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三十五章 文 / 斬空
第三十五章
七月丁未,高強輕車簡從,自涿州前線南返汴梁。
過河間府時,石秀就已經將此次女真遣使的來龍去脈送到了高強的手中。原來那女真並不知遼東常勝軍與大宋的確切關係,但高強的商旅從登州到遼東,這條路始終保持暢通卻是不爭的事實,前次粘罕與希尹二人隨使團來到汴京求見高強,亦是由此海道而行。是以當女真擊敗遼主親征,新生的女真國真正站穩腳跟之後,阿骨打與粘罕等女真將帥的目光就開始放到更大的舞台上來,這其中,要和高強所在的大宋建立起穩固的關係,就成了女真國的當務之急。
除此之外,女真亦向其周邊諸鄰都派出了使者,其中包括遼東常勝軍與高麗國,試圖在對遼的進一步行動之前,先行整合外部環境。只是郭藥師接獲使者之後,卻不敢擅專,一面好吃好喝招待著,一面飛報旅順口,請武松派人速速向高強請示行止。
在女真遣使的同時,北地各方也都沒有閒著,遼國在交割了四州之後,當即提出要求大宋依約提供糧草援助,並且要求以歲幣向大宋購買戰馬兵甲,以為軍備之用;那高麗國聽說遼主失利,女真又咄咄逼人,竟也派了使者前來南朝入貢,想要找一個大的靠山。
「第一,是對遼的盟約還要維繫;第二是女真使者前來,要求出兵夾攻契丹;第三是遼東常勝軍要採取何種對策,其地位恐怕已經到了不得不確定的地步;第四就是高麗國原本是遼的屬國,現今遣使入貢,又要牽涉到與遼國的關係……」掰著手指數了數,高強很有一種揉腦門的衝動,這事要麼不來,要來就一起來。真是叫人頭痛之極。
當然,這中間並非沒有脈絡可尋。事態之所以複雜,根節就在於對遼關係上,倘若直接對遼開戰,則諸事迎刃而解,可以同意女真夾攻,可以立刻宣佈常勝軍內附為宋軍,也可以應許高麗入寇。以上國的身份要求女真與高麗國和平共處,更可以讓已經部署到燕雲前線的宋軍立刻開始大舉進攻。
不過,這不就是走上了歷史上大宋所走地老路了麼?雖然如今形勢與歷史上有所不同,然而高強卻自問沒有能力改變塞外的大勢,照這麼發展下去,燕雲收復那是一定的,遼國大約也要滅亡了,但隨後崛起的女真卻會強大的叫人頭皮發麻。哪怕能避免象歷史上那樣的靖康之恥,這北地往後百十年恐怕也安定不了,一旦燕民有變,整個河北與河東都會變成戰場。要真走到這樣的境地,那麼高衙內穿越了這麼多年。忙的終日不歇,到底忙了些什麼?
「若要分女真之強,遼國就不能滅亡,有遼國一日。塞外之民就不能奉女真為主,失去了這些額外地人力,就憑那幾十萬女真人,能掀起什麼風浪來?」這是高強自始至終都不曾忘記的要點,在此次收復涿州,加深了對北地各族心態的瞭解之後,越發堅定了他的這個意念:所謂天命,在舊的天命不曾消失之前。新的天命又如何能誕生?
然而以此為前提來考量燕雲戰略,高強很悲情地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前無古人的道路上面。往後退一步,堅持這個前提,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放棄收復燕雲,坐視女真和契丹鬥個你死我活——當然,最終地結果十有**是契丹死而女真活,然後大宋就再來和女真拚個你死我活,這回就不曉得誰死誰活了;若向前進一步。放棄這個前提。那麼就和女真夾攻契丹,加速其滅亡。然後當遼國滅亡之後,再和女真拼上一場,以決定在北地到底誰的手腕更有力一些。退一萬步說,萬一契丹祖墳冒煙,再度把女真摁了下去,這些契丹人在戰爭中鍛煉出來的兵力,多半又會用來威脅大宋歸還剛剛割讓的四州之地。
「總而言之,打是一定會打的,但是怎麼打,和誰打,在哪打,什麼時候打……這些問題,全都要視接下來這一段時間地折衝樽俎而決定。咦,曾經聽人說起,所謂戰爭,就是年輕人在前線浴血奮戰,老年人在酒桌上談笑交易,為何本衙內如此苦命,年輕人的活要干,老年人的活居然也要干?」
