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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南海桃花向陽開 045 家老如寶 文 / 白翼龍

    045家老如寶

    至道三年冬月望前三日(十一月十二),高家莊。

    高家莊內庫,香秀匆匆而入,將手中的圖樣遞給負責縫製衣服的六嬸吩咐了一番之後又匆匆離去了。

    六嬸拿著手中的圖樣,順口喊了個小丫頭跟在後面,翻看著圖樣走進了錢婆婆的庫房。

    「錢姨~!領些上等的衣料。」六嬸將手中圖樣輕輕放到錢婆婆面前的桌上,低聲開口。

    錢婆婆拿過圖樣,仔細的看了一遍,吩咐身後的小丫環小雨和小雲按數量去裁料。

    「看這手筆,又是少爺做的。」錢婆婆讚個不停:「少爺還真是有本事,連個女兒家的衣服也能畫的這麼好。咦?這幾套的尺寸,不像是給小姐做的呀?這是?」

    六嬸笑道:「嗨~!香秀剛送來的,說是過幾日,少爺帶她去泉州拜會范大人,說是范大人要在泉州府裡擺酒宴呢。」

    錢婆婆兩眼閃過一絲精光:「少爺帶她去?還有別人嗎?」

    六嬸道:「再就是小慧小姐了,聽香秀說,少爺要用那輛四輪馬車送她們去呢,哎喲,那車可真神氣,能坐一坐都是福氣啊。」

    錢婆婆笑道:「什麼福氣?前幾天小雨不是跟著跑了一趟二龍山嗎?回來嚇的什麼似的。」

    六嬸擺擺手道:「這丫頭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是錢姨您的面子,那少爺能讓她跟去?這丫頭也是,這些年就跟咱們這內庫裡呆著也沒出過門,許是一出門給嚇著了吧?我聽外面那群小蹄子說,跟著少爺和小姐的那幾個丫頭,膽子大著吶,哪像她似的,坐個車都嚇著嘍。」

    錢婆婆又是一聲輕笑:「你呀,跟我一樣,淨是聽人家嚼過的舌根子,還當了真。我喊小雨出來給你學學她是怎麼給嚇著了。」

    兩人笑聲中,小雨和小雲抱著面料走了出來。六嬸忙將面料和圖樣交給隨她一同來的丫環,揮手讓她趕緊送去按圖製衣。

    六嬸和錢婆婆對了一個眼神,笑著說道:「小雨,來,給六嬸說說,少爺那四輪馬車有多神氣?」

    小雨一聽四輪馬車幾個字,當時就有些面色蒼白,連連搖頭道:「再也不坐了!再也不坐了!」

    六嬸奇道:「這孩子,這全府上下,哪個不想坐那車裡神氣一回?你怎麼坐了一回就嚇成這個樣子?你細細給嬸子說說,讓嬸子這沒出過二門的也見識見識。」

    小雨想了想,自嘲的笑了一下道:「讓六嬸笑話了,我打小就沒出過這內庫,前幾天聽她們說少爺給小姐做了個四輪馬車,就纏著讓婆婆去求少爺帶我出去走走。少爺也沒二話,當時就讓我和跟著香秀上車了,那馬車真穩當,三頭大馬在前面拉著跑,又快又舒服。還沒有那種轱轆聲。路上我和香秀都可福氣呢。」

    「到了二龍山那個新莊子,那裡也沒幾家人,就是有幾家採茶的,給少爺送了茶,然後又來一夥人。香秀對我說十一也跟著許老爺回來了。我一看,哎喲,幾個月沒見,十一都黑的認不出來了。」

    「少爺和那個許老爺進屋了。小山和十一,還有那個許少爺幾個人就輪著駕著車在路上跑。跑的可快了,我都嚇的不行了,香秀說沒事,那車剛做好的時候,少爺自己駕著跑的比那還快呢。」

    「一個一個的跑了一會,他們三個又一起坐在前面打馬,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小山和十一就吵起來了,然後兩人就動起刀了,那個許少爺夾在中間一聲不吭,那兩個傢伙就拿著刀隔著許少爺砍來砍去,嚇的我腳都軟了。」

