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選舉:皇帝的裝甲臉皮 209 小城鉤沉(上) 文 / 納爾遜勳爵
張其結講完自己的真相之後,鄭阿寶也沒有多說話,反覆踱步,不時的拿起桌子的傳單看看,又放下,一會再拿起來看,再放下,面寫的什麼他是沒有看的,這只是他陷入了混亂:張其結的自我表白完全打破了他對此人的一切認知和論斷,誰能想到焊接在今日衣著光鮮、德高望重的張其結身的過去竟然是如此黑暗和不堪呢?再聯繫到廝殺得血腥味十足的競選遊戲,他一時無法思考。
但是他心裡也不是空的,充滿了對桌子前這個辮子男的恐懼和厭惡:一個人可以隱藏這種事長達十年,裝得比聖人都聖人,這人人品會有多麼齷齪和卑鄙呢?而他以前也毫無猶豫的欺詐了自己,這簡直是一隻變色龍!即便自己也可以說有點無惡不作、不擇手段,但惡人絕對不會喜歡惡人,因為彼此太過危險,更況且惡人都自認為是聖人呢。自己團隊裡竟然混進了這樣一個大奸似忠之徒,怎麼辦?彩票已經買了,輿論已經造了,他已經是自由黨的頭馬了!怎麼辦?
在桌子和行軍床之間的窄小空間轉了好多圈,鄭阿寶抬起頭來,看到張其結也一臉痛苦的又開始把玩他自己的辮子,鄭阿寶停下腳步指著張其結的這個動作,帶著有些被欺騙的惱火的問道:「我現在也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了,你總是炫耀你辮子的經歷,但是實際,你死活不剪辮子是因為什麼?懷念自己辮子拴梁的燙衣工生活?不會?」
張其結愣了一下,放開了絞纏在手指之間的辮子末梢,猶豫了片刻,歎口氣說道:「辮子一來是父母生我養我的紀念,代表了我們海外華工和故國、歷史的聯繫,一般是不剪的;
二來,我留著辮子確實不是懷念燙衣工生涯,而是那些年苦練出千技巧的後遺症,得了高人的指點:說出千一般要有掩護,這些掩護虛虛實實,別人以為知道你實底了,但卻是你的幌子而已。
辮子就是我的掩護,我刻意養成了摸辮子、玩辮子的小動作,別人會誤以為我有大牌有好牌或者我沒有牌噓聲恫嚇的時候,就會出現這個徵兆,他們就會做出錯誤判斷;要是出千的時候,辮子無論是放下來還是盤在頭都很顯眼,若是手來回亂動辮子,有人就會懷疑你在頭髮裡藏了東西,因為你手碰辮子的時候,可以在領口附近,可以在衣兜附近,甚至抬起手來,袖口的動作就被掩蓋了,這些地方的動作會讓人警覺。但其實不是,他們光盯著我的頭和辮子,就忽略了我其他的動作,我可有兩隻手呢。」
鄭阿寶鼻子裡不屑的哧了一聲,抬起下巴很不屑的說道:「既然不賭了,還留著這道具?那你就是懷念你當賭徒的時候咯,是不是還預備未來有機會繼續來一次豪賭?」
張其結的頭很無奈的搖晃著,彷彿胸口剛被人一腳踢中那般痛苦,他低下頭說道:「也不竟然,我已經習慣摸辮子了,辮子抓在手心裡就感覺有安全感。」
接著他嗅到了鄭阿寶態度的細微變化,露出了一個恐懼的眼神,但是這恐懼很快就破碎了,換成了一種「這是我應得的」的無奈,他坐在椅子,無力的抬起頭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面的黑雲密佈,攤開了手說道:「寶少爺,您不要以為我弄來老潘那麼多血汗錢,我就心安理得的活到現在,我是死過一次的。」
「死過?怎麼說?」鄭阿寶聞言一愣,忘了被欺騙的憤怒以及面對一條變色龍的本能恐懼和厭惡。
張其結答道:「人不是有錢就有一切的。沒有的時候瘋狂的想要,而得到了之後,並非天國,而是另外一種地獄。人不能靠靈魂外的任何東西得到平安。」
他搖了搖頭,繼續說道:「當年,我提著老潘的那箱子錢,跳下那條客輪,頭也不回的潛回老家,整個過程,我清楚記得我只快樂了20秒。」
