劉定邦,夥同刁商游奕等,以買空賣空為能事,情同賭博,忽做錢盤,則定買銀十餘萬兩,忽定油盤,則定買胡麻油數百萬斤,行市猝有漲落,各安善商家,立可破產,特興額做錢盤,油盤,恃其多財,勾串衙門,把持行市,前後坑害商民資本數十萬金。因此頓至豪富,出入隨帶打手多人,各持槍械,……一人橫行罔利,而兩廳商民終歲惶惶不安其業,人人切齒。」
「至於劉景芳等,自稱是將軍善慶保獎副將銜候選游擊,並無保案行知。查,該職員多年皆口外糧店經商,何從得有戰功?即使勞績保獎,亦不能由監生、游擊虛銜遞保游擊實職副將銜,顯有虛冒情弊。」
後他說,「相應請旨,將游擊銜劉景芳、劉定邦等革去職銜,並請敕部查明,嚴審懲辦。俾除民害而靖一方。除咨兵部暨寧夏將軍善慶查覆外,理合附陳伏乞聖鑒,謹奏。」
奏折到了軍機處,曾國藩認真的看了一遍,心中惱火:他當年天津練兵之初,手段相當凌厲,因為他知道,兵制之壞,已是冰凍三尺,非痛下辣手不能整頓,所以請王命旗牌斬了成祿之後,履任的第一年,就為訓練步卒,取消營中各種弊政,殺了不下三個參將,三個游擊。
一時間事情鬧得很大,楊維藩上折子彈劾他,也未始不是有認為他行事酷烈,不予人一線生機的殘忍所致。
要是放光武軍中,只憑這折子中所見的幾條罪行……,曾國藩想了想,勉強壓一壓火氣,他想,此事萬萬不能擅專,還是請旨定奪的好——軍中舊部,分散各省,便是連胡小毛那樣的,現也是跟李元度身邊,到河南任職綠營都司。
若是自己仍舊和這些人揪扯不清的話,很容易給朝中的那些八旗勳貴以口實,到時候有人上折子問一聲:「以軍機贊襄,多與各省統兵大員來往,是何緣故?」就是極大的麻煩。
正好為皇帝數日以來倦怠厭政,曾國藩早有一番解勸的話想造膝密陳,但自己不便撇卻同僚,單獨請起。略想一想,有了計較。「林密卿的這份奏折,未便耽擱,而且也要給皇上計議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寫一個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皇上作何話說?諸公以為如何?」
大家都無話說,於是找『達拉密』來,即時辦了奏片,連同原折,裝匣送上。不久,如他所料,皇帝只召曾國藩『獨對』。
進到暖閣,行禮以畢,皇帝讓他站了起來,又命六福搬來杌子,賞賜他坐下。曾國藩心中暗暗喜歡,皇上對自己榮寵未減,有些話,也比較好出口了。抬頭看看,皇帝臉色很不好看,略顯青白,神情倒還振奮,比早上叫起時所見的一副萎靡之態,倒強得多了。
「林文察的折子啊,朕看過了,既然當初命他、李元度幾個到下面去辦差,總要讓他們有臨事決斷之權。你回去擬旨,告訴林文察,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對那些縱兵為禍的、不服整肅的,不論是什麼人,也不論他是什麼職銜,該殺的就殺,該撤的就撤。這件事關係天朝武備之力,任何人也不要想從中礙手礙腳。」
他停了一下,又打了個哈欠,倒像是犯了鴉片煙癮一般,「至於這一次折子中所參劾的這幾個人,立刻就地免職,押回京中待堪,還有,讓兵部行文寧夏,問問善慶,這個劉景芳他認識不認識,又是怎麼樣、幾時、為了什麼保獎他以副將銜候選游擊的?讓他明白回奏。」
曾國藩心中喜歡,皇帝說一句,他答應一句,等到正事都說完了,皇帝擺擺手,「你下去吧,朕有點累了,想歇一歇。」
曾國藩卻沒有動身,而是眨眨眼,望向歪著身子,倚明黃色大靠枕的皇帝,「皇上,臣還有話,想向皇上回奏。」
「還有事啊?」皇帝是一臉不耐煩的神色,「你想說什麼?」
「皇上數日以來,聖躬欠安,臣等看眼裡,疼心頭。」曾國藩趴下去碰了個頭,繼續說道,「只是,臣以為,皇上憂急成疾,多聖心不暢,而非機能有所損傷。」
皇帝皺起眉頭,瞇著眸子瞪著他,「人吃五穀雜糧,身體有病,本是平常不過的事情,怎麼,聽你這番話的奏答,倒似乎是朕故意裝病,有心懶政了?」
「臣不敢。只是臣想,天下萬民,皆要安守本份。」這番話極為不敬,所以曾國藩不等皇帝發怒,就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如臣等來說,精白侍君,成就千秋之名,是臣等的本分;微末小吏,則以守牧一方,使百姓安心向善,是為職責應當。而皇上,」
