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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飲馬黃河上 第八十二章 黃雀(二) 文 / 夜盡長安

    「王爺,到地方了,讓在下送你回家吧。」

    眼看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雍城,苻雄的緊繃了半夜的心神終於鬆弛了下來,但就在這個時候,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突兀的奇怪聲音,讓苻雄為之一愣。

    這個聲音來得太突然了,苻雄還沒有來得及想明白到底是誰的聲音,就覺得頸間一涼,似乎有什麼液體流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苻雄伸出左手一抹,放在眼前略一看,在手中的那團液體映襯出了一道暗淡的殷紅色。

    這是血,是苻雄自己的鮮血。

    半輩子戎馬生涯,苻雄曾經無數次將自己手中的馬槊刺入敵人的胸膛,親眼看到這種一股股殷紅的液體從敵人的胸膛中噴湧而出,在空中綻放出一朵朵燦爛淒艷的血花。那時候的他,總會覺得這種綻放在敵人胸膛上的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

    但是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有一天在自己的脖子上,也會噴湧出比這種花更加淒艷更加燦爛的血泉。

    自己這是要死了嗎?

    頸動脈被割開了,苻雄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體內的鮮血正在源源不斷地聚集到自己的頸間,並且爭先恐後地從那道深深的傷口湧出。

    鮮血流得很快,伴隨著自己獻血的流逝,苻雄已經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體力已經迅速流失,原本穩穩地坐在馬背上的高大身軀,現在也是在搖搖欲墜了。

    「你是誰?」

    一開口,苻雄就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得暗啞難言,就像是兩塊金屬在自己的喉嚨口摩擦一樣,嘶嘶地摩擦著自己的喉嚨,像是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東海王苻雄,你記住,你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死在我手中的第一個有名有姓之人!」

    一個淡漠的語氣在苻雄的耳邊緩緩響起,卻並沒有回答苻雄的這個問題。然後有一隻手伸到苻雄的後背上,輕輕地推了一把。

    「撲!」

    苻雄虛弱而慘慘地一笑,眼看著自己從馬背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鮮血從自己的頸間一下子濺了出來,噴濺到馬蹄上,在地面上留下點點紅痕。

    「王爺,我們到了!你看……」一名家將騎著馬退了回來,正想要請示苻雄是否要立即入城,一轉頭卻發現苻雄那匹紅馬上,已經不見了苻雄那高大的身軀。只有一匹無主的紅馬,在原地不停地轉著圈子,止步不前。

    王爺去哪了、怎麼就剩下馬了?

    那名家將奇怪地跳下馬,走到那匹馬附近,正想要去周圍找一下。但是一低頭,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那名家將一下子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向前近走了幾步,很快就發現了躺在地面上的一具屍體。鮮血,正從他的身下,汨汨地流淌出來,在地面上匯成了一汪血水。

    「王爺!」

    根本不用去把屍體翻轉過來看他的面目,僅僅看了一眼背影,那名跟隨了苻雄十幾年的家將,一下子就認出了躺在地下的那具屍體,正是剛才還在侃侃而談的自家王爺。

    連滾帶爬地跑了過去,一把轉過苻雄那還很溫熱的屍體,那名家將癟著嘴就哭開了:「王爺,你這是怎麼了?咱們這馬上就到地方了,家裡夫人、公子都還在盼著你回去呢!你趕緊睜開眼睛看看,咱們可以回家了!」

    「王爺?!」

    一聽到這名家將的哭號,跑到了前面正在歡呼的那群親兵們也轉過頭來,一下就被這突如其來的驚人變故給嚇呆了。

    「王爺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眾人陣腳大亂,鬧哄哄地又跑了回來,繞著苻雄圍成了一個大圈。一個領頭的偏將一看到躺在地上的苻雄那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生息的屍體,驚恐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剛才只顧著向前跑了,沒注意把王爺給落在後面了。這一回頭想問問王爺是不是現在馬上進城,誰知道這一轉頭就看見王爺的這匹馬在這裡轉圈,找不到王爺的影子。我嚇得不輕,趕緊跑過來一看,結果發現王爺倒在地上,脖子上開了一個大口子,那血止不住地向外流,王爺早就沒氣了!我的王爺啊!……」

    那名第一個發現苻雄屍體的家將飛快地說完了自己發現的經過,一轉頭抱著苻雄的屍體,又開始了自己的哭號。

    「好了!別tmd哭了!」

    那名領頭的偏將仔細地檢查了苻雄的屍體,在確認了苻雄已經死得不能再死,沒有任何可能再復活之後才放棄了救治的打算。本來是在皺眉思索,但是耳邊不停地傳來那名家將的哭號,讓他現在本就是紛擾不堪的心神更是煩不勝煩,忍不住大罵了一聲。

    「李將軍,這王爺不在了,你是咱們這些人中最大的一個官了。你說說吧,咱們現在,到底應該怎麼辦?」一群人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一名站在一旁的一名親兵忍不住問道.