    「車到門口,我就跑進去喊少爺,誰知道少爺一點都不急,慢慢的和那個許老爺一路聊一路走,等走到外面,那兩個還站在車前面一刀一刀的砍呢。少爺對我說,讓我不要怕,說這兩個時間長了沒見面,這是男人見面時的禮節。」

    「嬸子,我長這麼大,婆婆教我那麼多禮節,根本沒聽過有這種拿刀砍的禮節,一定是少爺騙人的。我看香秀,根本就沒下車,人家抱著小姐看的正入神呢,還舉著小姐的手沖那兩個傢伙搖啊搖的。嬸子你不知道我那會有多害怕。這幾天還常常做惡夢被那兩個的樣子嚇醒呢。」

    六嬸聽完一擺手:「嗨,我當多大個事,這就給你嚇壞了?你不知道哇,前院那頭的幾個丫頭,給我說過少爺五六月間打山賊那事,那才叫害怕呢。嘿,她們說啊……」

    錢婆婆伸手將六嬸一打:「你這死妮子,好好的,又來嚇丫頭,這事也好跟她們說啊?這倆丫頭可不能聽,要不然這一晚上我還睡不睡啦?」

    六嬸笑道:「這還不是錢姨你護著她們護出的毛病?你看人家香秀,上回廚房那兩小廝打架,人家上去就是一人一棍,給兩小子打的乖乖站那裡屁都不敢放一個,哪像咱們小雨,看到針扎個血點都喊半天。依我說呀,還是放了出去跟著少爺跑幾天,長了見識,膽子也大了呢。」

    錢婆婆道:「快別胡說,我有個正經事問你。」小雨小雲知趣的退開了。

    六嬸見錢婆婆一臉正經,忙將臉湊了過去。

    錢婆婆問道:「你說少爺,對香秀這樣,有沒有收房的意思?」

    六嬸脫口而出:「這我哪兒知道啊……」又一想,點頭道:「要不是你說,我還真沒留神,像!真像!要不然能單單給她做衣裳?還要帶著去泉州府?再看這後宅,如今都是香秀當家作主了呢!一定是少爺動了心思。」

    錢婆婆道:「這可不太好,這當口,少爺還在孝期吶,這萬一要是……」

    六嬸道:「那依您的意思……」

    錢婆婆揮手道:「哎,這本不是你我操心的事,可這府裡如今也沒個老成持重的人來管後宅,先不說在孝期裡收了房壞了少爺的名聲,這萬一要是香秀有了身子,日後可就麻煩了啊。」

    六嬸一愣:「您的意思,怕被人知道了?」

    錢婆婆道:「知不知道都在其次,你想啊,香秀要是生個丫頭倒也罷了,這要是生個小子,將來少爺娶了正房,這長子又是庶出,到時候,可就麻煩啦。」

    六嬸一拍腦門子:「要不說您老有見識呢,我就想不到那麼遠。那依您的意思,咱們要不勸勸香秀?您不是有從宮裡帶出來那方子嗎?讓她……」

    錢婆婆又是一聲歎息:「或許是我們兩個婦道人家胡思亂想的吧,你看香秀如今那樣子,分明還是個黃花閨女的身子,少爺如今也是血氣方剛的,也沒見怎麼著。要不算了吧,再等等看?」

    六嬸奇道:「也就是您老有這眼光,我怎麼就看不出來這黃花閨女的樣子?錢姨,你把這法子教了我吧。」

    錢婆婆嗔道:「還當是什麼好本事?學了這東西幹啥使去?快早早的絕了那心思。給香秀用心的裁了衣服是正經,耽誤了正事,回頭讓少爺怪罪下來可就不好了。」

    六嬸:「還不是您起的頭……」

    …………

    至道三年冬月既望(十一月十六),泉州與南劍州交界的德化縣境內,高高的戴雲山將遠道而來的西北風擋的嚴嚴實實。

    戴雲山下赤水鎮一個僻靜的小山村,脖子上吊著根綁帶的龍呤雲,帶著兩個同樣渾身纏的亂七八糟的弟兄望著眼前的一片灰燼欲哭無淚。

    激動萬分的老九龍騰雲嘶啞著吼道:「老大~!你不是說不管事成事敗,家裡人都能過個好年嗎?!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發了一會愣的龍呤雲被這一聲吼震的清醒了過來,發瘋似的衝進了那片早已冷卻的灰燼之中,走到一處廢墟前,一把扯下吊著胳膊的綁帶,手腳並用的將面前的破椽爛瓦扒開,不一會兒,幾具已燒得認不出模樣的屍體被扒拉了出來。

