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五十二章 文 / 花清晨
第五十二章
出了門,驚覺又是黃昏,她又睡了一天。
沿著竹廊曲迴,忽然間,傳來一陣悅耳的琴聲,琴韻悠揚,錚錚琮琮,清澈宛轉。
這時,男子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伴著那曲調淺唱而起:「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邀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原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忍不住好奇之心,尋著那歌聲的方向而去,恰巧是竹心亭的方向。
當看清亭內撫琴淺唱之人正是景升,美仁頓住了腳步,僵立在竹橋入口處,一臉漠然地望著他。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這最後一句詞消失在景升的唇畔,最後的一個琴音也隨著他的手指停止而漸輕漸無,盡顯矛盾蒼涼的味道。
聽到腳步聲,他嘴角輕揚,緩緩抬起頭,在見到美仁披散著頭髮,身著那一身不倫不類的破布後,雙眉緊蹙,笑容漸斂,嘴唇抿成了直線,淡淡地道:「我倒是不知你何時加入了丐幫?」
美仁睨了一眼,踏著沉穩的步調邁上了竹橋。
立在亭中,望著他坐在琴前俊秀的側影,她皺了皺眉,應道:「呵,丐幫?或許是我命大福大吧,否則就真的淪落街頭,加入丐幫也未嘗不可能。所以窮人窮命,那麼奢華的衣裳穿在我身上也是浪費了。」
景升嘴角微動,收回視線,對著那竹橋方向,連擊掌三下。
這時,迴廊另一側出現兩名小丫頭,端著早已備好的晚膳,蓮步輕盈,踏上竹橋,緩緩步來。
當又一桌豐盛的佳餚出現在美仁的眼前,她的表情微僵。似乎和他在一起,不是吃,便是喝。昨日那壺讓她像廢人一般的血紅櫻桃茶,她可是記憶猶新。
在竹凳上坐下,面對景升,美仁冷笑出聲:「景哥哥,謝謝你昨日的櫻桃茶,尤其是那西域玄冰的滋味,可真是讓人回味無窮。」
垂著頭,景升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著琴弦,不急不慢,方緩緩開口:「如媽自幼生長在西域,二十多年前,是我二叔從西域將她帶回中原。」
淡淡的言語之中,已經道明,那西域玄冰並非他所下。
聞言,美仁抿緊了唇,思及那黑衣人及時出現並給了她解藥,到有可能是他讓那黑衣人這麼做的,但不論怎樣,意圖脅迫她留在這園內卻是不爭的事實。
咬了咬唇,她忽然想開了,道:「唉,蛇鼠一窩,是誰下的都不再重要。不過你師傅到是有一句教誨的很對,就是這竹芙園裡小人甚多,這裡的食物隨時都可以吃死人。找我什麼事?不會就是想讓我聽你彈琴吧?」
「嗯?師傅?」景升疑惑地皺了皺眉頭,雙眸迷離,許久才回應:「嗯,一邊吃一邊聽。」
斜睨了他一眼,從懷中掏出銀針,美仁將所有菜一一驗過,夾了好些菜遞給他,道:「你先吃。」
勾了勾唇,景升並未接過碗筷,倒是從懷中摸出那柄帶有體溫的彎刀之鏡,遞給了美仁。