就是帶著這樣的牢騷,高強撒氣似地一路狂奔,仗著胯下照夜獅子馬神駿非凡,每每將隨同南返的陳規和石秀等人甩下十幾里遠,直到過了大名府之後,為了愛惜寶馬,他方才放緩馬蹄,按轡徐行。
這一日到了黎陽,驛道在此拐了一個小小的彎,遠遠已經望見了一座山峰挺立。高強馳下驛道,一路縱馬躍上山峰之巔,展現在他眼前的景象著實讓人心懷大暢,但見三山矗立,黃河水被硬生生劈作兩半,奔騰咆哮在這三山形成的兩條河道之間,河上一道浮橋筆直飛架南北,河上車輦馬匹與行人絡繹往來,如同川流不息,與腳下的黃河水相映成趣。
「這便是三山浮橋麼?」高強勒馬山巔,馬鞭點著前方,言語中充滿了驚歎和讚賞。
「正是,自前年朝議定計,歷時一年有餘,役工四十萬,工程耗費二百一十萬貫,方成此三山永久浮橋,落成之時今上御賜橋名,在南者曰聖功,在北者曰天成。」許貫忠墮後半步,回答的語聲中亦充滿了驕傲和自豪,無論什麼人,在看到自己的國家能以這樣地方式征服黃河之時,他的心中都會如此感動。
能夠為這樣的國家而奮鬥,縱使前途多艱,又有何懼?眼前的滔滔黃河,再一次讓高強漸漸迷茫的心中充滿了力量。
當他在汴京上殿,面聖之時,趙佶第一句便問起他對三山浮橋的觀感,高強很順口地答道:「臣見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錯非當今盛世,孰能及此?」
「好一個天塹變通途!」趙佶大笑。只這麼一句話,便將君臣間許久不見所造成的些許疏離感盡數驅除。對於高強這位內則理財應奉無不如意,外則領兵拓地折衝敵國的心腹大臣,趙佶真覺得一刻也離不得。
既然還朝,第一件事當然是賞其已有之功,因不動刀兵就收復四州,當消息傳來之時,汴梁地熱鬧不亞於上元佳節。大街小巷張燈結綵,百司街坊各自慶賀,殿前司甚至組織了一場蹴鞠表演賽以示慶祝。而今功臣高強還朝,自然要論功行賞,賞賜從優,當廷封爵武昌伯,加食邑七百戶,實增三百戶。賜號揚武翊運功臣。同時因樞密使侯蒙老病,特許以天章閣大學士致仕,進高強為樞密院正使,童貫則加一鎮節度,成為徽宗朝第一位兩鎮節度。制書自然是極盡華美之能事。不過高強多半是有聽沒有懂。
其實侯蒙雖退,按照高強與童貫地資歷來說,本該童貫遞補樞密使,然而此人畢竟是宦官出身。獨掌宰府地話物議難免,因此就便宜了高強,再度創造了正任樞密使地最低年齡記錄。至於加童貫為兩鎮節度使,亦是為了安撫之用,本朝自來得此殊榮者,也不過寥寥十餘人而已。
正所謂彈冠相慶之時,趙佶這樣的皇帝當然不會掃興的來談國事,高強深知他的脾氣。除非是當真天就要塌下來了,他才不會在這種時候掃趙佶的興咧。於是當日的朝會就成了團拜會一樣的熱鬧場面,到了晚間更是由趙佶親自賜宴玉清樓,鬧了整晚方罷。
等到皇帝鬧地夠了,群臣恭送天子迴鑾,高強雖然是年輕又習練武藝有年,這時也覺得有些吃不消了,正要往閣門外去時。卻被梁士傑從後面趕上來。熱情異常地邀他同車而行。
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高強一看梁士傑這架勢。就知道一定有事。果不其然,上車之後,梁士傑也顧不得說場面話,劈頭就問:「賢侄,燕地戰事尚需多少時日?需費幾何?」
原來高強當日出兵之時,朝議軍費以兩千萬貫為限,軍糧稱足,期以兩年收復燕雲,這樣的預算在現今的財政框架中就可以滿足,不須另拓財源,所仰仗的大半是北路各州軍自熙豐變法以來所積貯的錢糧。但去歲歲末到今年年初,南邊卻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事端,有個瀘南晏州夷人卜漏作亂,攻殺州縣,數敗官兵,並將當地一名守臣的妻子擄劫回去作了壓寨夫人。
說實在的,宋時對南夷不時動兵,這等事算不得什麼大事,不過卜漏搶地這名女子不比旁人,乃是濮安懿王之曾孫女,封作縣主,跟當今天子趙佶算起來服屬甚近。這等事對於皇家臉面不利,趙佶為此甚至幾天吃不好飯。
