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故園風月 第二章 群英薈萃 文 / 集古字
第二章群英薈萃
盧鴻到太極書院,先派人通稟,前去拜見朝廷派駐於此的數學訓導。
此位訓導姓古名鐵,字印剛。要說起算學經義,倒也頗為精通。為人又方正古板,毫無變通。初到太極書院時,日日不是審這個,就是察那個,眾人不勝其擾。後來盧祖安著人暗查,知道這位古大人,最喜碑版拓本,研讀古文。本來盧鴻之前使人搜過碑刻,家中少什麼也不缺這個,拓片多有復本,這一下子便投其所好,拓片如雪片般砸了過去。盧祖安又使人不拘良莠,只管多尋便好,於是成堆的拓本便直接將古大人埋在了屋裡。古大人開始還略作推托,只是見了喜愛之物,不免雙眼放光。於是白日鑒碑,夜間賞拓,再無閒時,忙得不可開交,再沒心思來管學院之事了。
盧鴻著人通傳之後,進了訓導所居室內,只見這位古大人身材不高,臉形方正,正抱著一冊拓本,皺眉深思。這將拓本裱作冊頁之法,本也是盧鴻所創。古大人偶然見了,覺得比起卷軸更為便利,因此也採用此方裝裱自己所藏碑拓。
盧鴻進屋,只見四壁之上,掛滿各種整張碑刻精拓,其上更是加滿題跋,書法沉鬱蒼然,落款正是古鐵本人。盧鴻心中也不由稱讚,這位古大人書法深得金石之意,在這唐代也算一位異數。
盧鴻上前見禮,古大人想也早聞過盧鴻金石方面的名聲,當下大喜,連道免禮,請了盧鴻就坐。還沒等盧鴻坐穩,古大人已經言道:「聞說盧鴻公子精於金石之學,雅擅鑒古,以後少不得要多多請教了。」
盧鴻心中暗暗發笑,連忙道:「訓導大人太客氣了。盧鴻才至范陽,便已聞說大人博收碑帖,見識高妙,海內獨步。以後若得機會,還要多多指點盧鴻才是。」
古大人一聽盧鴻稱讚,甚是高興,連連點頭。忽然見到手中拓本,一時又愁眉苦臉地道:「唉,還說什麼見識。這件東西我是前個月時偶然得到的,也不知問了多少方家,察了多少古書,便是搞不清它的來歷。」
盧鴻一聽也有些驚訝,這位古大人雖然略有些迂闊,但既然日日沉湎於此,眼界自然差不到哪去。還有什麼東西竟然連來歷都搞不清楚的?
盧鴻連忙請訓導將那拓本示於自己一觀。待盧鴻拿過一看,不由暗暗發笑。原來這位訓導發愁的,卻是《岣嶁碑》。
這《岣嶁碑》相傳大禹治水功成後,刻石衡山,留下古跡。其上文字,筆劃頭大尾小,如蝌蚪一般,故稱「蝌蚪文」。字形彎曲盤轉,古奧難識。此碑真偽,歷來眾說紛紜,概無定論。
盧鴻也不說破,只是故作沉思道:「這件碑刻盧鴻似乎曾聞過,其名字大概是叫《岣嶁碑》,此碑書法便是傳說中的蝌蚪文,相傳為上古大禹治水時所立。其文古奧難識,盧鴻也無法認得。」
古鐵一聽大喜過望,跳起來拉住盧鴻道:「?此話當真?不知盧公子在何書中可見過此碑?」
盧鴻為難地道:「也記不太清了,而且印象中記載也極為簡單。但觀這字體形容,應該是錯不了的。古大人若是有心,不妨請同好按此搜尋,或有所得。」
古鐵聽了連連點頭:「我就便修書,請我各地的同窗親友代為搜尋此碑記載。若公子什麼時候想起來出處,一定要告訴我啊。」說罷又連連向盧鴻致謝,甚是誠懇。
盧鴻見古鐵如此誠摯,一時心中倒有些愧疚。只是讓這位古大人沉迷金石,非只他本人樂在其中,太極書院也少去許多麻煩,還是不要打擾他為好。
盧鴻卻不知,自此之後這位古大人便長年研究碑刻金石之學,更聯繫各地親朋,廣為搜尋,數年後集成《金石錄》刊行,竟成一代金石大家。
此時盧鴻見古大人已經無暇再與自己相談,已經開始盤算給哪位親朋修書之事,連忙告辭出來。
之後盧鴻便在書院一位本族同輩,名叫盧濤的指引下,先來拜見崔三醉與三老鄭誠。
此時年底將近,鄭知鄭行已經先一步返回滎陽。唯這崔三醉與鄭誠,均覺回去著實無味,居然同家人言道,就在盧府過年,要家中人不必掛念了。因此他二人,依然住在書院,天天論戰不休。