美仁一見,即刻接了過來,打開仔細檢查了一番,爾後對著那銅鏡照了照,果然,她這副模樣真的很像丐幫弟子。
「那顆珍珠……就當是送予我吧。」
美仁方想回絕,景升搶著又道:「先用膳吧。一邊吃,我一邊教你一首曲子,你記得每日都要彈一次這首曲子,或許對你的身體有所幫助。」說罷,他的手再度撫上琴弦。
這一次,琴音與之前他輕彈淺唱的有所區別,那音色宛如花間鳥鳴,清脆宛轉,又如高山流水,清晰悅耳。
琴聲抑而又揚,揚而又抑,或低吟,或溫柔。
這是一種潔淨的琴聲,能夠穿透至人心靈的最深處。
似在那冰寒的水域之間,宛如一朵婀娜柔美的出水芙蓉,一片清冷之下,流露出來的一絲暖意,讓人的整個靈魂為之吸引。
美仁早已忘了一切,直至那琴音修止,她仍依舊深深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可學的會?」景升這聲問話,終於將她拉回了神。
美仁道:「我聽我姨娘說過,江湖上曾有一位奇女子,有一把奇特的琴,她可以用琴聲殺人,亦可以用琴聲救人。而你彈的這首曲子,是否就是那名女子用以救人的清心咒?」
「你所說的奇女子應該就是我娘。這把琴名喚清風,是她生前所有。方纔我所奏的正是我娘教我的月影風清曲,可寧神靜心。」輕輕撥動琴弦,景升又道,「我用這清風換你的珍珠,可好?」
「嗯?」美仁怔愕,望著那把精緻的琴,她好像有點心動了。
人沉浸在這首月影風清曲裡,心宛若受過洗滌一般,若是每日彈奏這首曲子能夠驅除心魔,不用再受那血汗之痛,對她來說是再好不過。不管怎麼說,總比聖經上記載的那個爛法子要好。
「你不舒服?臉怎麼紅紅的?」景升疑惑。
「沒有。我跟你換,你再彈一次。」
不需多時,美仁便學會了這首月影風清。她閉著雙眸,指下輕動,一遍又一遍地彈著這首曲子。
一絲血跡正沿著景升的嘴角緩緩溢出,摸出一方帕子,輕輕地拭去,在這淨透人心的琴聲之下,他離開了。
美仁整個人完全沉浸在這首曲子裡,就連景升何時走了也渾然未覺,直到有些累了,方停止。
在見著自己滴落汗滴的瞬間,如同以往一樣的透明,她連聲喜道:「這曲子果然妙極,不是血汗了,不是血汗了!」
當抬眸意識到亭中只有她一人,四處張望,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怪怪感覺。
她抱著清風回到了屋中,床上那小丫頭已經離開了,那桶熱水與那盆血水也都沒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樣。
這時,兩名小丫頭一人端著備好的晚膳,一人捧著一件新衣進了屋,其中一人便是之前被美仁誤傷的小丫頭。
「小姐,請用晚膳。」
小姐?
美仁回轉身,微微訝異。
那名小丫頭似乎看出美仁的疑惑,恭敬地道:「二公子吩咐,說小姐若是收了琴,就即刻伺候小姐用膳。」
而那名被美仁誤傷的小丫頭將一套月牙白長衫呈至她的面前,低垂頭,顫著聲道:「啟稟小姐,這是二公子命奴婢重新給小姐準備的一套男裝,小姐是要先用膳,還是要先更衣?」
小丫頭這一說,美仁當下便覺得心慌意亂。
為何他什麼都替她想的好好的?
今日,他出奇的怪,說話也不似以前一樣話中帶刺,還送她千金難求的衣裳,教她彈奏能夠抑制心魔的月影風清曲,甚至連他娘生前最愛的清風,他都拿來換她的珍珠。
他究竟想怎樣?
