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九十一章 文 / 花清晨
第九十一章
一如在水芙園,如媽為美仁倒了一杯櫻挑茶,那櫻桃茶還似以前一樣,艷紅誘人。
美仁遲疑了一下,並未接手。
如媽為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傾盡,放下杯盅,算是以身試過,她笑道:「向姑娘還惦著當初那杯茶嗎?老身當初會這麼做,是覺得向姑娘會給水芙園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還請姑娘見諒。」
去了防備,美仁端起茶盅,輕啜一口,便問:「如媽,你與葉二叔為何會在此地隱居?為何沒留在杭州?」
如媽笑了起來,道:「我的責任只是護送璇兒安全至夫家,至於之後去哪,誰也管不著。」
美仁自嘲地乾笑幾聲,目光轉向葉聲泉,葉聲泉也正打量著她,看不出情緒。
忽然,如媽起身對美仁道:「我先去準備晚膳,你先坐一會。」
望著如媽離去的身影,美仁看到的是一個慧心的女子,回過首,她的目光再度落在葉聲泉的身上。眼下,是她與葉聲泉獨處,美仁便道:「他是你兒子,可你卻寧願裝成一個癡傻殘廢的人,也不願父子相認。如今卻躲在這裡,只為守著一個墳墓,何苦呢?」
等了半晌,美仁以為等不到葉聲泉的回應,這時,葉聲泉的聲音響起:「他姓明,而非姓葉。」
「那墳墓裡埋著的女人也姓明,而非姓葉。是人都想聽自己的孩子叫自己一聲爹,你真是很奇怪。」美仁反駁。
驀地,葉聲泉問道:「你很在乎他?」
美仁沒好氣地回道:「沒有。」
「呵呵呵,」葉聲泉笑出聲,道:「丫頭,你很特別,也很聰明,可惜的是在『某些事』上還是很懵懂無知。」
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美仁只知道他不是在讚美她。
「從小到大,喜歡他的姑娘很多,但我從未見過那小子對哪家姑娘如此上心過,同樣是名義上的妹妹,璇兒又對他有救命之恩,但也未曾見他動過心。或許是上天注定,你注定是他的情劫。當初,你害了他險些喪命,我找上你的時候,確實有要你陪葬的念頭,不過總算,你沒讓我失望,」葉聲泉的聲音有些嘶啞,或許是長年不開口的原因,頓了頓,他又道:「我不知你當初是以何居心留在明家,看似是千里尋親,卻始終父女不相認,甚至在明家最危難的時候,你竟然棄之不顧。枉我那小子事後為了尋你,費了多少精力。如今連他隱瞞了多年的身世,也全數告訴了你,可見他對你的心意。」
心中一片慌亂,美仁咬了咬唇,仍是恭敬地說著:「葉二叔,今日能夠再次相見,美仁很慶幸,但葉二叔若是因說教美仁而氣壞了身子,美仁便成了罪人。還望葉二叔口下饒人,恕美仁無禮了。」
「呵呵呵,丫頭很會避重就輕。」
「多謝葉二叔謬讚了。」
「呵呵呵,說吧,丫頭,你可不會無緣無故來這裡。」
美仁單刀直入:「葉二叔英明,萬事都瞞不過你。美仁只想問問十九年前,你與我爹,還有魚三叔三人共去天一谷的事,不知葉二叔是否還記得?」
「嗯,記憶猶新,我記得當年,我們三人被困在迷陣當中,以為要死在那裡,是你娘及時出現,帶我們離開迷陣的。」
「那麼,那是我爹與我娘第一次相識嗎?」
「唔,似乎是的。當時你娘很生疏地稱呼我們,不過一直我都想不通,為何死在那迷陣裡的人那麼多,你娘卻偏偏只救了我們三人。你問這做何?」
她也想不通,這世上會有一見鍾情的事?她又問:「那後來你們出了迷陣,就離開天一谷了嗎?」
「那倒不曾。困在迷陣多日,我們缺水斷糧,極度虛弱,是你娘將我們裝扮成天一谷的人,算是私自留我們下來,暗地裡照顧我們。」
美人在心中道:碰上你們,不知是她的幸或不幸。
「你們後來有找到天一聖經嗎?」
「沒有。當時,隱約知道天一族內在選聖女,據說聖女選出三日後,便是族長與聖女的大婚吉日。但我們沒有等到大婚的日子,你娘便聲稱,族人已經發現有外人,便帶著我們匆匆離開。」
美仁愕然,細看了葉聲泉的神情,又不似在撒謊。可那件事悅姨已經親口對她承認,但是娘被誘使偷了天一聖經離開,沒道理他不知道啊。除非,是娘只將聖經交給過明經堂看過,但若是明經堂想要修煉此功必要自宮,那麼在娘走後,他又如何娶了別的女人,還生了景璇?