「20秒,就是我和老潘最後一次開牌,我贏走他最後的一個戒指和一塊大煙膏他癱軟在地的剎那。我高興的從椅子跳起來,因為賭局結束了,我贏了。那種快樂真是無以倫比。但是僅僅持續了20秒,我覺的就是張開手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等眩暈消失的剎那。」
「20秒之後就是無比的恐懼,我恐懼有人衝進來制止我拿走贏的錢、我恐懼背後的小弟會捅我刀子、我恐懼地的老潘會抽出一支槍來打死我,那個時候,我唯一的想做的就是趕緊裝錢、趕緊離開,恐懼得我都要炸掉了;
我拚命的裝錢,彷彿是把斷裂跳出胸腔的心臟裝回去那般,逃開賭局後,我嚇得話都說不出,兩個小弟死死拉住我要分個綵頭,我已經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是本能知道他們什麼個意思,為了可以逃跑,我打開皮箱連續拿了兩虎口的錢給他們,到現在都不知道給了他們多少錢,不是我大方也不是我吝嗇,而是我恐懼,恐懼得已經無法思考。恐懼隨時會天崩地裂,我消散於無形之中。
一路回家也是如此,走進人群我在顫抖,擔心背後有人跟蹤;去商店買衣服打扮自己的時候,我拎著皮箱死活穿不衣,好久才發現手裡拎著皮箱是穿不袖子的,因為我連放過那提手一秒鐘都不想;船去家鄉的時候我渾身都在哆嗦,因為怕這是黑船,我的不義之財又便宜了別人…….
我無時無刻的提著我的皮箱,足足超過24小時,僅僅在不得不穿新買的西裝的時候才鬆開過幾秒鐘,到我坐在海京至惠州的客船頭等艙5個小時後,我才想放下來,但是發現…….左手已經鬆不開了,彷彿和那個提手凍在了一起,我用另一隻手把緊緊握住皮箱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的扳開,疼得鑽心,整隻手整條胳膊都疼得鑽心,食指指甲已經被拇指壓得發黑了,我差點弄廢自己的那隻手;但是半分鐘後,我又把另外一隻手凍在了提手,抱著箱子睡著了。
回到家之後,我努力的行騙,撐著自己的假面具,把您也聽過的那套謊言說給無數人聽,剛開始我恐懼得說話都結巴,要是對面是和我一樣的老千或者騙子,一眼就能知道我在說瞎話,但是家鄉人沒有,就如同別的賭徒被我辮子障眼法弄得不見日月,他們也被我的財富搞得神魂顛倒,哪怕我說我是在太陽挖到了金塊,他們怕是也滿眼艷羨的點頭稱是。
只認錢不認人的,錢是真的,那就都是真的。
我有的是不義之財,成了大名人,買下最好的宅院、買了村裡大量田地、給我來說媒的人要從我堂屋門口排到街去,村長重新刻族譜,要把我的那一支放到最顯眼的地方,還要描紅。
可笑的是,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我原來沒有名字,因為初七生的,都叫我老七,我洋人工牌寫的是「even?g」,洋人很喜歡這個名字,說是很好記。
但我現在發達了,必須要有個名字,我就找了個秀才,告訴他我希望可以表達我碩果纍纍並能持守家業的美好願望,我才有了現在的名字:張其結。
對於那時候的我而言,人一生不過要建兩塊碑而已——死後的墓碑和生前的牌坊。
然後我開始建立自己的牌坊——展示自己成就的西洋樓,我找來縣城和四里八鄉的能工巧匠給我修建一座全縣最高的西洋樓。
雖然我混不入洋人流社會,甚至都不算當年海宋流人物,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路,我見過西洋樓什麼樣,知道洋人富人住的很氣派,後面修長長的三層樓,一字排開,一排排的大玻璃窗戶,裡頭是窗明几亮,外頭看過去虎踞龍盤;前面院子大得可以跑馬,還要種花草水木,再弄個噴泉,進去之後就覺得心曠神怡。
但是和本土工匠一商量,就不能這麼設計了:長長的三層樓固然很好,但是距離太長,窗戶太多,院牆也需要很長很長,這樣的話,萬一有賊來怎麼辦?萬一有強盜闖入怎麼防?我以後還會三妻四妾,我作為主人不能看到妻妾的一舉一動,她們和僕人有染怎麼辦?