    「天吶~!」龍呤雲仰頭慘叫一聲,頓時暈了過去。同樣遭遇的,還有同他一起回來的兩個兄弟,三人本就舊傷未癒,又經過了長途跋涉,再來這麼一陣高強度動作,最後再一刺激,當場受不了,集體暈倒了。

    等龍呤雲悠悠醒轉,發現已經躺在一個不明的所在,他起身察看了一下自己,發覺暈倒前迸裂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了。再看一眼旁邊睡著的兩個兄弟也同樣被包紮的妥妥當當。

    抬頭打量了一眼環境,蠶豆大小的油燈所發出來那昏暗的光線,讓他無法確認這是什麼地方,整個屋子似乎沒有窗戶,看了看光亮傳過來的方向,那裡似乎是門口。

    也不知道是什麼人救了自己,不管怎麼樣,家人的屍體還沒來得及收斂,這事不能馬虎,先見了救自己命的人,然後再去將家人屍體收斂了,總不能讓他們身遭橫禍,死後還要暴屍荒野做那無主的遊魂吧。至於報仇的是,等安葬完了之後再說。

    平復了心態,龍呤雲費力的站起身來,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躺著的地方就是在地上鋪了點乾草,上面再鋪了條小褥子,看來這裡的條件也並不怎麼好。

    沒有叫醒兩個兄弟,自己順著光亮走了過去,到了門口才覺得為什麼這地方有些不一樣,那門,只是個洞口而已,看來這裡應該是在一處山洞之中。

    也不知道是什麼人救了自己,隱隱約約聽到外面一處有說話的聲音,龍呤雲小心的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摸索著走了過去。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了,但由於山洞中的回聲太大,使他無法分辨聲音的具體內容,只是覺得這聲音挺熟悉,似乎是個熟人。

    腳下加快了速度,在拐過一道彎之後,前面豁然開朗,一處寬敞明亮的廣場呈現在他面前。入目所及,一群白髮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們正坐在那裡聊天。

    龍呤雲站在地道口動也不敢動,呆呆的看著眼前這群老人,眼裡的淚水止不住的順著臉龐無聲的淌了下來。

    一個老頭猛的一拍大腿:「嗨~!依我說,咱們一鼓作氣,抄傢伙殺進京城去,砍了那個王八蛋~!」那火爆脾氣,正是四叔。

    「就你老四本事大~!還殺進京城去?你先掂量掂量自己還有多少斤兩才是正經,尿尿都尿不出聲了,你還想尿到天上去呀?」這陰陽怪氣的,卻是三叔了。

    「好啦好啦,兩個老東西加起來都一百多了,怎麼說話還這麼不著調?」這說話的,正是龍呤雲自以為已經死在自家廢墟下的老爹龍老大了。

    龍老大將兩人的聲音壓下來後說道:「現在,雲伢子也回來了,看那衰樣,只怕也沒得手。去了九個,回來了三個。哼,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還真當自己天下無敵啦。出這麼個事,教個乖也好。咱們都老了,這家裡的事交給小的們也有三五年啦。說好了不再經手的,你們就安安心心的過日子就得了,接下來怎麼辦,讓這幫小子們自己折騰去。」

    龍四白眼一翻:「大哥,話可不能這麼說啊,你護犢子歸護犢子,可也不能這麼過分啊。你兒子活著回來了,那還有人家六個娃娃吶?活蹦亂跳的跟著雲伢子出去了,結果回來三個半死不活的。他還有臉回來他還!」

    龍三臉一板:「老四你少放屁,什麼叫老大護犢子?那當初讓雲伢子主事,不是你叫的最歡實嘛?還不是你想著讓你家小六跟著去伢子去出風頭?現在出事了就心疼了?還有點男人味沒有了?」