「葉二叔,有個問題難以啟齒,不知當不當問。那個,景璇真的是我爹的女兒我的妹妹嗎?而不是像景哥哥一樣……並非親生的……」
葉聲泉先是一愣,隨即笑了開來,道:「那孩子百分之百是我師兄的,你若留意他們父女二人有很多相似之處,反而倒是你與我師兄並不是很像,你像極你娘。從第一眼我見到你,就猜到你應是我師兄的女兒,你與你娘太像了。」
也就是明經堂並未看過天一聖經,怪事,娘當初為了他去偷聖經,卻沒有給他看,難道是怕他對武學的追求,而走上不歸路?
「多謝葉二叔解惑。」
「你會上這來是另有目的吧。」
「哦,其實不瞞葉二叔,景哥哥一直在找尋爹的下落,可終是無果。這幾日景哥哥因公事去了遂昌,而我收到消息,有人在這裡曾有見爹出現過,所以等不及景哥哥回來,我便自己先跑過來了。」
葉聲泉細細地品著美仁所說的話,眉頭越蹙越緊,臉色在剎那間變得難看起來,口中喃喃不知說著什麼。
「葉二叔,怎麼了?葉二叔隱居這裡,又常常去掃墓拜祭,可曾有見過我爹?」
葉聲泉未應,這時,如媽端著晚膳進屋了,美仁沒有追問,靜靜地看著如媽張羅著。三人默默地用完了晚膳,之後,如媽又去收拾,葉聲泉望著如媽的身影許久。
美仁不能理解他這是癡情,還是絕情,對一個已亡女子的癡情,卻是對另一個照顧他半生的癡情女子的絕情。
「丫頭,此次相遇,你腿腳無力,下盤虛浮,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美仁很想說武功被人給廢了,而且廢她武功的人就是他兒子,仍是含糊應著:「嗯,是出了一點點事,不過所幸,命保住了。」
葉聲泉沉默了一會,道:「丫頭,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你跟我來。」
他推動著輪椅,木頭發出的「咯吱聲」頗為刺耳。有些好奇,美仁隨著葉聲泉去了另一間屋子,只見他從櫃子裡取出一個木盒,遞給美仁,道:「那小子將清風送了你,我便將這本曲譜送予你。」
挑了挑眉,美仁接過那木盒,打開,裡面擺放著一本書卷,深色書皮,裡面的紙張也有些泛了黃。美仁打開,手不知不覺中顫了起來,原來這是風清影留下的曲譜。
「葉二叔,這似乎是風前輩的遺物。」
葉聲泉自嘲:「嗯,我還繼續留著它,難道是想帶著它一起下黃土嗎?這是清影畢生的心血,而你有一顆玲瓏七巧心,這本曲譜送你正合適。」
「多謝葉二叔。」
當晚,美仁在這裡留宿了一夜,與如媽同一間屋。
她問如媽是否有見過明經堂,如媽同葉聲泉一樣,先是一愣,爾後笑著搖了搖頭,說自從離開了杭州,只有偶爾知道一些消息,卻並再與明家的人聯繫過。
雖然失望,但也不是毫無收穫,從他們的言行之間,美仁還是看出他們有所隱瞞,但只要證實了明經堂有在這裡出現過,起碼證實了他還活在這世上。
望著如媽那張滿是蒼桑的面容,知道她與葉聲泉之間的糾葛,美仁覺得她這樣一直照顧著自己心愛的人,即便是沒名沒份,她也是覺得值得的吧?因為有著一種執著。
值得?美仁想著自己做過的事,有多少是值得的呢?因為執著,如今又有多少看來是值得的呢?