「衣服與飯菜都放下吧,你們都下去吧。」美仁道。
「是。」兩人應聲。
「等一下,你可是叫春香?」美仁叫住那名被她誤傷的小丫頭。
「回小姐話,奴婢春香。」
「那你可是叫秋香?」美仁又問另一名丫頭。
「回小姐話,奴婢秋香。」
「春香,我問你,二公子何時離開的?走之前還有沒有再說什麼?有沒有說去哪裡?」美仁又問。
因之前差點被美仁給捂死,春香是怕了這位小姐,一想到二公子離開竹芙園那副慘白的模樣,吱唔著道:「二公子他……他……」秋香在一旁死命地掐著春香,示意她不要亂說話,若是惹了二公子有何不高興,她們兩人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美仁察覺,挑了挑眉,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說吧,我又不會吃了你們。」
「回稟小姐,二公子重傷未癒,又病發了,約莫是酉時三刻過後戌時不到樣子,莊飛莊傑兄弟二人護送二公子回了府。臨走之前,二公子只吩咐奴婢們好好伺候小姐休息,其他的……就沒有了……」
撫摸著清風的手指一下子嵌進了兩根琴弦之間,除了那錚錚的琴音,似乎還能聽見指甲斷裂的聲音。
美仁擺了擺手,淡淡地道:「以前怎麼稱呼,今後就還怎麼稱呼吧。好了,你們都下去吧。」
「是。」春香與秋香齊齊應聲,恭敬地退了出去。
整個屋子是一片寂靜,靜得連自己的心跳聲都可以數得一清二楚。
美仁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動作麻利地換下了那身看似丐幫弟子的被面,套上了新衣,拿出銀針,將桌上的菜又逐一驗了一番,才放心地拿起筷子。
自凌晨一別,她始終放心不下昕大哥。作了片刻休息之後,她又匆匆離開屋子。
莊飛莊傑兩兄弟又擋在了門外,想問問二人,景升眼下如何,話到嘴邊,卻改口了:「何須再做這些無謂的事?明知攔不住的。」
「我們做屬下的理當按主人的吩咐做事,今夜若小姐還要出去,請讓屬下們隨行。」莊飛道。
「隨行?怎麼?你們家主人也知道看人了,改口了?」美仁嘲弄。
莊飛與莊傑兩人面色異常難看,唯有低垂頭立在門前一動不動。
「若是不放心,或是不好與你們主人交待,那就跟著我吧。」
莊飛兄弟二人相互對看了一眼,便緊跟著美仁的身後,但怎麼也沒料著,美仁會帶著他們上萬花樓。
金媽媽再度見著美仁,二話沒說,安排人領著上了二樓。莊飛兄弟二人則是恭恭敬敬地守在雅室門外,面對來往衣著暴露姑娘們的挑逗,兩人憋足了勁地一一擋開。
「我要見蘇素姑娘。」美仁把玩著手中的茶盅。
「向少公子,怕是您一個月內都見不到蘇素姑娘。」
「為什麼?」
「下月十五是參知政事王大人四十歲壽辰,點名了要蘇素姑娘前去以歌舞助興,因此,這一個月內,蘇素姑娘要多加演練,不方便接客,還請向少公子見諒。」
參知政事王欽若的四十歲壽辰?又是一個月?
美仁手指輕敲著桌子,很快地,揚了揚眉,又問:「那三公子呢?他人在哪?」
「三公子昨夜與幾位姑娘一直鬧到今晨才睡下,眼下正在後院的歇著呢。向公子要找他嗎?」金萬花應道。
「不用了。你,過來。」美仁示意金萬花將耳朵附過來,嘰嘰咕咕說了幾句,金萬花領了示意,便笑著揮著手絹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未久,美仁獨自一人離開了萬花樓。
立在巷尾,她遠遠望著那萬花樓前兩排大紅燈籠,揚著唇,她又可以安靜一夜了,怎麼著最快也要到明日晌午過後才能再見著莊家兄弟二人。四大名琴不但人長得美,勸酒陪酒的功夫也是一流,或許對這兄弟二人來說,也是飛來的艷福。
雖然昕大哥叫她不要再去東水門外找他,可是她怎麼都放不下心。
再度進入那破屋,不但沒再見著昕大哥,就連藍希凌也不見了身影。這一片廢棄的破屋,她找了又找,每一個角落,她都不曾放過,可是仍舊不見他們的蹤影。
美仁的心陡然一涼,他走了,是故意躲著她了?還是這藏身之處被他們發現了?
今夜前來,她是找他問清楚一切。
誰對誰錯,有什麼話她都想說出來,不想再憋在心裡了。
站在那一片廢棄的破屋之外,美仁覺得自己的心空空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