「而且,張老爺,您這原來的想法看起來有點像軍營呢,您是咱們縣的成功人士,難道不想登高望遠嗎?那麼長有什麼用,要高啊,要鎮壓得住風水啊。」有人還補充了這麼一個想法。
商量來商量去,圖紙一改再改,終於敲定的那夜,我按捺不住喜悅再次審核自己和工匠們商量的圖紙,愕然發現:這哪是什麼西洋樓啊?這我給自己修了個碉堡啊!而且看著還像個塔啊!
但是我轉念一想,又高興起來:佔地面積小,方便家裡人監控和藏身;只有一個門,方便我關門拒賊;四周都是槍眼,就算有匪徒來我也不怕,關大門,在樓射他們丫的多好啊;樓層高像個塔好處更多,我可以把財寶糧食都放進去,讓它們睡在我的臥室面,誰能偷走?只有一個樓梯,空間太窄,但我可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誰下樓梯我都聽得到,以後的妻妾還不老老實實的?而且很遠處都可以看到我的碉樓,太場面太有氣勢了,我會鎮壓這塊土地幾十年百年,我的子孫也會幸福快樂的生活在這個碉堡裡。
結果,我雖然有心修西洋樓,但其實修了一個中國碉堡。
不僅是我,所有在美國賺錢回來的成功者都修了我這種中式碉堡,雖然我們手裡有洋人的錢,會說洋文,但內心卻還是在家鄉遊蕩的那個祖宗的信仰裡,免不了恐懼、邪惡、醜陋。
這就是儘管你能看到別的文化裡美好的東西,但你搬過來的時候,你發現自己無法複製,搞來搞去就搞成一個醜陋邪惡的玩意,因為你的心和靈魂就是醜陋和邪惡的。」
聽到這裡,鄭阿寶臉終於出現了笑容,他拉開椅子隔著桌子坐在了張其結對面,笑道:「你那個土鱉碉堡我早聽說過,當地人都以那個證明你在美國的成功。我還對我手下誇獎你呢:老張還算有自知之明,沒有纏著我去參觀鄉下人的西洋樓。」
張其結搖了搖頭,說道:「那玩意是我死前的審美,我還以那東西為榮好幾年呢。現在沒看我就住在工廠旁邊的四合院裡,一夫一妻一子,兩個僕人,比住那東西好一萬倍,提個水樓都能累死個人。」
然後他接著說了起來:「剛回國的時候,娶了老婆修了碉樓,重新蓋了祖墳,表面算光宗耀祖了,但其實我心裡有一座磨,兩塊磨石來回的轉,我都要變成齏粉了,那時候就好像瘋了一樣。
一塊磨石就是恐懼。
第一個恐懼就是他們來找我,我無時無刻恐懼老潘找回來,假如他來了,那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我殺了他,要麼他殺了我;還恐懼在船知道我根底的小弟們找過來,雖然他們不知道我真名和籍貫,因為作為一個落魄的遊子,哪有什麼臉面告訴別人自己底細,更況且我們彼此也不信任對方;但是他們要來了,那肯定是奔著我的錢來的,他們敢殺了我啊!
