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百九十二章 笑話 文 / 燭
第三百九十二章笑話
夜色如水,州衙後院擺起了酒宴,認了門親事,兩人心中興奮,觥籌交錯之間,不禁有了幾分醉意,談古論今之餘,楚質聽得最多的還是張方平對於楚洛的怨憤,還有對於惠夫人的思念,使得楚質一度懷疑,這位新認的舅父,是不是有嚴重的戀妹情結。
期間,也向楚質瞭解杭州近年的情況,聽說杭州才過旱災荒年而已,張方平皺眉感歎百姓苦難之餘,卻出乎意料的,對於范仲淹實施的以工代賑方法讚賞不已,覺得這是了不起的創舉。
「想那范希文生平最反對奢侈之風,尤惡土木之費,可當杭州發生嚴重災荒之際,他卻冒著被劾之風險,力倡興工造作,真是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張平方笑道:「反正我可沒有這膽識,就是明知道如此施行的好處,出於種種顧慮,多半是歎息放棄,所以對他的作為,我不得不說句佩服。」
奇了,人前人後的表現怎麼截然相反,楚質心中迷惑,忍不住輕聲問道:「舅父,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要。」
「為何要事事與之針鋒相對。」張方平似笑非笑道:「想必在你們眼中,我這位新任知州定是心胸狹窄之輩吧。」
「沒有。」楚質違心說道,哪怕沒有親戚關係,也堅決不敢直言相告。
「以後撒謊的時候,千萬不要與你娘親一樣,目光飄飛,容易讓人瞧出破綻來。」張方平悄然提醒,懷念微笑了下,淡聲說道:「若是在其他地方,我自然不是如此,但是來到杭州,特別是接任范希文之職,如此作為,卻是最佳之舉,你可明白其意?」
似乎隱約明白過來,但是還有些糊塗,楚質微微搖頭:「似懂非懂。」
「很好,你再想想,范希文為人如何?」張方平微笑說道,慢慢引導,心中滿意,就怕這個外甥苦讀聖賢書,反把腦子讀呆了,如今看來顯然沒有。
「正直,清廉,高尚,胸襟廣博,無私。」楚質脫口而出,都是溢美贊詞。
「如此完美無缺,說是聖人也不為過吧。」張方平笑著,突然歎道:「如此完人,在他底下聽差,可覺得辛苦?」
稍微細想,壓力好大,楚質老實承認道:「有點兒。」
「連你們都是如此,這樣說來,城中士紳怕更是苦不堪言。」張方平說道,一臉的肯定。
楚質輕微點頭,也不用詢問張方平怎樣得出這個結論的,以范仲淹的性格,在哪為官不是這樣。
「果然。」張方平輕輕搖頭:「多年了,范希文還是沒變,當初任開封府尹時,就是這般不講情面,執政的時候更是如此,不把人得罪死了,絕不罷休。」
楚質有些明白過來:「舅父的意思是,你反對范公,並不是出於真心,而是做給杭州官吏士紳看的?」
「這是當然。」張方平讚許一笑:「只要不是與范希文一路,而且氣量狹小,記仇必報,他們還不乖乖迎奉,這知州就容易當些了。」
再次肯定,張方平與范仲淹絕對不是同樣秉性,為官的原則截然不同,一個是為了做官而做官,一個是為了理想而做官,其中高下之分立判,但是可以肯定,相對范仲淹來說,張方平的官做得確實愜意舒服。
那麼自己呢,更加認同誰的做法,楚質捫心自問,許久,卻沒有答案,良知告訴他,要像范仲淹一樣名垂青史,讓後世景仰,然而理智卻是做相反選擇,以天下為已任太累,沒中還是別參和了。
想了片刻,楚質自嘲,算了吧,自己什麼人物,就一個小小知縣,像拯救天下這樣的大事還輪不到自己出頭。
見到楚質滿面深思的模樣,張方平輕笑道:「怎麼,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是有一點,既然舅父與范公並無私怨,而青苗法令也是良法,何必廢除。」楚質趁機說出心中的疑惑。
「哈哈,還以為你能忍住不問呢。」張方平笑了起來,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片刻之後,才輕歎說道:「多年不見,范希文本性不改,但是卻通了幾分人情,若是當年也是如此,何至於此。」
這回楚質真是不明白了,迷惑不解道:「舅父此言何意?」
