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三十五章 雪落余聲 文 / 燈火闌珊
第三十五章雪落余聲
感受到齊瀧的目光停住在自己身上,蘇謐升起一種莫名的寒意。
沉默在兩人之間徘徊了片刻,終於齊瀧開口了:「幾年不見,謐兒出落地越發水靈剔透,可是朕卻是……」他眼神凝望著蘇謐說道,眼眸之中帶著幾分朦朧的笑意,卻又好像是在嘲諷著什麼。
「皇上,」蘇謐在床側坐了下來,再也自然不過地打斷了他的話:「皇上這一次出征辛苦了,如今終於大功告成,雖然中間有所波折,但是這個天下已經統一,北遼也已不足為患,只要您靜心休養,養好了身體,以後……」蘇謐的語音有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她勉強笑著說道:「如今,天下的萬民都在期盼著您呢?」
「大功告成了嗎?」齊瀧笑了笑,神情是從來沒有過的苦澀,帶著淡淡的悵然,「好吧,就讓天下的人都這樣認為吧。」
聽著齊瀧的語調,蘇謐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了。
也許是殿裡的火爐生的太多、太旺,沉悶的熱氣鬱積不散,讓心底的最深處也隨著一起沉悶難解。
「只是這些日子,謐兒在劉泉家中也是受苦了,這兩年東躲西藏的。」他看她的目光依然安靜,語調也是平淡依舊,卻開始帶著一抹蘇謐看不透的幽深難測。
「比較起皇上的車馬勞頓來說,這點苦楚算得了什麼呢?」蘇謐含了一抹欣慰的淺笑說道。
離別兩年之後,再說出這樣的話語讓蘇謐也感到生疏,也許,她一輩子都沒有在他的面前說真話的機會了。
「是啊,不算什麼,」齊瀧笑了起來:「比起朕的車馬勞頓來。」
他地笑容從嘴角漫開。卻未曾達到眼底就消逝在連續不斷的咳嗽聲裡面。他低下頭去,咳嗽地幾乎要將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蘇謐的眼中掠過一絲不忍。
他終於認清楚自己,認清楚身邊了人了,可是這個代價是何其的巨大啊!蘇謐可以想像,當齊瀧意氣風發地帶著親自統一天下的美夢走入倪源的軍中,卻發現等待著他的是囚禁和利用地時候,是怎樣的震驚與絕望。從一個高傲的皇帝淪為一個階下囚,不啻於天庭與地獄之別。而且這巨大的淪落追究起來。是他自己的識人不明所帶來的,是他自己的貪心讓他一步步走入了這個精巧的陷阱。這對於驕傲地他來說,這會是怎樣的打擊和折磨啊。
蘇謐移了移身子,坐到他的身後,輕輕捶著背,幫他理順氣息。
「皇上,您應該吃藥了。」外間,一個御醫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低聲說道。
齊瀧沒有反應,那個御醫以為他是默許了的,立刻端著金盤子走了進來,此時有蘇謐在,自然是用不到服侍藥物的宮人。
蘇謐正要去拿上面地玉碗。卻冷不丁身邊伸過一隻手來。
他用力一揮,金盤子翻了過去,閃著一道金光,「匡啷」一聲。跌落到了床前的白玉腳踏上。
玉碗立刻跌碎成數片,黑沉沉的藥汁順著腳踏的白玉紋理流到了金磚鋪就地地面上。
濃郁的藥香瀰散出來,刺鼻地令人窒息。
蘇謐伸出的手尚且來不及收回,她怔怔地看著齊瀧俯下身去。因為這個簡單的動作,他又是一陣咳嗽。
「皇上……」蘇謐放下手,卻不知道從何勸起,看了殿外的宮人一眼。
在金盤墜下的那一刻,他們已經迅速地、溫順地跪伏在地上了。動作熟練流暢,看來……蘇謐苦笑了一下,這些日子以來齊瀧這樣的脾氣是經常有的。
她輕輕拍打著齊瀧地後背,一邊柔聲說道:「皇上,良藥苦口利於病,如果不喝藥,病情怎麼能夠痊癒呢?」
齊瀧沒有說話,他抬起頭來。看著地上的盤子出神。
蘇謐看的出。他原本是想要將這盤子和這碗藥一起揮地遠遠地,可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不過是讓它翻了個滾兒,跌落到了床畔。
「謐兒覺得朕應該喝藥嗎?」他轉頭凝視著蘇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問道。
蘇謐心裡一怔,她低頭看灑落在腳下的藥汁。依照她的醫術自然能夠聞得出,這碗藥只是一碗單純的驅寒止咳的風寒藥,用材名貴,火候恰當,正是治療齊瀧如今地症狀地,並未有絲毫的不妥。就算是蘇謐自己動手,只怕也不會開出更好地藥方了。
可是她分明看見有什麼陰霾的東西,在齊瀧的眼底最深處慢慢凝聚。
不是因為這一碗藥?還能因為什麼?