他遲疑了片刻,終於咬牙說道,「皇上身為天下之主,為百姓憂,解萬民苦,正是人主當為……便是多有辛勞,為列祖列宗想,為江山社稷想,還請皇上……」
「住口!」皇帝勃然動怒,「真正是宏篇大論!照你這樣說來,朕這幾年倒似乎是任事不管,只圖享樂的過日子嗎?兵制、政、各種改良之法,哪一件施行之初、之中,朕不是日夜不得安寧,便是睡下了,也是魂夢不安,生恐為下面的那些那些混賬,從中故意破壞,傷了朕的愛民善舉?」
他用力一拍身下的靠枕,坐直了身體,「你現反倒怪罪朕,不念及列祖列宗,不顧全江山社稷?」
「臣不敢這樣說,只不過,皇上只為崇實所奏,就以為天下各省,皆是不肖官員,視皇上愛民一片聖意如不見?」曾國藩大聲說道,「皇上心中委屈,數日來不理朝政。殊不知,卻正是順遂了那些無恥小人的心思。」
皇帝有孩子做錯了事,給人當場捉住的尷尬感覺,口中兀自強辯,「朕沒有!朕沒有委屈,也不曾為了下面的這些混賬的緣故,故意不理朝政。」
曾國藩有心想說,有沒有皇帝自己知道。不過這樣的話就有點不屑與辯的味道,大非自己今天冒死進言的本意了,當下有說,「臣也知道,皇上不會為這樣的事情勞傷聖懷。其實,臣以為,自皇上登基以來,銳行法,革除弊政,天下百姓莫不額首相慶,臣當年天津辦差的時候,公務閒暇,也曾經與楊村附近百姓士紳相會,百姓皆言,皇上年少有為,又天生仁厚的性子,凡是惠及百姓的,一概推崇;反之,有可能滋擾一方的,也數祛除。大家都說,生逢聖主,實是眾人之福啊。」
「聖主?」皇帝眼眶一熱,心中又泛起了委屈,「什麼聖主?若是朕真稱得上聖主二字的話,下面的那些人,料想也就不敢交相蒙蔽,胡作非為了。」
「是,皇上所見極是,只不過,臣以為,樹大自有枯枝,本來就是三皇五帝之下,不可或免之事,只要多數官員尚能心存百姓,上有皇上振奮精神,銳意進取,下有一方職銜認真效命,兼以種種政良法推行而下,百姓又有呈告之權——時間短了,尚還未必建功,一旦時過境遷,百姓知曉朝廷於那些殘民以待的官員再無容忍之心,有人出面首告,朝廷臨以重譴,臣想,用不到幾年,貪墨酷吏越來越少,心懷良善越來越多。到那時,只恐皇上想聽聞崇白水口中所言的兵匪不分的惡事,都要到書館茶肆去呢!」
皇帝給他的話逗得撲哧一笑,卻瞬間收斂,「曾國藩,你們是不是以為,朕這幾天精神不振,連朝政也懶得過問,是為了下面的那些混賬行子難過嗎?不是的。朕為之難過、失望的是崇實!像他這樣,經朕多年調教之後,外放為官,不足三年的功夫,就學得滿身油滑作風——你想想,連他都是這樣,旁的人又當如何?還有……」
他拿起林文察呈遞上來的折子,「他參劾一省提督的幾款罪行,難道就只有林文察看見了、聽到了?旁的人都養罐子裡,每天喝幾杯水就能夠過活了?根本不用理會外間市集上發生了什麼?還是伸手拿了特興額的好處,彼此蒙蔽?咸豐四年,朝廷行以商課之法,容繳課的坐商、行商有呈告之權,開始的時候嘛,還好;過了一段,各省之中一片安寧,朕心中還以為真的是胥吏懼怕為人攻訐,不敢行往日貪墨之事,現看來,倒像是這些人又找到了朕不知道的辦法,繼續侵魚百姓。而且,比之以前,加狡猾狠毒,連原本有的那些商戶呈告,也無有了蹤影!可見,連商戶也是不知其人手段了呢!」
曾國藩覺得皇帝有點危言聳聽,不好過多接口,「皇上,臣雖然不是管部的大臣,但數載以下,戶部銀庫從各省解運上來的餉銀,比之往年有增加,只從此情而言,可見商戶所繳國課之數,仍舊是可以正常抵部的,並未有給人從中侵魚情況。」
皇帝歎了口氣,說道,「曾國藩,朕心中所知,不是你能夠明白的。便說這吏治一項吧?朕京中,和軍機處、內閣會商多項法令,通行全國。到了下面呢,百姓根本得不到真正的實惠!變成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口惠,華而不實。」
「朕這幾天一直想,先皇年間不提,朕踐祚以來,所行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捐納,以為斷絕了那些花錢做官之人的登進之路,改為由天下讀書的種子,代天守牧。這些人束髮受教,心中總有些天良,於治下的百姓,亦當體恤顧念一二,讓這些人來,是不是就能夠好一點?」他自問自答的說道,「現想來,是朕太過天真了。」