「解釋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疑問。」張方平輕微笑道:「接任之後,我仔細看查衙內的簿冊賬目,發現了件奇怪的事情,年初時候,倉中錢糧所剩無幾,為何頃刻之間,卻有筆巨額進賬,才那時起,官衙才得以實施所謂的青苗法令,讓我百思不解的是,夏稅未征,錢卻從何來?」
「長者為先,舅父先釋疑,外甥再解惑。」楚質狡黠笑道,其實張方平到任之時,就應該把這事告訴他,只是礙於他的舉止行為,畢竟張方平表現出來的器量,很難取信於人,最後決定先做隱瞞,一直拖到現在,沒想卻成了自家人。
「滑賴,這分明是長者為後嘛。」張方平笑斥了句,忽然認真說道:「連我都可以看出青苗法令不如常平之法,難道范希文看不出來嗎,他為何要實施。」
「舅父的意思是,范公是故意為之。」楚質喃聲說道:「這麼做有什麼用意?」
「當然是給我留個人情。」張方平笑道:「在杭州,什麼事情他都做盡了,如此不留餘地,讓下任州官情何以堪,心中豈能沒有怨言,而今卻留下青苗法令,只要加以改動,便是利民之功,聲名政績兩全,讓我不得不承下人情。」
楚質恍然大悟,當時就覺得奇怪,在常平惠民倉充裕的情況下,范仲淹還堅持實施青苗漢,沒想原因還有這個深意,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員也是如此,一經上任,說不定就會抹去廢除上任留下的政令,送給繼任官員這麼厚的人情,想必他也不好意思再做改動。
「你何嘗不是如此,想必也是知道常平惠民倉米糧足夠來年之用,所以當我下令廢除青苗法令之時,才沒有堅持勸阻吧。」張方平笑道。
或許吧,楚質心中不確定,表面上當然點頭承認,有點不好意思,愧聲道:「錯怪了舅父,實在是羞慚難安。」
「你初入仕途,不明其中深意,也情有可原,只不過。」張方平奇怪道:「范希文不是最在乎名節的嗎,怎麼會故意留下破綻來,讓人壞他名聲。」
確實有這個可能,人是最善忘的動物,當初范仲淹推行青苗法,百姓自然感激涕零,然而如今張方平直接實施常平法,借貸的錢谷不用歸還,百姓歡呼雀躍,之後,心中肯定會埋怨范仲淹,怎麼要收自己利息。
楚質理所當然說道:「范公視名利如浮雲,只要對百姓有利,自然不在乎沾上些許污名。」
「范希文曾經揚言,名教不崇,則為人君者,謂堯舜不足慕,桀紂不足畏;為人臣者,謂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恥。又雲,人不愛名,則聖人之權去矣。教化之道,無先於名。」張方平搖頭,解釋說道:「這是他信奉堅持的原則,並身體力行,才使他得以直聲滿天下,賢名遍朝野。」
「可是范公時常對我說,平生之稱,當見大節,不必竊論曲直,取小名招大悔矣,宜與國同憂,無專尚名節。」楚質說道:「范公以憂國憂民為重,真的不在意已身。」
沉默片刻,張方平歎道:「唉,我不如范希文,可惜了他。」
「是啊。」楚質贊同道:「以范公之大能,應在朝中為相,安邦執政,如今卻是治理地方,真是大材小用了。」
「為相?」張方平莫名笑了笑,斷然說道:「難,幾乎沒有可能了。」
「為什麼?朝中君子大臣可是極為盼望范公回朝的。」楚質不解道,這可不是他的推測,而是何涉來信說的,他也覺得是這樣沒錯,如果范仲淹再多活幾年,回朝肯定不是問題,畢竟也有先例,宋朝的宰執大臣自從太宗時期開始,就走馬燈似的換,換的人多,走的人也多,可只要沒有欺君叛國的大罪,就不會在地方上呆太久。
比如夏竦,一手策劃范仲淹、富弼謀逆案,世人公認的奸臣,被逐出京城之後,只隔了一年,就又回來養老了,當時無數人鄙視他,聲討他,要他立即滾蛋,而夏竦卻充分發揮了他的不要臉精神,說自己病了,所以留在東京,尋求醫藥,死賴在京城,就是不願意離開,到了最後,已經死了,別人也拿他沒轍。
當然,這種事情范仲淹是做不出來的,不過就是以後的王安石,也是罷相之後,重新皇帝被召回,只要皇帝還記得有他這個臣子,該用的時候還是用的,而且以楚質自己的瞭解,覺得宋仁宗是個極為念舊的皇帝,召回范仲淹也不是稀奇的事情。
「慶歷四年至今,已經有六七個年頭了吧。」張方平冷笑道:「許久時間,要回的話早該回去了,何須等到現在。」
「可是聽人說,若不是朝中有人從中作梗,范公早就回朝了。」楚質說道。
張方平問道:「是誰阻攔?」
楚質輕聲道:「張堯佐。」
「他?真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