「皇上,不喝藥怎麼能夠痊癒呢?」蘇謐避開他的眼神,勸慰道:「臣妾還等著親眼看到皇上踏上神武門接受萬民朝拜的日子呢。」
歷代大齊的帝王在出徵得勝歸來之後,都會在神武門舉行獻俘祭祀大典,接受萬民朝拜,彰顯武勳。
齊瀧的這次出征,單純從目的上來講,確實是滅掉了南陳,將天下統一於大齊的國號之下。雖然京城出現過不愉快的波折,但正是因為這樣的波折,更加急需一個盛大的典禮來撫平慌亂浮躁的人心,粉飾這光輝萬丈的太平盛世。只可惜齊瀧歸來之後一直病弱纏身,前幾天又感染了風寒,所以大典的事情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聽到蘇謐的話,齊瀧的臉上現出恍惚的神色,隨即黯淡了下去。半響,他輕輕點了點頭,斜倚榻上,恢復了沉寂無力的姿態。
蘇謐朝外間微一示意。
那裡,剛剛奉藥進來的御醫早已經端好了第二碗藥躬身靜立,等待著傳詔,見到蘇謐的示意。趕緊上前。
蘇謐拿起上面的玉碗,她輕輕轉動調羹,銀質的調羹碰觸在雕花碧玉碗上面,發出輕微清脆的響聲,在這個異樣靜謐地大殿裡格外的響亮。
像是在嘗試藥汁的溫度一樣,蘇謐將一淺勺藥送進唇邊。
確實是一碗普通的風寒藥,沒有動任何手腳。蘇謐放下心來。
「兩年不見,謐兒還是那般體貼啊。」看到她的動作。齊瀧輕聲笑道。
蘇謐低下頭,這樣的齊瀧讓她琢磨不透,完全摸不著頭緒。
「皇上繆讚了。臣妾恨不得這兩年時時伴在皇上的身邊,能夠朝夕侍奉皇上。」她只能恭謹地說道。
「這兩年……」齊瀧還想要說什麼,一連串咳嗽打斷了他的話。
「皇上先不要著急,喝了藥再說。」她連忙說道。
然後將藥汁餵著齊瀧慢慢喝下去。
喝完了一碗藥,看到齊瀧地臉上已經現出疲憊之色,蘇謐柔聲說道:「皇上。您先睡一覺吧。」
「嗯,」齊瀧點了點頭,無限疲倦地躺回榻上,說道:「你先退下吧,如今一路上也夠辛苦了。明天再過來服侍吧。」說著已經昏昏沉沉半睡過去了。
「臣妾明天再過來請安……」蘇謐低聲說著,躬身告退而去。
走出乾清宮,好像是走出了一團凝滯的陰影,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將胸口之中的氣悶統統都呼出體外,看著它化作一團白霧,飄散在空氣裡。
外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又開始下起雪來。
萬籟俱寂,只餘下細雪粒子打在屋頂上、迴廊上的「沙沙」聲。
蘇謐回頭看去,陰沉的天氣之下,乾清宮的輪廓模糊起來,只是磅礡的氣勢依然逼人。像是一隻自亙古就坐臥在這裡的巨獸。
齊瀧地日子已經不多了。
想到這個已經不可挽回的事實,蘇謐心中傷感難抑。
到底是因為她最理智的那一部分在明白地提醒她,此時的齊瀧還不能死,不能就這樣丟下整個如同新生嬰兒一般的國家死去,還是因為長年地朝夕相伴,耳鬢廝磨,使得在不知不覺之間,那個年輕驕傲的身影已經在她內心深處逐漸佔據了一個位置。就算那無關情愛。也依然讓她牽掛難安。
這一切,她說不清楚。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的內心如同這凝滯不去的陰影,如同這風中搖擺飄逸地雪花,尋不到靈犀一點的清明。
她只知道,此時此刻,這樣的齊瀧她不想看,不喜看,不願看,更加不忍看。
這次的傷寒只不過是小病,而真正耗盡齊瀧生命的病因在於他的內心,在於他不堪忍受從成功的最頂峰被人生生扯下的這一切失落地內心。
當一個人內心絕望了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再去尋找最後的一個依靠。
就好像是一株綠色的植物,到了冬天的時刻,它就會凋落,會死亡。
就好像是三年前的衛清兒。
同樣的失落,以及……同樣的寂滅。
在那個同樣寒冷冬天,她親眼看著自己最好地朋友逝去,而如今,她又要看著另一個同樣親密地人,甚是可以說更加親密的人,因為同樣地原因而慢慢地步入死亡。
他是她的夫君,無論她是抱著怎樣的目的來到他的身邊,這一點都無法否定,也無法更改。除非她死亡,她都永遠不可能改變這個身份了。
霧色縹緲,雪落余聲。
「娘娘,我們回宮吧。」覓青已經走出廊下,在房簷邊撐起傘。
蘇謐輕輕點了點頭,步入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