渾渾噩噩,直到次日,她方辭行,離開了永安。
回到杭州,回到陶然居,侍書與奉劍二人在見著她,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景升還要好幾日才能回來。
她突然有些想念他,不,只是想而已,她覺得這並不是在思念,只是這麼些日子習慣了膩在他身旁,有事沒事地捉弄他,看著他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她就覺得心底不再似那一年多裡那種空洞洞噬心的難受空虛。
不知不覺,她又去了他的屋裡。
順著屋內的擺設,她的手指一一撫過,想著這些日子以來荒唐又胡鬧的日子,嘴角處隱隱地現著笑意。
躺在床上,雙目無焦距地落在那床幔之上,突然,她想到了純鈞劍,起初她有找過,但每次景升都會很湊巧地回來,漸漸地,她放棄了,不是她忘了昕大哥,而是因為一想到再見那把劍,那種噬心的痛不知還能承受多少。那一年多,沒有一日她是睡得安穩的。
純鈞劍,昕大哥,純鈞劍,昕大哥……
在心中不停地念著,她猛地從床上跳起,便在屋子裡搜起來,就像當時她在明家,在他房裡搜那個「辣椒水」解藥一樣,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
在櫃子的最上層她終於找到了一個上等檀木製的盒子,內心激動地難以言語,她打開盒子,純鈞劍上的寶石還是那麼耀眼,撫摸著劍身的手微微發顫。害死了昕大哥,或許是她這一生最後悔最無法原諒自己的事了。她的心一陣陣地抽痛著,她不能再看到這把劍,看到它,便會時時地在提醒著她,是她害死了昕大哥,日子越久,這種內心倍受折磨的痛苦就越來越深。
她不要再看到這把劍,不要,不要。
猛地,她將盒子合上,慌張地將它塞進櫃子裡,卻不甚碰落了另一個檀木盒,手忙腳亂地才算是接住那個差點就要跌落在地的檀木盒。這是特別珍貴稀有的黑檀木盒,四四方方,上頭雕著細緻典雅的花紋,嵌著一塊稀世的美玉,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究竟是什麼東西,要用如此珍貴的黑檀木盒裝著?
好奇心的驅使,美仁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個盒子,在看清盒中所裝的東西,那一瞬間,她怔住了。
拿起那個熟悉的泥偶,這是她在七月初七那晚花了五十錢買的磨喝樂,讓她更驚愕地是這個磨喝樂身旁躺著的是一個男娃娃,她的手開始發顫。
在桌前坐下,她將木盒放下,一手拿起一個磨喝樂,腦中想著一切的可能。目光在觸到盒底還放在兩張字條,她拿起,再度愕然。
那兩張字條上正分別寫著:
千里姻緣一線牽
世間情緣一語間
「那晚上……另一個磨喝樂竟然在他手上……」
美仁手撫著胸腔內那顆怦怦跳不停的心,難以置信,手指不停地摩挲著那兩個娃娃。那一晚,她將這個娃娃隨手扔給了他,卻沒料到他會將這個娃娃一直收藏至今,更沒想到另一個娃娃竟然會在他手上,突然間,鼻子莫明地一酸,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這時,門被人推開了,兩個男音隨即入耳。
恍惚之間,美仁抬首便瞧見景升一臉錯愕地立在隔斷之處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