盧鴻一進院,便看見兩班人馬,分作兩隊,如眾星拱月般擁著二人。左手一人,身著破舊道袍,頭上亂髮荊釵,幾莖短鬚,面帶冷笑,手攜酒罈,正是崔三醉;右手一人,身著儒袍,白鬚白髮,神態肅然,凜然生威,正是鄭誠。這二人身後的兩班學生也是形象大異:崔三醉身後一群,個個神態狂發,衣著隨意,大有晉人風範;鄭誠身後一排,個個衣冠峨峨,神情沉靜,都似儒家正宗。
此時正聽那鄭誠緩緩言道:「三醉兄此說卻是大謬不然。那五行輪迴之說,雖然不見於《周易》,卻亦是傳自上古;五德始終雖為後人演繹,亦有其根基。千年流傳,豈可隨便懷疑?」
崔三醉把頭連搖幾搖道:「老三你這人就是食古不化。按你所說,那五行之中,金生水,火克金。前兩天格物院的楊小子就親自給我示範過,他發現了一種什麼酸水,只要以之就金器,一時三刻,鐵塊也能銷得盡淨。盧鴻小子說過,天下事非經試驗,空口白牙說來,以何為證?現在證據便在眼前,水亦克金,你的五行生剋如何說得通?」他這廂說著,居然身後就有弟子取出一個陶瓷小瓶,其中裝著似是液體,鼓噪道這便是那銷金之水,聲稱對方如不相信,盡可當場試驗。
鄭誠神態不變,依然緩緩言道:「三醉兄卻須知世間事不可只觀其表面。此水老夫亦有所聞,也曾與格物院中盧三問過,並非尋常之水。雖然其形為液態,怎可便以其性為水性?據說此物若不小心濺著在人身上,必然燒傷皮膚,可見其性本為火性。火能克金,恰可以此為證。」
崔三醉哈哈一笑,將手中酒罈舉起喝了一口,抹了一下口角殘酒道:「老三啊老三,你這才是胡亂猜的。不說別的,老夫也曾試過,以此酸液澆於火上,那火立即熄滅。天下豈有火克火的道理?老夫手中這清燒酒,便是以火亦可點燃;莫非以你之見,這酒乃是木性不成?」
二人便這般你來我往,爭論不休。盧鴻見不是頭,忙想轉頭離開,不想崔三醉眼尖,早看到了盧鴻進來,哈哈大笑道:「好你個盧鴻小子,一年沒見,不知道辯術有何進境沒有?還不快過來陪我論上一論,可不要學這鄭老頭子般不長進,只抱了經典,全為臆斷,不知道實踐之理。」
鄭誠見了盧鴻,也很高興,對著盧鴻拱手道:「原來是盧鴻小友。小友精於辯術,更擅格物之說,便為評說一下。適才三醉老人強詞奪禮,大違辯論精義,實已入了魔障。唉,須知這世間萬物,怎可只觀其表面。須得察其內涵,推其本源,方可得其至理。此格物致知之說,三醉兄他總是流於表面。」
盧鴻愁眉苦臉,左推右阻,只是兩人哪肯放過他?盧鴻被逼無法,只好開口對崔三醉道:「前輩所說實踐出真知,確為不變的至理。那古人所傳,古書所載,不可信者甚多,誰可證其為真為實?唯有經過實踐檢驗,方可為信。」崔三醉連連點頭,手中酒罈又舉了起來,兩眼瞇著,看向鄭誠,一幅不以為然的樣子。
鄭誠大急,方欲開口,盧鴻又急忙轉向他道:「前輩所說察其本質,此說得物理之本。試驗之法,關鍵便要透過現象看本質。那許多事情,並非我們眼睛見到的就是其本來面目,總須多方論證求實,歸納總結,反覆推算,方可知其為真。前輩此法,自然是格物致知的不二法門。」
崔三醉與鄭誠面面相覷,同時發問道:「那我二人孰是孰非?」
盧鴻苦著臉道:「道分陰陽,理別內外,二老俱是對的。只有盧鴻錯了,沒事不該跑來趟這混水。」
「滑頭!」「荒唐!」二老同聲斥道。
盧鴻說了無數好話,又道此時總須先拜會各位外聘的講學,以免失禮。又應承改日定再來此地,與二老辯個痛快,二老才放他一馬,讓他先去。
盧鴻得了大赦,立時落荒而逃。直出院門數百步,這才在另一座獨立的大院外停下,長出了一口氣。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當真有虎口餘生之感。
這時那陪同的盧濤也追了上來。他在族內同輩中年齡最大,已經有三十餘歲,一直未曾出仕,協助盧祖安打理太極書院。此時見盧鴻這般形象,也不由擦了擦自己頭上的汗道:「不瞞你說小九,每次來這院子,我都要深呼吸半天才敢進來。這小小院子,被公推為咱們太極書院第二險境。」
盧鴻一聽,不由大驚。似這般龍潭虎穴還只得第二,那第一危險的又是什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