「君憂臣辱。臣奉職贊襄,卻不能解君父之憂,實慚愧。」曾國藩說,「不過臣以為,天下各省司道府縣,終究還是以為官正直之人居多,只不過,其間偶有一二貪酷官吏,為害極烈,百姓心頭憎恨,心中有遷怒於人之情——臣以為,這是人情之常。」
「你這樣說法,也並非無稽。你先起來說話,」皇帝讓他起身,「當年朕做皇子的時候,天性頑皮,成天惹禍、惡作劇層出不窮,不但上書房的師傅、諳達飽受其苦,就是先皇,也深以這個年長的阿哥荒誕不經而頭疼——這可不是朕說的,是額娘她老人家生前說過的話。」
曾國藩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提及舊事,垂手肅立的聽著,「不過朕雖然頑皮,但自問腦筋不弱於任何一個兄弟,上書房讀書的時候,學業也堪稱第一。故此,蒙皇考愛重,將這萬幾重擔,交付仔肩。」他說,「當唸書之時,每每閱看列祖列宗聖訓的時候,總以為如同和珅、王亶望之流,貪墨不法,一來是因為他們壞了心腸,二來是為了各省、治下官員肆意逢迎,方有如此二人一般無二的那些驕奢淫逸之流。」
「後來才知道,不是這樣的。」皇帝抬頭,看著曾國藩,「你可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臣愚鈍,只能想到皇上聖訓的兩節,其他的緣故,臣不知。」曾國藩說,「不過,臣聽翁心存大人言及,元旦之日,皇上駕臨府中,於我天朝吏治之評,曾有一番上諭。臣聽聞之下,心中欽服無地。臣想,我大清內外臣工,如湯文正者自然是如鳳毛麟角;如和珅、王亶望、國泰之流的,亦是百中無一。大多數的官員,總還是好的。」
皇帝歎了口氣,誠然,天下這麼多的官員,好的終究應該是佔多數——但也只限於漢人官員,反倒是滿族官員,不肖之輩,比比皆是!只不過,這樣的話曾國藩不敢說,而他,即使貴為天子,也是不能出口的,一時間養心殿西暖閣中靜了下來。
君臣默然良久,皇帝忽然問道,「這數日以來,京中內外,於朕很有些言語吧?」
「這倒不曾,京外蜚聲如何,臣未得知曉,城中百姓,都說,皇上龍體欠安,多是朝臣不作為,完事積壓,引致皇上不得休息之故。」
皇帝展顏一笑,從御案上拿起奏折,「林文察上的這份折子啊,雖是湖北一省所見,卻也很有代表性——湖北如此,湖南、山東、河南、四川,是不是也是同樣呢?李元度、朱洪章幾個,分發到各省去,專責練兵事宜,等一會兒你下去,把林文察的這份折子謄抄幾分,廷寄幾人,讓他們不要考慮情面……你怎麼了?」
曾國藩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皇上信重為臣,臣本當不顧議論,豁死以報,只是,兵者國之大事,臣恐才短智絀,還是請皇上交由軍機處共議吧?」
「曾國藩,你少和朕來這一套!」皇帝突然發怒,「你當朕不知道你想什麼嗎?憂讒畏譏,只擔心著自己的名利祿位?朕看你越來越不像當年那個給朕上《敬陳三事折》的曾國藩了!」
曾國藩以頭觸地,咚咚作響,「臣的這點小心思,原也不敢蒙蔽聖明。只是,我大清朝早有祖制,漢員領兵,大非所宜,還請皇上俯察。」
「祖制?就是因為有祖制,才有了寧夏將軍善慶、特興額這樣的混賬奴才!仗著祖上的餘蔭,任上胡作非為,你現居然還要以祖制為他們做辯解嗎?」
「臣不敢。」曾國藩說,「善慶等人自取咎戾,與人無尤,皇上於其有任何處置,都是一本大公之心。臣不敢以彼等身為朝中宗室,而稍有回護之意,只是臣想,皇上簡派光武軍中將佐到各省幫辦軍務,原是有整肅軍法之至意內,而林文察、李元度等人,出省辦差之際,難免有所疏漏。若是只有臣一個人專負其責,念及當年天津訓練兵士之時,這幾個人與臣都有僚屬之誼,難保大公之心……」
皇帝終於給他的話說動了,「你若是執意如此,朕也不好勉強。不過兵制改革一事,萬萬不能有半點疏忽,下去之後,先擬旨進呈吧。」(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您的支持,就是我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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