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五章 文 / 花清晨
第十五章()
想至此,美仁苦澀地笑了笑,娘已經去了十年,那日的情形卻依然清晰如昨。當時她不明白,何謂天一族,何謂聖女,更不明白娘為何要將她將托付於那樣一個女人,一個從外表看上去就不似正經人家的女人。那個女人便是悅姨。
從被悅姨帶走的那一日開始,她的命運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回憶當初,美仁忍不住地想笑,悅姨承諾娘會將她的畢生所學全授於她,孰不知她的傳授方法是多麼的駭人。
離開蕭山沒幾日,到了杭州,悅姨竟將她丟進了杭州最大的一家花樓--倚笑樓。雕花的大門,朱紅的樑柱,墨綠的飛簷,潔白的扶攔,都是那倚笑樓特有的招牌。
她很惶恐,難以置信,娘臨終托付的可信之人竟將她帶進了火坑。
然,一切與她的想像皆然相反。
悅姨很隨意地將她丟給了倚笑樓裡幾位最紅的姑娘學習琴棋書畫,她不明白,學習琴棋書畫何以要在青樓裡學?忍不住想問的時候,卻總是見著悅姨一臉媚態與男人打情罵俏,爾後,翹首弄姿地告訴她,讓她記著這倚笑樓每一位姑娘在接客當中,對著各種各樣男人時的音容笑猊,以及舉手投足之間的風情萬種,注意她們所說的每一句話時的神態舉止,每走一步出去搖曳風姿的體態,甚至毫不避諱地讓她瞭解男人與女人除了打情罵俏之外,究竟還可以做什麼……
她一直不明白悅姨在倚笑樓究竟是做什麼的,若說她是倚笑樓的姑娘,她卻不掛牌接客,但進出她屋子的男人也不少;若說她是倚笑樓的媽媽,可倚笑樓裡已經有了一位塗脂抹粉,俗到不能再俗的老鴇子。
直到漸漸地跟上了悅姨的步調,她才知道這倚笑樓是悅姨開的,經營的目的?悅姨給她的答案是,她喜歡男人。
當她及笄的時候,知道拿著鮮艷欲滴的牡丹刺繡肚兜,稱讚那繡工是如何精緻的時候,悅姨會對著銅鏡描著眉,告訴她說,女紅這種東西女人學來無用,因而除了女紅之外,那倚笑樓內該學的不該學的,她都要學。
每當自己多學會一門技藝之時,她便會擔心某一日,是否也會像樓裡的那些姑娘一樣去接客。
然,她又錯了。
日子一天天過,她的擔心完全是多慮,她的身體從十歲之後就不再有變化,因為在學習這些棋琴書畫與賣笑的同時,悅姨還會逼她修煉內功心法,甚至找一些江湖中人來教她各門各派的絕學,更甚一些旁門左道的奇技。其中一種便是可以讓自己變成讓天下女人都羨慕的花容月貌和天下女人都夢寐以求的美麗秘訣——長春功。
悅姨說,只有衝破命運苛刻的設定,艱難地走出恆久的死寂,經過反覆的細緻琢磨,才可以擁有破繭成蝶之後的輝煌,這樣的女人,才是最美的女人。因而,她只有在漫長歲月中,期待著破繭成蝶蛻變的那一天。
自始至終,她不明白悅姨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究竟想要她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然,悅姨只給了她一個字,那便是--活。
在十三歲那年,她第一次動手殺了一位試圖強暴她的倚笑樓客人,她終於明白悅姨為何那樣說。事後,悅姨仍是那副慵懶的模樣,告訴她,從今日起她可以滾出倚笑樓了,愛上哪上哪,若是以後再想回倚笑樓待著,要麼就做倚笑樓的姑娘,要麼就跟那些嫖客一樣,付銀子。總之,再像這五年裡在這白吃白喝白住,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為了防止她在外餓死,悅姨總會時不時的交給她一些任務,比如今日她的某個恩客想要什麼奇珍異寶,會讓她去弄,明日她的另一個恩客家中丟了一隻狗,會讓她去找,後日她的又一恩客懷疑自己的妻子不守婦道,會讓她要去捉姦……
除了這些之外,還會讓她選擇殺人或越貨,所以她不是個好人。
不知道為何,無論漂得再遠,在自己最累的時候,她總是會帶著足夠的銀兩,回到倚笑樓,守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悅姨與不同男人打情罵俏。
悅姨與娘不同,關於天一族的一切,只要她問,悅姨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她,而不像娘,所有有關天一族的事情她只會埋藏在心裡,寧可默默地守著它到死。