我之所以動不動就擔心被殺的,後來我想明白了:不是他們要殺我,而是我殺他們的心早就有了。正因為我不在乎為了錢宰了他們,所以我才擔心他們宰了我。
我聽說老虎其實更怕人,因為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我就是頭老虎。
那碉堡還沒修好,而我已經住在碉堡裡了,我買了很多槍放在家裡,枕頭下從來都放著一把膛的左輪;家裡養的到處是狗,以致於那時候有人來村裡找我,大家就告訴他:聽著狗叫去就行了。
另一個恐懼就是怕沒錢,我的錢是不義之財,不是我賺來的,倒不如說是我搶來的;這種錢是無根之水,花一分少一分,我買地收租子賺的錢總比不了我大手筆花錢來的快;回國後一年,我就添了個數錢的毛病,沒事就數一遍剩下的錢,看剩下多少;數錢還不夠,還稱錢,我買了中國秤和外國天平,在自己房子裡一稱就是一天,每次稱完就去打老婆,因為可想而知,總是會少一點的。
這個恐懼還給我多了一個毛病,我怕賭,我壓根就沒從贏老潘的20秒快感中醒過來,您知道,賭徒賭完一場大賭局,若是贏了,總能消停兩天,這玩意和鴉片癮一樣,抽暈一回總不至於立刻再抽。
我就是玩賭局的,我知道不出千是贏不了錢的,公平賭博只不過是苦力活,贏輸都差不多,必須出千。所以逢賭就必有千,所以肥羊總是傾家蕩產。我不想當肥羊,因為我不是賭神,強中自有強中手,一招鮮吃遍天,你就算是個老千好手,對手的一招鮮也能踢死老師傅。
即便遇不到強敵和運氣爆棚的怪物,出千者也未必能發,以我經歷來看,我從事老千職業雖然也算個好手,但我根本積攢不下來財啊,也沒聽說哪個老千有好歸宿的,這是被詛咒的職業。
而我也知道自己有賭性,其實誰都有賭性,一旦進去也許就收不了手。老潘不就是為了14元,陷進去53元嗎?而為了救這區區67元,他一生心血都廢掉了啊。
我恐懼老潘,也恐懼像老潘那樣,更何況我覺的自己錢越來越少,而且怕家鄉人知道我的底細,所以我堅決不賭博,打死也不賭。
他們那時候就傳說我在美國信了基督教,因為我在遍地開賭的家鄉顯得很怪異,其實他們不知道,那時候的不賭不是因為我良善,而是因為我邪惡,就好像吃人怕骨頭刺了脖子才不再吃人那樣。」
「除了恐懼外,還有什麼?」鄭阿寶看起來有些耐心了,還叼了根雪茄,擦著火柴問道,因為貌似張其結不太像狡詐的變色龍了,他可能在說心裡話。
張其結竟然笑了起來,說了一句:「我想您也體驗過。」
「我體驗過什麼?」鄭阿寶撐著著火的火柴桿,猛地抬起頭,而對面的張其結連連道歉,看起來認為自己說錯話了,然後他才開始講起來。
「除去恐懼,第二種折磨我的就是…….就是…….就是我特別想證明自己高人一等,因為我發了,我有錢,我想讓大家都知道,都尊重我,以看老爺的心態看我……」張其結說話結巴了,一直在盯著對面鄭阿寶的表情。
「就是炫富唄。我炫過,後來覺的沒意思,因為皇….因為…」鄭阿寶很聰明,立刻就明白張其結說自己也是暴發戶,誰一夜之間從皇帝手裡接過40萬價值的廠房、設備、人力能不叫暴富嗎?作為農民出身的鄭家兄弟和李玉亭會不想炫富嗎?但是他們地位被拔得太高,完全凌駕於張其結階層,炫富的對象能是誰?去和皇族和那群高官炫富?所以他也結巴了,他停止炫富的原因是瞅著海宋是基督徒朝廷,不喜歡這一套,為了邀寵,他們才開始裝逼,開始學低調,現在在家裡天天給一群僕役炫富的只剩他們家的鐵匠老爹了。
不下去了,索性住嘴,鄭阿寶把快燒到手指頭的火柴靠近雪茄,雪茄頭紅了一下,鄭阿寶嘴裡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漫不經意的小聲歎道:「還是美洲雪茄好啊,印度雪茄都是爛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