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選舉:皇帝的裝甲臉皮 208 華工往事(下) 文 / 納爾遜勳爵
張其結繼續侃侃而談,鄭阿寶就聽著也不說話:
「華人客人從來不給小費,不僅不給,還頤指氣使我們,根本看不起人;平常都是炫富,告訴我們他們在美國賺了多少錢,或者打算去美國賺多少錢,然而花錢坐趟船就恨不得把能拿的都拿走,偷床單偷杯子是常事,甚至於把蒙皮沙發後面的布給割走!頭等艙的客人別看有錢,一樣如此,讓人恨不得一腳把他們踹進太平洋裡去。
有一天,我們幾個雜役午沒有多少事情,就聚在船頭甲板的角落裡打牌玩,我當時很收斂,沒人知道我在美國做過什麼,我也沒打算出千贏同事的錢,我們就是打幾美分的小錢消遣消遣;就在這時,頭等艙那個福建胖子不知道怎麼鑽進來了,看到我們在玩,他也非得要玩。
這個人我們都非常討厭,天天說自己在美國賺了幾十萬美金,回家要蓋個莊園,要娶十幾個老婆,但是小費一文錢都不給我們,天天就是拉鈴鐺叫人服務,連客艙裡飛進個蚊子、他牙縫裡塞了塊肉絲,都拉鈴叫我們給他打蚊子、剔牙,更不要說放水洗澡、擦皮鞋、湯熱要換、冰塊沒有了這種種苛責。
現在看我們員工玩牌,他也非得玩,還拍出20美金在地板,很不屑的說自己是賭神要贏光我們、誰有膽和他玩。
我當時一時氣憤,就露了幾手,趕緊利落的贏了他240美金和一塊懷表,看著他滿頭是汗又駭異又丟臉的大罵著扭頭滾蛋的肥屁股,我們幾個在後面笑得太開心了。隨後我就把戰利品分給了其他幾個人。
但是從這一次起,有幾個夥計就知道我的本事了,他們吃了一次甜頭,還想吃第二次了,天天攛掇我利用賭術賺客人肥羊的錢。
我一想這也是個好主意:客人們都是來往亞洲和美洲的,一次航程1、2個月,下了船誰認識誰、誰知道誰?不正好宰他們嗎?更況且這群華人富佬的嘴臉這麼可惡,贏錢真仁慈,我們這群華裔勞工恨不得他們死全家。
所以我就在船幹起來了,我們行賄了公司管事的美國佬,他就對我們的賭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分工很快就明確了:我負責出千行騙、有人負責做托、有人負責挑羊,從起航開始就開始觀察哪個客人看起來很無恥又很傻,然後就勾引他參與賭博,賺一點快錢,就當是他們早就該付給我們的小費了。
我們只對華人下手,因為我們也是華人,好交流;而且華人膽小天生怕官怕洋人,不論是美國回遠東的;還是遠東去美國的都是如此,要是他們輸急了惹事,我們就讓航運公司的洋人僱員半真半假的恐嚇他們一下,很少不打落門牙和血吞的。
不是很少,是全部。
一方面他們自己在中國老家可能仗著有錢和各種關係可以呼風喚雨,一了洋人的船,就是人生地不熟,嚇得和孫子一樣,起了衝突不敢較真;而且他們雖然有錢,但在船十足無聊,和洋人根本混不到一塊去,因為在我那時,混得再好的華人也絕對進不去洋人的主流圈子;所以漫漫旅途就像坐牢一樣了,船音樂會他們聽不懂、布道會,他們不屑洋神、船舉行旅客的各種比賽豐富行程,他們不懂體育;可能唯一能讓這些富佬開心的就是死盯著甲板交誼舞會,看洋婆娘屁股;因此即便他們富,他們也總是動不動往三等艙裡鑽,和一群勞工在地板抽鴉片賭撲克,對華人而言,窮富完全不能區分一個人的人格高貴與否,都他媽一路貨。
另一方面,我們是幾個雜役做局,不是賭場,算是搞點夜草吃吃,贏的很少,一般都是騙他們幾十美金,很蠢的能一百美金,第一次遇到的福建胖子240美金和一塊懷表倒還真就那麼一次,再也沒有賺那麼多的時候;既然客人輸得也不多,還是輸給雜役,他們也悻悻的自稱花錢買個教訓了,誰輸了錢會到處張揚呢。
