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180節 稅法弊端(2) 文 / 嵩山坳
第180節稅法弊端
八月初九,皇帝一襲便裝,軍機處幾位大佬,和六福、額裡汗的扈從下,到了肅順的府上。
進到正廳落座,眾人雁翅形排列兩邊,皇帝左右看了看,「伯彥訥謨祜?」
「奴才。」
「傳吧。」
「喳!」伯彥訥謨祜到外面,去傳尤杉。他也是做大生意的人,不過往來都是商賈,還沒有什麼,這一次覲見,想到咫尺天顏,只覺得兩手捏汗,喉頭發乾,討厭的是,腹下一片墜漲,有了尿意。看伯彥訥謨祜出來,原地跺了跺腳,請下安去:「大人?」
「尤老兄,您不用怕,皇上性子是溫和不過,而且,您還是皇上的岳父,只是這一層翁婿之情局著,就是有一點疏漏,也不當事的。」伯彥訥謨祜為人厚道謙虛,還了一揖:「等一會兒就照府裡演禮的時候來就好。」
「大人,我……我想解手。」
「誒?」伯彥訥謨祜一呆,「怎麼這個時候?皇上還等著呢!先和我進去吧,奏答幾句之後,容我給你請旨,先讓你下來,然後再正式答奏。」
尤杉也知道,皇上廳上傳旨召見,是萬萬容不得拖延的,只得強自憋著,隨著他進到裡面。等到了花廳,只見靜悄悄地,聲息不聞,及至侍衛一打簾子,才看出花翎寶石頂的一群王公,侍奉著一位年紀二十多歲的男子,雍容華貴,雙目炯炯的——皇帝原來這麼年輕!尤杉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動作便遲鈍了。
「行禮!」伯彥訥謨祜提醒他。
見皇帝的儀注,早家裡演習了無數遍,但此時不知忘到那裡去了?尤杉一直走到皇帝面前,才撲通一聲跪下。這已經算是失儀。等到一開口奏報履歷,說了個『臣』字,就又出錯了。
尤佳氏蒙皇上賜姓,選入宮中,同時也賞給了尤杉一份內務府六品主事的職銜。內務府等於算是皇帝的內管家,隸屬於這裡的,都要稱『奴才』,他一開口就說錯了,再加以心中驚慌,連後面的話都忘記了!
隨侍的眾人看他跪那裡,抬著頭直視龍顏,張口結舌的樣子,又想訓斥,又覺得好笑,場面一時間無比尷尬。尤杉出了滿身的熱汗,說來也怪,尿意反倒就此消退了不少。
皇帝呲牙一笑,「怎麼了,朕很醜嗎?還是臉上有什麼污濁?不會啊,朕出來的時候,洗的臉呢!」
尤杉經由這一番折衝,終於想起來應該如何奏答了,起身拜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禮,口中說道:「蒙恩賞賜內務府六品主事,奴才尤杉,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推及屋烏之愛,對尤杉倒很是寬容,不多做計較他剛才的失儀之罪,「要是百姓小民府中,你與朕有翁婿之情,焉有連面都不曾見過的道理?只是這天家,很多事啊,也就不好以常理度之了。」
「是。奴才明白的。奴才小女,蒲柳之姿,能得侍奉皇上,本是奴才闔府、並奴才祖宗之福。只是奴才***,自幼嬌慣,處事之間,難免荒唐,還請皇上恕過。」
「她啊,」皇帝寵溺的笑了幾聲,神情間一片憐惜和傾慕之色,「不說此事了。朕這一次撥冗傳召,第一嘛,是想和你敘敘家人之情;第二呢,你此番入京,也算是天假其便,朕朝中的這些人,」
他周圍隨便的指了指,「各有專才,要說讓他們吟詩作對寫文章,或者領兵開赴戰場,與敵人一決雌雄,都是擎天之臣,只是說到這經商之法,小民百姓疾苦,和你比較起來,就瞠乎其後了。所以,朕降恩於你,御前奏答,就是想問問你,這多年以來,行走各省之間的時候,所聞所見之事。」
這一層意思是肅順回府之後早就和尤杉說過的,他也早有準備,聞言碰頭答說:「是,奴才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
「這就對了。今兒個朕就是要你直抒胸臆,只管說來。」
「是。」尤杉舔舔嘴唇,把這幾天來打的腹稿和與龍汝霖、黃錫商討過的奏答再回憶了一番,這才開口說話——。