悅姨總會鄙夷地說,天一族的人骨子裡天生就是邪惡的,心是邪惡的,武功是邪惡的,人更邪惡。
不知為何,天一族人新生的男嬰總是比女嬰少,以至後來,在天一族人的眼裡,男人是神賜給他們的,是尊貴的,而女人看來就是一種多餘的動物,僅僅只是延續下一代的工具。但血脈的相延,僅靠男人是遠遠不可能的,女人便成為了延續下一代的聖品,而聖女便是獻給族長孕育下一任族長聖品中的聖品。
每一個宗族培育自己的女兒都有自己的一套作風與方式,要想將自己的女兒培育成天一族的新一任聖女,各大宗族可以說是花盡了心血,因為成為聖女的女兒便是該宗族最大的榮耀,亦是全天一族的驕傲,生養聖女的那一族宗氏族人在族內也將會受到眾族人的尊敬。
要成為天一族的聖女不僅要邪惡,還要自私,殘忍,只有將參與爭奪聖女一位的所有對手全部擊敗,贏的那個人才有資格成為聖女,但往往也是最後活的那個人。在天一族人的眼裡,只有最強的女人孕育出族長的繼承人也是最強的,才能領導天一族變得更為強大。
悅姨說的沒錯,天一族的人是邪惡的,一方面鄙夷著女人,一方面又培育著女人。
她會問悅姨,悅姨所用的方式是否是以培育聖女的方式在培育她,悅姨總是媚眼如絲,笑而不答。
記憶中的悅姨總是笑眼盈盈,當某一日,悅姨一臉沉重地告訴她,要她去追查一本武功秘笈的下落,而那本秘笈便是族中至寶--天一聖經,以悅姨的說法,那是本邪惡的「聖經」,裡面記載的也是天一族最邪惡的武功。
至於緣由,便是那木曜使者。
當聖女不再冰清玉潔,這便是對全族莫大的污辱。長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她未能瞭解那一對癡情男女纏綿悱惻的情事,只是依稀知道木曜使者受到族規懲罰之後,被逐出了天一族,他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懲罰,悅姨也不知道,只知道那聖女依族規,被挑斷了全身的筋脈,接受了血刑,直至全身的血流乾流盡,才能洗清一身的罪孽。
她又問悅姨,何以讓她去找回那本天一聖經?悅姨依舊是笑而不答。在她臨行之前,悅姨笑著告訴她,等她拿到聖經回來,自有答案。
於是她來了,追到了信陽,追到了藍府。可笑的是在這裡,遇上了近十八年沒有見過的那個該叫一聲「父親」的男人,再度忍不住自嘲。
「在笑什麼?笑得這樣傷感?」向昕敲了半天的門,沒見著美仁回應便試推了一下門,門並未鎖上,便私自進了屋。一進屋內,便見美仁半躺在床上,兩眼愣愣地盯著一旁的屏風,臉上滿是自嘲的哀傷神情。
「呃?」美仁怔怔地回過神,望著立在床沿向昕,淺淺一笑,道:「昕大哥,忙完了?」
「嗯,方才聽藍夫人說你差點暈倒了,眼下覺得舒服些了嗎?」向昕很自然地坐在床沿,以手又探了探她的額頭,不似清晨那會高熱,便放心了些。
面對向昕溫柔的舉動,美仁的心狂烈地跳動著,一緊一縮。
向昕望著眼前目光癡癡,一言不發的美仁,又開始緊張起來,雙手不知不覺中扶上了美仁的雙肩,輕輕叫喚:「美仁,你怎麼了?」
美仁?他這是第一次這樣叫她。
其實她好想說她不叫向美仁。
天一族的人,是男兒都隨父姓,而女兒多隨母姓。娘親是怡家的女兒,名喚怡惜,所以她隨母姓,很自然地也是怡家的女兒,本名叫怡符衣,這才是她的真名。「向美仁」這個名字,是第一次見到向昕隨意起的,其實她已經告訴過他她是個女人,她的本意就是想讓別人知道她是個美人,無奈向昕偏偏姓向,因而聽起來便是像美人。
向美仁,像美人,這個名字聽起來真的很愚弄人,而且好傻。「撲哧」一聲,美仁竟然忍不住地笑出聲。向昕一臉莫明地盯著她。
微掀了如扇的睫毛,美仁咧嘴大笑,過了好一會,方道:「昕大哥,沒什麼,只是第一次聽見你喚我美仁,覺得有些怪異罷了。」
「怪異?」向昕揚了揚眉,不明所以。
美仁莞爾:「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突然覺得向美仁這個名字真的好傻,昕大哥,你覺得呢?」
「挺好的,很適合你。何以會這麼問?」向昕鬆了撫在美仁肩上的雙手,輕輕一笑。那張俊朗的面龐近在咫尺,美仁只覺得從未有過的緊張,真的很奇怪,難道今日真的是熱昏了頭?