我在太平洋航運公司干了三年,因為一心要工作攢錢回家、岸少花銷少,黑錢白錢都有,這三年倒是有了個小一千美金的積蓄,但是我們華人都覺得不賺個四五千怎麼有臉回家呢?買地、起樓、娶媳婦、修祠堂幾乎是家鄉對我們這些遊子的普通標準了,你沒錢做到這些,他們會看不起你的。
年,船報告說進入福建水域,我還在抱著右弦的欄杆朝西邊看,心裡不知道何時能賺夠錢回去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但就是這短短幾天,我的命運被改變了。
我遇到了老潘,一個頭等艙的中國客人,其貌不揚。
沒有想過會在他身贏錢,甚至於他都不是我的獵物,在船我和他聊過幾次,說要是無聊,就來甲板下隨便走走打幾把撲克解悶。他也確實來過,看我們和另外一個獵物打牌,他只是微笑著背著手站在後面看我們幾角、幾角賭資的來回拚殺。
但誰想到,船進入福建後,他晚把我叫到他的客艙,說閒的無聊打打撲克,我乾淨利落的贏了他14塊鷹洋3角銅幣。
一般而言,要是要釣魚的話,開始要讓對方贏一點,讓他自覺自己很厲害,可以在賭局贏錢,這樣才能陷得深。
但我一點都沒讓他,因為我覺的這人太摳門,不像個好獵物,而且知道他是略微繞了些遠道,打算到號稱遠東明珠的海京置辦禮品後再回福建,他馬就要下船了,所以我沒打算放長線釣大魚,直接贏,能贏多少贏多少。
那一晚,我帶著14塊銀元笑瞇瞇的告辭走了,以為這事就這樣了。
誰料想這傢伙第二天又來找我,看起來是心疼自己的錢,才輸了14元而已,還居然想翻本?他一條魚想在我這獵人手裡翻本?
我依然沒有放長線釣大魚,我還是乾淨利落的贏錢,一把都沒讓他贏,因為我帶著點鄙視:老潘你這麼有錢,我這個雜役賺了你14元3角怎麼了?鞍前馬後的服務了你幾千海里,你一分小費沒給過我啊!
那一晚他又輸給我53元美金,老潘氣得跺腳,嘴裡罵罵咧咧,咬牙切齒的把小撲克牌撕得一條條的,而且這傢伙竟然給我訴苦:說自己在美國賺錢很不容易,求我把這些錢還給他好不好?
這簡直是笑話!那個賭徒認為自己必輸還會去賭的?只要你賭,你就是有吃盡對手血肉的野心,賭桌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無辜的,都想吃掉對方,否則根本不會參與賭!
老潘認為他能贏我所以才賭,但是他贏的錢難道不是從我身割肉嗎?那時候他會還給我錢嗎?
聽了他的話,我又氣憤又鄙視,沒有理他,直接摟起那把贏來的鈔票,在桌子頓頓,整理成一沓,然後當著他的麵點錢,53元,然後我笑了笑,依然沒有吭聲,把錢揣著,揚長而去。
回去之後,和幾個小弟談起這事,我依然沒有想怎麼老潘,我只是說:「哥狠狠的教訓了那個摳門的王八蛋,在他下船之前。」
其後兩天,我也沒見過老潘,我也沒想見他,我知道那群中國富佬都是自認為高人一等的,誰輸給雜役服務員60多元,都覺的丟臉,他們往往連拉鈴叫我們服務的臉都沒有了,我們也圖個清靜悠閒。
誰曾想,那天早晨9點,我給一個美國人送了早餐,他給了我小費,我一邊關門,一邊在門口點頭哈腰、笑容滿臉的不停說著「t誘,ir」,這時老潘從隔壁出來了,直接問我:「小張,明天什麼時候到宋夷淪陷區的海京?」
「明天中午,潘先生。」我看見他,就忍不住想笑,一邊把小費掖進口袋,雖然心裡嘲笑,但臉卻一本正經。
這時,我看到他盯著我那張綠色的小費鈔票,滿眼都是貪婪和氣憤,我肚裡嗤了一聲:「吝嗇鬼!」嘴說:「潘先生,您沒事的話,小的我就告退了。」
沒想到他拉住我,說道:「小張,我馬要下船了,你要是沒事的話,咱們再玩兩把牌?」
「你下船和老子有什麼鳥關係?!」我不知道我當時表情什麼樣,但我肯定撓頭皮了,暗想:「這人有病?挨揍不長記性啊?非得送我到100美金戰利品才肯滾蛋下船?」
後來我才想明白:老潘還捨不下輸給我的67元,所以才會下船前找我,因為下船了,他就永無機會賺回67元了。這個人啊!還想著把錢贏回來呢!!!