常言道,主辱臣死,趙佶臉上被夷人狠狠打了這麼一記耳光,西南守臣個個臉上無光,當即請命各路合剿,唯恐兵力不足,甚至不遠千里從秦鳳路調了上萬兵將前去攻打。那夷人不過阻遠恃險,其實兵甲都極其簡陋,一旦被官兵以優勢兼先進的師旅攻打,沒堅持多久就潰不成軍。主事的守臣再祭起招安大旗,則無往而不利。
從去歲歲末到今年五月,這場事端歷時半年有餘方才了結,前後動用兵馬四萬有餘,耗費錢財三百餘萬貫,有一多半倒是給那些先造反又接受招安的部落首領的犒賞。仗是打完了,皇家地面子也保住了,可梁士傑這裡一算帳,當即發覺這個窟窿不大好填,要是燕雲戰事不能如期結束,這財政帳目上就得開大口子了。是以盼到高強回京,火急火燎地邀他商議。
高強聽罷,眉頭一皺,心說我這裡正不知要如何應付日益複雜的局面,哪裡說的準什麼時候能打完仗?看這樣子,就算再過一年半就能收復燕雲,往後數年之中北邊花的錢糧也少不了。
不過這番心事也不消和梁士傑說,再者梁士傑所急者,無非是眼前這窟窿如何填補罷了。眼珠一轉,高強已經有了計較,遂向梁士傑道:「世叔勿憂,小侄已有一計在此,若要開源,需向那三山浮橋上作文章?」
梁士傑大惑,這三山浮橋花費了錢糧人工無數,不拖財政地後腿就算好了,怎麼還能造血?卻見高強不慌不忙,口中納出三個字來:「過橋稅!」
過橋稅?梁士傑先則一喜,那三山浮橋建成以來,每日往返的行人貨物不計其數,若果真收些過橋費時,卻是一注的財喜。旋即卻又搖頭,道:「賢侄,若說這過橋稅,當真所得不貲,只是有兩件難處,一者,尚書雲,關者譏而不征,而今國家造橋,為的是省卻兩河役費,倘若收費,只怕不合古禮,易遭人彈劾,此其一也;這還罷了,尚有第二件,這過橋稅收的再多,無非是將原先渡河之資再行收取,每年不過三四十萬貫,總需十年方能補的上瀘南戰事的軍費損耗,遠水救不得近火,如之奈何?」
高強笑道:「世叔稍安,小侄話未說完。這過橋費果然收來甚慢,然而朝廷卻可將之變快,可用債券之法。」他將自己的念頭解說一遍,乃是發行三山浮橋國債,本息分作二十年償還,每年就用三山浮橋地過路費計息以償,如此一來,朝廷可一舉收得四百多萬貫現錢,足抵軍費有餘。
梁士傑大喜,笑道:「世侄,這樣一件大事,又是新鮮,朝廷官吏可辦不來,說不得又要你那錢莊承銷國債,可當得麼?」
「當得,當得!」高強滿口答應,心說你就是不提,我也得爭,這樣的債券有賺無賠,我不抓在手裡,難道把這錢送給別人去賺?
心事既了,梁士傑便有說有笑,此次高強和童貫收復四州,汴梁普天同慶,宰執大臣都有封賞,他身為右相,自然也少不了,已然趁此機會進位楚國公,連老婆都得了國夫人的誥命。所謂飲水思源,對於高強這個一力主張平燕的功臣,梁士傑自然也是越看越順眼。
正說的高興,看看府第將至,高強便要告辭下車,梁士傑忽然想起一事,扯著高強的袖子道:「世侄,過幾日制下,加你封賞之時,想必還要賜你夫人一個誥命。如今你府中正室乏人,接旨之時,不免有些尷尬,想那穎兒因受外家牽連,自請出外吃齋持戒,到今亦有兩年餘,想來縱使有多少罪愆,也該贖的盡了。何不就趁這誥封之機,接她回府來?」
高強不意他有此一言,登即愕然,不知如何應對。在梁士傑本是好意,高強加封正任樞密使,又加爵賞,原是一樁的好事,俗語謂封妻蔭子,亦是少不得地,又想起當日之事,蔡穎亦無大過,因而一時興起,才有此勸,卻不料高強腦子裡從沒把這等爵祿放在心上,居然沒有想到這上頭去。
當時見高強愕然相對,梁士傑方曉得自己孟浪了,無奈話已出口,也不得收回,只好胡亂道別,自回府去了。
高強下了車來,曹正牽了寶馬上前,他卻擺了擺手,示意不想騎乘,顧自背了手,沿著汴河畔一路緩緩走過去。夏日地汴梁,每晚的街市都是通宵達旦,何況近日迭傳喜訊,百姓官民更是歡欣鼓舞,那街上地絲竹謔笑之聲傳揚開去,好似空氣中都是幸福的味道。
燈火下看著自己的影子拖的長長的,獨個兒在地上搖曳,高強的心驀地從忙碌算計中沉了一下,一種很久沒有察覺到,卻又好似深深印在骨子裡的味道漸漸浮上心頭,攪的他心裡一陣陣虛的慌。
那種味道叫做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