天蒼號的糧米生意到了尤杉老父這一代,已經做得很大了,北至吉林、盛京、南到江浙一帶,都有糧棧收米,賣米。自然的,這樣的生意做起來,日進斗金之外,每個月用於各路打點的銀子,也不少數,其中尤其以關外和西南之地的運輸為麻煩,原因是北有盜賊,南有關卡。前者不提,單說後者。
雲貴半片天,崇山峻嶺之間,各處關卡林立,這些人而言,路徑此處的商旅,是可供盤的第一財源。各地關卡歸縣裡的巡檢負責,驗貨的方法也無比簡單,用一根長長的鐵簽子,向貨物包裹中一插,拉出來聞一聞,看一看,納稅之間並無成文可以參詳,全憑手眼估計,說你是一等米糧,就按一等收稅,說你是二等,你就可以少花幾文。其中漏洞重重,不勝枚舉。
十七年前,尤杉老父尤繼隆年邁,和太太商議了一下,準備將家中的生意交給孩子們,自己和妻子安享含飴弄孫之樂,不過由兄弟中的哪一個來掌管家業,卻很費了一番腦筋。
秉著家有長子、國有大臣的理論,家業應該由尤杉承繼,再加上其時他們三兄弟均已經娶妻,但只有尤杉的太太生下了長子,另外二房仍舊沒有子嗣,所議尤繼隆決定,將家業交給老大。
不過身為母親的,心中是疼愛幼子,又不好明白說出來,於是,以考察和磨練計,她和丈夫獻計,讓府裡的管家,帶著老大和老三一起到西南的貴州省去一次,同時帶著丈夫的手令,讓兩個兒子從敖倉提出糧米合計十五萬石,運到雲貴兩省去售賣。路上的行止,一切由兄弟兩個共同議定,實決定不下來的,請教管家尤有得。
尤杉也讀過幾天書,不過不是很精通,但政出多門是行事之間的大忌,他還是明白的。這樣兄弟兩個議定妥當之後再定行止,很顯然,二老的心裡還是偏向三弟多一些。
自己和太太商議了一下,尤太太幼承庭訓,這樣大的家務事根本就不懂,也沒有置喙的餘地,說不出什麼來。沒有辦法,尤杉只好憋著一肚皮的疑惑,領著弟弟和老管家尤有得幾個人上路了。
敖倉是河南滎陽,地理位置極其重要,也就是當年楚漢紛爭時候的戰略要衝。而敖倉,當然已經不是先秦年間那個聞名天下的儲糧之所,不過地方仍然是那個地方,重使用而已。這裡把糧食裝上船,以當年蕭何援送劉邦戰略物資的反向而行,逆水西上,進潼關,就是關中地界了。
潼關是入關中的第一大關卡,貳佰余船的糧米登岸之後裝車,改走陸路前行,到了潼關,照例要查驗,驗過排票之後,稅吏拿鐵簽子米袋子上***去、拔出來,送到鼻子下面聞了聞,又拈起幾粒米看看,「一等大米,照章每擔五十文。」
城門口有稅檢官,手中的算盤打得飛快,很快給出了總計要繳納的稅款:「合計七百五十兩整。」
一行人從熱河到河南,再到陝西,都是由尤杉的三弟尤樟管錢,他家中很是得老父的寵愛,加以家道富裕,要什麼有什麼,心中根本沒有金錢的概念,聞聽對方報上數目,就準備拿銀票過去交錢。卻給尤杉攔下了:「老三,等一等。」
「大哥,有事?」
尤杉終究是經歷過一番的人,知道這七百五十兩的稅銀交與不交還是兩可之間,從祖上積攢下來這些家底不是容易來的,能夠省一文還是應該省。故此攔下弟弟,和他耳語了幾句,又讓下人打來水,先洗了洗臉,看看這會兒過往的行人商旅不是很多,便走了過去:「給各位大人見禮。」
潼關這裡尤杉也曾經隨父親來過,不過當時所見的不是這個人。他知道,稅檢官是個很肥的差事,很少能夠有長期霸佔下去的。不用問,這一次的這個,一定是哄得上官滿意,才調派至此。
任稅檢官姓穆,是個胖子,體型很是肥大,一邊城門下的陰涼地兒用大帽子扇風,一面抬頭瞄了尤杉一眼,是個年輕人,滿身風塵,容貌倒是蠻清秀的,再伸長了脖子看看,身後一眼望不到頭的騾車隊,上面裝的都是麻袋,他這裡擔任稅檢,已經有一段日子,一看就明白所為何來,當下笑著點點頭,用一口西北口音很濃的官話說道:「免了,免了。你這小哥兒,是來和老爺撇旱船的嗎?」
尤杉知道,撇旱船就是聊天的意思,憨笑著說道:「老爺若是有這樣的雅興,可否容小的到老爺的府上去?小的旁的不會,要說起說話,小的家鄉,還是能夠稱得上能手的。只是現嘛,大人公務繁忙,小的不敢多多打擾。」
「你這後生,倒不是個瓜娃。」稅檢官說道:「既然不是找老爺撇旱船,你來做什麼?」