他要送錢,我也沒轍,我就請了兩小時的假,叫小弟頂我的班,帶道具和撲克去了他的客艙。
我僅僅請假了兩個小時,因為我真沒想到這場牌局一直打了24個小時。
而且我只帶了40美金去,當我把那卷被我體溫和汗液弄得皺巴巴的小額鈔票放在桌子的時候,老潘竟然說:「你不是贏了我67元3角嗎?怎麼看起來不像那麼多?」
我當時啞然失笑,指著那卷鈔票說:「你能贏走我這40元再說,不夠我再去借錢陪你玩好了。」
結果兩個小時後,接替了我的班、來送頭等艙午餐的小弟看到我面前那一堆高高的鈔票後,手裡的盤子都脫手掉地了。
我也喜得無法思考了,扭頭看著小弟就是傻笑,感到腮幫子都要炸開了,剛剛老潘急於翻本,不再像以前那樣幾角幾角的賭,來就是大錢,而且他已經被沖昏了頭腦,賭注越押越大,昏招迭出,短短兩個小時裡,老潘這個笨蛋就輸給了我一千美金!這種場景即便是做夢也僅僅是那兩三年做職業賭徒的時候,這幾年做夢都沒敢夢到過這種事!
弟也忘了什麼掩飾,跑過來就拍我肩膀:「七哥,你怎麼贏的?這多少錢了?」而對面的老潘牙齒咬得咯咯響,盯著我面前的那堆鈔票,他眼珠子都紅了。
老潘那樣,小弟拿手掐我的後背,意思是見好就收!我這才回過神來,站起來想安慰老潘,但是臉的笑容無論如何也裝不下去,我就眉花眼笑的一邊抓著錢從領口往襯衣裡塞,一邊語無倫次的反覆說:「潘先生,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
但是誰能想到,老潘竟然站起來,隔著桌子一把握住我抓錢的手腕,大聲吼叫道:「不許走!繼續賭!這都是我的錢!」
我被震了,而且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難以想像的情況,我無法思考,又坐下來繼續賭,一坐下來,看著錢又成了賭資,我才不笑了:賭桌的錢並不一定是你的,帶著錢離開賭桌的人才是贏家,而不是曾經面前有一大堆錢的人。
這麼多錢,就是我的夢想,1000元啊,也許我都不要再跑船了,有了這麼多錢,連我的積蓄,也許可以直接在海京岸,開一個小店討一個老婆,干幾年再衣錦還鄉。
接下來的時候,我太緊張,以致於換牌的時候連續幾次失誤,但是對面的老潘一樣緊張,都沒注意到桌面曾經同時出現過兩張黑桃。
人一患得患失,氣勢就弱了,即便我能換牌藏牌也一樣,我連續幾把輸給老潘,200美金又還了回去,我有點不想打了,哀求老潘就此結束,但是老潘怎麼可能同意?他已經興奮得兩眼冒火了,若有可能,他不僅要連本帶利的全贏回去,還要對我割肉放血,賺他自己的不義之財。
我知道走不了,而且老潘也太可惡,一點都不知道進退,那副只許他贏不想別人贏的嘴臉也讓我噁心,我沉住氣,慢慢打,錢又開始朝我這邊飛了過來。
我面前的錢越來越多,一開始1000,後來2000、3000、4500………我再也不提結束的事情了,腳就好像被釘在了地毯動都不動;緊張而出的汗液好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每寸肌膚,攥著拇指長的撲克牌的手指都在酸疼,但是我的內心卻越來越激動,我看著那一疊疊的錢簡直如一條路那樣,讓我越來越接近我的家:
積蓄1000美金;
贏來1000美金,可以讓我告別輪船苦力生涯,在海京開個小店,那裡人口眾多,很多都是外地人,無人關心你在美國十年成功與否,是事業有成的榮歸還是艱難苦悶的逃回;
贏來2000美金,可以讓我順著東江去惠州府了,在那裡討生活,那裡有很多老鄉,還有個龍川同鄉會,幾千兩銀子等於可以直接進入小商人階層了,買宅子、娶老婆也不是難事;
贏來3000美金,那就可以去河源縣榮歸了,那縣和龍川挨著,比龍川富裕一些,口音都是一樣,自己可以搞河運、娶本地媳婦;
贏來4500美金?總共有5500美金了,還不立刻回家幹嘛?可以在自己村裡買幾十畝田產、修好碉樓、相親十里八村的所有美女、村裡祠堂維修翻新也根本不成問題了!回家!回家了!