一時間,她不知所措,慌張地垂下眼簾,過了會方抬眸岔開話題:「昕大哥,今夜你還會留宿藍府嗎?」
輕皺了皺眉,向昕便憶起昨夜夜探明靜堂一事,昨夜得以進了那明靜堂,仔細查探了一番,並無異樣,與正常祭祀的祠堂無異。在自己要放棄的時候,卻發生讓他意想不到又是期盼了已久的事,那兇手出現了。
此人功夫極為怪異,但與他過了沒幾招,右肩便中了他一劍,倉惶地逃走了。依他的經驗判斷,此人是個武功修為極高的高手,之前應是受了很重的內傷,否則不會這麼輕易被他傷到。
最奇特的是,追蹤那兇手到海棠苑,他竟然憑空消失了。海棠苑是藍夫人的居處,向昕雖有再大疑惑,但也不便深探。
以多年查案的敏銳嗅覺,自明靜堂交手開始,向昕便留意到了空氣中時有時無的一種淡淡的幽香,那是種女人才會用的脂粉香味,而這種香味若他沒記錯,那藍夫人身上所散的便是這種脂粉香……
今日佯裝離開藍府,便是與幾位兄弟在附近守侯了多時。美仁教訓了那個心術不正的丫頭,之後去了明公子的屋子,再到回房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但見那藍夫人與其嬤嬤端了一盅什麼吃的東西,出現在美仁的面前,他的整個心便懸了起來。
所幸,美仁因身體不適失手打翻了那盅什麼燕窩。雖不能確定那盅燕窩是否有問題,但一切還是小心為妙。
很快的,神色便恢復了自然,向昕笑道:「當然不會。」
不會?美仁以為向昕為了查案會找借口留下。
「也對,昕大哥畢竟有公事在身。」
「美仁,你就在這安心的養病,不必想的太多。」猜測美仁又想到了一些不開心的事,向昕安慰著,爾後又一臉認真地道:「我想,再過個兩三天,你的病差不多也全愈了,我手中的事也解決的差不多。我會單獨幫你找個住處,這樣你也不用流浪街頭。」
「嗯?」美仁疑惑地望著向昕,這個男人想做什麼?
深吸了一口氣,向昕誠懇道:「反正你無處可居,與其四處流浪,不如留在信陽,讓我這個做大哥的照顧你,將來你想要考功名,大哥都可以幫你。」
聞言,美仁愕然。如今她假裝的是一個身世可憐,只得靠四處行乞為生的小乞丐,她真的沒有料到向昕會說出這樣的話。
悅姨說,天下男兒皆薄倖。男人的話,不可信。
美仁輕點了點頭,應道:「一切聽大哥的。唔……」驀地,胸口處開始糾痛起來,美仁以手輕揉胸口,越觸越痛。不是說嗜心花毒一開始發作只會騷癢而已,為何她現在覺得心口處好痛?
「你怎麼了?」發覺美仁的異樣,向昕連忙撫住美仁,急道:「你怎麼了?」
「沒事,只是覺得心口有些不舒服,有些悶得慌而已。」美仁一邊揉著胸口一邊回應。
「過來,我幫你揉。」向昕輕輕扳過她的身子。
「不要!」美仁緊張地尖叫出聲,並且用力地揮開向昕的握住自己雙肩的雙手,以手護著胸前的衣襟。
被這一聲尖叫驚住,向昕微怔了怔,尷尬地望了眼自己被揮開的手,又望了望臉色大變神情慌張的美仁。這樣的側面,粉腮紅潤,皓齒星眸,只有女兒家才會在嬌羞時以貝齒輕咬紅唇的小動作,何以曾經他會以為那是一張男孩子的臉?
半響,向昕才鼓起勇氣,動了動喉嚨,擠出一句話:「你……是女兒身?」
「我不是!」美仁想都未曾想很快地回道,但卻未看他,垂著眼簾,緊皺著眉頭。
「不是就看著我。」向昕的聲音徒然提高了。
豁出去了,美仁猛地揚起臉,瞪大了一雙黑眸,直直地望進了向昕的眼裡,他一雙亮眸格外絢爛,流轉的眼波中閃過絲絲熒熒的亮光,漸漸地,他的嘴角處浮現一抹奇特的笑容,那笑容竟出奇的溫柔。
未久,向昕的神色恢復了正常,柔聲道:「好。你好好休息,過兩日,你身體好些了,我便會來接你。」說完,未再看美仁一眼,便起身離開了屋子,腳下的步調明顯輕快了些許。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是女兒身了。
美仁深深地閉了閉眼,沮喪地將整張臉埋進了被子裡。
最近,她是怎麼了,自從她自稱自己是向美仁之後,便不像以前的怡符衣了。
緩緩地解開自己的衣襟,胸口上赫然現出了一朵淡淡的紅色花狀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