「不瞞大人,這一次小的送糧米入雲貴,本來是要敖倉起運一等之物的,只是,今年收成不好,江浙一帶的糧米歉收,不要說是一等米,就是往年的三等米,也是不足數的。」尤杉回頭一指排得如同長龍一般的騾車,「大人,您看,這一百多輛車上,裝得全都是三等米。」
「又如何?」
尤杉從懷裡拿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推了過去:「大人,小的可不敢說貴屬下看錯了,只是天氣太熱,弟兄們渾身大汗,眼花繚亂之際,一點點小的偏差,總是有的。大人您說呢?」
稅檢官旁若無人的把銀票打開來看了看,隨手放進懷中,用力招呼一聲:「喂!馬小三,你個瓜瓜娃!人家後生運來的是三等米,你如何給報成一等?還有,車裡只有六萬石米,其他的都是豆餅!你給鵝重驗看一遍!」
有了長官的一句話,稅丁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當下以三等米六萬石、豆餅九萬石的貨物重開具繳稅憑據,三等米每擔是二十文,豆餅每擔只有十二文,加一起,不過貳佰貳十八兩銀子,加上給稅檢官的一百兩,也只有三百多兩銀子,省下了一倍都多!
順順利利的進了潼關,天色已晚,兄弟主僕幾個找個地方住下,騾馬隊則交由下人照應,客店中洗漱用餐,尤樟問起了哥哥:「大哥,幹嘛要省下這筆銀子啊?又不是花不起?」
「話不是這樣說的,老三,這一次要是按照規矩辦了,日後呢?天蒼號的車隊再從這裡過來的時候,人家知道我們不會做事,只當我們是肉頭擺弄,到時候,不但公事公辦,而且還會平添很多麻煩。」
「麻煩又怎麼樣?我們行得正,坐得端。還怕那些胥吏從中搞鬼嗎?」
尤杉也是讀過幾天書的,深知弟弟所說的話不是不對,只不過,這些稅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要都是照章辦事,這些人沒有油水可撈,一定會旁的地方折騰你。到時候,不但要花多的銀子,還要惹出一肚皮的冤氣,與其如此,不如現就和他們打好交道,心中想著,他嘀咕了一句:「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尤樟為哥哥這種不能擇善固執的做法大為不滿,草草用過幾口飯,轉身回屋去了。
尤杉和尤有得說了會兒話,看看天色逐漸昏暗下來,放下酒杯站了起來:「大少爺,您有什麼吩咐?」
「哦,我到那個穆稅檢官家中去一次。路左相逢,總也是有緣,應該登門拜訪一番的。」
從隨身帶著的物什中挑揀了幾樣本地難得一見的禮物,尤杉出了客店的門,按照城門外問來的稅檢官所的住址到了穆宅,穆稅檢倒沒有想到白天不過是隨口說的一句話,這個後生就真的登門拜訪了。
西北人生性豪爽好客,高興得不得了,趕忙命人把尤杉請到屋中,後者送上禮物,是京中買來,專為做此等之用的小玩物,一個暖手的香爐,一支白玉臂釧,還有一對碧綠翡翠的鐲子。
穆稅檢和妻子都是粗人,不以為這是尤杉家中放著很多,專門用來拉近關係的贗品,只當為了這微不足道的小小援手之德,就讓人家大肆破費,心中很覺得過意不去,當下招呼婆娘:「去,還不給貴客打水來洗臉淨面?就知道傻笑。你個瓜婆姨!」
一句話出口,尤杉也笑了開來,再開口的時候,換上了稱呼:「老伯,今後天蒼號的糧米,少不得還要從貴縣通行,到時候,還要請老伯多多通融啊?」
「可還是由你這娃親自送來嗎?」
「這,若是得閒的話,小侄自當親自料理。」
「那不行。」穆稅檢說,「若是你來,沒有話說。鵝親自給你洗塵,若是旁的人,還是得公事公辦。」
尤杉正一愣,穆稅檢大笑起來,「你這娃!老叔和你說著玩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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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杉說到這裡,皇帝揮揮手,阻止了他繼續的講述,「你剛才說,尤樟曾經問過你,你和他言說,若是一切照章程辦理的話,日後麻煩重重?到底是什麼樣的麻煩?」