    龍四冷哼一聲道:「要說不心疼那是胡說,可咱飛龍堂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大家心裡都有數。不能說死的是自家娃娃就昧了心指責人家。可雲伢子這次干的這個事,實在是有點過了。」

    龍老大歎息一聲,向坐在邊上一言不發的另一個老頭道:「洪老七,你也說說。這事怎麼弄?」

    洪老七搖搖頭道:「我也是老七,我家盛臣也是老七。哎呀,只是這老七的份量不一樣啊……」

    龍三又不爽了:「老七你就是不爽利,這娃娃們不曉事,把臣伢子擠的跑出去了,可你問問自己良心,咱們這幫老傢伙什麼時候拿你當外人啦?說這樣話也不怕天打雷劈~!」

    龍老大喝道:「老三你別插嘴,讓老七把話說完。」

    洪老七道:「眾位哥哥,咱們把這家裡的事交給雲伢子可得有五六年的功夫了吧?娃娃們想多賺錢,想讓大伙過上好日子,這是好事,我不反對,至少娃娃們有一片孝心嘛。可這做事得有個分寸不是?

    給人護鏢走趟,嫌累的慌,看家護院吧,又覺得低人一等,怕人看不起。好,這些活路都不做,那自己經營個生意總行吧?還不成,說是什麼商人地位低,還是被人看不起。那到底想幹什麼?搞了半天是要做沒本買賣,臣伢子勸不下,跑來找咱們這些老傢伙,沒人理他這茬,小的們的事小的們自己去理會,咱們只幫逍遙神仙。好,臣伢子連親爹也不要了,扭頭就走。想想我是真心疼啊。可我說什麼了嗎?沒有!為啥?我覺得雲伢子好歹也三十好幾的人了,自己的身子頂得起自己的腦袋,總會自己想明白的。

    可這次,誰也沒料到哇,他竟然做出如此沒有分寸的事情來,收官府的銀子,去給人家當黑刀~!他這算什麼?還有沒有把這些老傢伙當年交待的話當回事啦?咱們為啥風風光光的日子不過,鑽到這山溝裡來?那就是沾了不該沾的東西!那官府,就是咱們這種人的絕地!好沾不好甩啊。

    幾位哥哥,這次的事,要不是大哥覺得那一千兩銀子來路不正,及早做了安排,你們想想人家那架勢,咱這三百來號人,還能活下來幾個?想想我都覺得心裡發冷。」

    幾個老頭都是低頭一陣歎息,洪老七接著說道:「還好,咱們提前做了準備,才沒什麼傷亡,可這地方,又住不得了,好不容易找到個窩,經營了幾十年,就被這幾個小子這麼一折騰,完了。我不是心疼這些東西,我是心疼他帶出去折了的那幾個娃娃,從小看著長大的,沒一個孬的,就這麼沒了。臣伢子不認我這老東西的時候,我都沒這麼心疼過。窩沒了,咱新建,可人沒了,就啥都沒了呀……」說的老頭自己泣不成聲,聽的其他幾個老頭也是一臉感慨。

    龍老大歎息一聲:「不成器啊,凡事連個後手都不留,接這活,連跟咱們這些老傢伙一個招呼都沒打,這要不是老七和老三覺得有問題,咱們只怕真的就全讓那幫畜生一網找盡了啊。」

    龍呤雲直聽的心頭一陣翻騰,喜憂參半,疑難從生。喜的是好在家裡人沒出大事,燒點房子啥的沒關係,以後有的是機會重建。憂的是自己怎麼跟這些長輩交待這一次的事情。疑的是這些老頭是怎麼逃出來的,房子裡那些屍體又是誰的。難的是,想想和高文舉的約定,到底要怎麼辦?

    肩膀一沉,一對大手分別按了上來,龍呤雲回頭一看,正是小九和小八,兩人不知何時也醒了過來,這時站在他身後,也不知道聽了多少。

    三人目光一對,龍呤雲長呼一口氣,冷靜的從洞口走了過去,在幾個老頭的目光中,推金山、倒玉柱,一個響頭磕了下去:「爹,孩兒不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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