但是老潘已經瘋了,他已經不滿足於送我下船回家,而是要送我他的全部身家了。我知道他有錢,但真心想不到他在美國真賺了那麼多錢,在輸給我一萬美金的時候,他紅著眼睛、哆哆嗦嗦的提出一個半人高的皮箱,打開來,裡面全都是一扎扎的鈔票。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錢在一起。
我也興奮了,不久前我還想見好就收,但是面對現在身前的一萬元鈔票,即便對面坐的就是世界的賭神、千王,我也要和他戰鬥到底!我寧可死在在些錢面!
我們從午賭到下午,又從下午賭到晚,又從晚賭到太陽升起;從一元、五角的零碎小鈔票,打到張張十元的大額鈔票,從賭注一張一張的錢打到一匝一匝的錢贏進輸出;又升級到一沓一沓的錢拿起砸下,最後一次,老潘拿起皮箱,把裡面最後幾捆錢全倒在桌子,倒在我身後站了一夜都忘了動的兩個目瞪口呆的小弟面前。
在輪船到處通知海京港已經抵達、準備下船、所有乘客都跑出艙室去甲板看海市蜃樓般遙遙出現的城市的時候,然後興奮的回來收拾行李走向下船通道,而那時老潘則跪在了我的腳下,他淚流滿面的抱住我的腿,用臉去擦我的皮鞋,眼淚鼻涕抹在了我褲腿,嘴裡發出一聲聲的哀嚎,希望我可以放過他,把錢還給他………
大意如此,我沒聽清,但是那種時候肯定就是這個意思,我當時全副心思都在忙著把老潘一沓沓倒出來的錢重新裝回皮箱,還有他的懷表、戒指、金條、鴉片膏,現在這些都是我的了,全都是我的了。
我裝完錢,提著皮箱就朝外沖,老潘死死抱住我的大腿,我提著皮箱躲閃著他的頭,不是怕沉重的皮箱傷到老潘,而是我一刻也不想這沉甸甸的箱子重新碰到他的原主人,在我奮力想踢開這個突然衰老得不成樣子的傢伙的時候,我終於聽清了他的一句本地土話:「我身無分文了,我怎麼辦啊?我連美國都回不去了,我要去跳海啦………」
旁邊小弟一個在背後猛地拖他到地毯,但是他死揪著我的褲腿不放,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另外一個小弟對我大喊:「他真死了怎麼辦呢?」
我下意識的伸手進褲袋亂掏,從褲袋裡拿出了一卷鈔票,這是今天帶進來的、唯一不屬於這艙室的一卷錢,40美金,我自己的;它們在我贏了50美元後就被重新塞進了口袋,那是我的本金,我不喜歡用本金來戰鬥,而現在,那小額鈔票捲起來的皺巴巴都起毛的40美金再次被我掏了出來。
慌亂之中,我把這疊錢砸向跪在地那個人的臉,好像是掏錢購買了什麼那樣,我扔出去那疊錢,立刻就有了氣力,轉身一腳踹在老潘胸口,把他踹倒在地,然後我提著箱子玩命的衝出門去,順著走廊狂奔,直到轉角還能聽到艙室裡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之聲。
「我手忙腳亂的給了兩個小弟一沓子鈔票,連數也沒數,自己逃一樣的岸了,連我自己的艙室都沒回去過,積蓄和工資、行李全都不要了。後來的事您也知道了。」張其結最後歎了口氣,閉了嘴巴,不再說話了。
「大洋老千七哥消失了,而龍川多了個攜金歸來的成功商人張其結,」寶少爺兩手抱臂手摸著下巴說話了:「而且,他從來不賭博,絕對不賭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