尤杉跪地上,額頭熱汗流淌,倒不是為氣候炎熱,而是驚恐所致。皇帝推行法,事關商貿大計,而自己居然奏答中說什麼:「能夠少惹一點麻煩就少惹一點的話?」心中一片慌亂,重重地碰頭答說,「皇上贖罪,這都是奴才當年做事糊塗……」
「朕不是要追究你當年之過,只是想知道,那些稅吏都有什麼陰狠的手段,可以用來消遣你等?」
「是。」尤杉抹了一把冷汗,繼續說道:「要說起消遣那些不肯拿錢出來通融的客商,稅丁的辦法實是數不勝數。奴才做的是糧米生意,若是言語不和、又或者稅丁有意刁難,便讓你把糧包全數打開,散落得滿地都是,後隨意看看,無有所指,再讓你包裹起來,其中只是這份人力翻轉、糧米散落遺失,便已經是不小的損耗;若是有旁的商物,加有的是辦法為難你。奴才當年親眼所見,一個裝著十幾簍桐油的商旅,只是為了捨不得一百六十文每簍的稅金,就給不耐煩起來的稅丁藉故將他的油簍全數掀倒地,油水撒滿街面,那個商旅苦不堪言,當眾大哭起來。」
皇帝的臉上絲毫不見喜怒之色,只有呼吸逐漸加重。身邊的人跟隨他久了,知道他的脾氣,越是這樣,越是心中惱怒異常!六福惴惴然的端了一杯茶過來,放一邊,「主子,喝杯茶吧。」
皇帝把杯子拿手中,淺淺啜了一口,嘴唇就著杯沿,「唔,你接著說,你接著說。」
「喳。」尤杉說,「這等弊事,不但只有潼關一地,奴才走南闖北,經過的地方多了。可說是無處無之。一年之中,只有臨到年尾,上官開始逼迫稅收額度款項的時候,這些人才會收斂一些,其餘的時候,都是以中保為第一要務。故而,不論各縣治下,巡檢,都是第一……」
他跪地上奏答,看不見皇上的臉色,忽然,皇帝一揚手,把茶杯扔了青石板上,『嘩啦』一聲摔得粉碎!「這是什麼茶?」
尤杉的話自然給打斷了,奕訢幾個也趕忙跪了下來,「皇上息怒!稅吏種種不法,也是此番蕩滌弊政所必糾的漏處,只要各省切實用心,想來,這樣的情事,自當可以緩解。皇上就不必為此等人動氣了。」
「尤杉,朕問你,商戶之間,於這等稅丁不法之事,可都是如你這樣,親身經歷的嗎?」
「是。奴才回皇上話,稅丁奸狡,不但奴才深知,奴才的同業者,也無不深惡痛絕。都說,若是能夠抵消這樣的漏法,便是每次多出一點錢,也是心甘情願的。」
揮退了尤杉,皇帝沉默了片刻:「閻敬銘?」
「臣。」
「尤杉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是,臣都聽見了。尤杉雖是商賈,心中仍大存君父之年,想來不但是尤杉,天下的商賈,亦是『詢謀僉同』,心向朝廷的。」
閻敬銘一邊陪聽良久,加以皇上這一問,知道上頭是什麼意思,當下侃侃而談,「況且說,商賈往來,受稅丁之苦久矣。朝廷若能頒行法,有一節,法之中允准商賈從旁起監督、呈告之權,彼者蒙皇上垂恩,以天心望重,自當認真將所屬府縣種種積弊探聽屬實之後,會銜上奏,屆時,皇上的一番聖德如天,也就可以落到實處,而不會如前朝所行,本來是善法,只因為辦事之人崇尚奢靡之分,而流為口惠。」
皇帝轉臉看向一邊跪著的奕訢幾個,手指輕輕地太師椅的扶手板上敲擊了幾次,「軍機處,明發。各省選拔品行純良、實心誠懇之商賈,同賞以八品頂戴,會同所屬州縣辦理商課推行細則。其中商賈於商課之法有所不能認知,著由各地學政、典史詳加分解,正式推行之先,一定要日後經手其事之人做到融會貫通,不可再有各方阻礙是為上法。」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至於日後商課推行之機,容准宣召的商賈參與其事,於各地情弊有向府縣呈告之權,所呈告的內容,所屬司道官員,要三日之內給出答覆,實不能決斷,要向上奏陳的,也要三日之內,與呈告之人解說清楚,絕對不可以因人害事!各省官員,若有敢於徇私情弊的,朕斷然不能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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