    「問我?我怎麼知道?」被稱作李將軍的那名偏將扭過頭來不耐煩地說道,語氣中透著無盡的焦躁,「王爺死了,不知道被哪一個王八蛋給刺殺了。我們這些親兵死了主人,還能有什麼辦法?除了為主人殉葬,還能有別的結局嗎?」

    「李將軍,我家裡還有年邁的雙親需要奉養,我還不能死啊!」

    「李將軍,我今年才十六歲,連女人的滋味都沒嘗過呢,我也不想這麼早就去見閻王啊!」

    「李將軍,……」

    「……」

    「都別他娘的吵了,讓老子先靜一會兒!」

    李將軍霍地站了起來,幾步走到沸沸揚揚的人群之中,焦躁無比地怒吼道。

    喧鬧的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一個個閉上了嘴巴,眼巴巴地看著李將軍在人群中間來回地走來走去,靜靜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就這樣不停的在地面上走來走去,李將軍長呼出一口氣,雙目一凝在人群中掃視了一眼。突然開了口。

    「眾位兄弟,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咱們已經是到了山窮水盡的絕境。長安是不能再回去了,回去就只有一個死字,我想咱們現在,應該沒有人想回去送死吧?」

    「那當然了,大家年紀輕輕的,誰願意去送死啊?」有人語氣低落地嘟噥道。

    「那就好,要是不想去送死,那咱們就只有一條路了。逃走,或者送死,這就是咱們現在剩下的唯一的兩條路了。怎們選擇,大家自己決定吧。」李將軍攤了攤雙手,無所謂地退到了人群之外。

    「逃走?將軍要帶我們逃到哪裡?」

    「自然是逃到遠離長安的地方,絕對不能讓長安的人認出我們來。不然的話,我們不但要擔上一個棄主的罪名,更要擔上一個逃兵的罵名。」李將軍坐到路邊的一塊大石上,語氣平靜,慢條斯理地說道。

    「這不就是逃難嗎?可我們的家眷全部都留在長安附近,這要是一走了之,家裡的妻兒老小,應該怎麼辦啊?」有人擔心地問道。

    「我們現在已經是自身難保,那裡還能顧得了那麼多?」李將軍從石頭上一躍而起,幾步走回來對他說道,「我們要是回去,不但自己性命不保,就連家裡的妻兒老小,他們就不會受到牽連嗎?現在要緊的是先保住我們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我們還有命在,以後有機會還可以回到長安,把妻兒老小暗中接回來奉養。但是現在要是我們回到長安,咱們家裡的人,也是難逃一死!」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我李虎今天也不為難大家,願意跟我離開這裡,去尋一條活路的,現在就站到我的左邊來。不願意跟我走的,我也不為難你。大家兄弟一場,好聚好散。今日,便各奔東西吧。」李虎語氣誠懇地說完這番話,雙目灼灼地望著各懷心事的眾人。

    「自己有命在才能想其他的事,我跟李將軍走!」一名親兵咬了咬牙,艱難地說完了這句話,神色複雜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第一個站到了李虎的左邊。

    「還是先把自己的命保住要緊,我跟李將軍走!」

    「我跟李將軍走!」

    「我也是!」

    「還有我!」

    「……」

    生存,是所有生物最大的本能。當面臨生與死的兩難抉擇時,大多數的人,最終還是會選擇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最重要的地位。

    這一番兩難抉擇在人的內心裡掙扎得很激烈,但是表現在外面,也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稀稀拉拉的一陣喊聲,原先擠作一團的親兵營已經全部站到了李虎的左側。嗯,不對,還有一個孤零零的人影留在了原地,遠遠地看著對面的那些昔日的袍澤。

    「何洛,你真的決定,要一個人回到長安,去白白送死嗎?」李虎看著孤零零地站在隊伍之外的何洛說道,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李將軍,眾位兄弟,不是我願意去送死。只是家中的老母無人奉養,在下實在不忍將其拋下,獨自逃生。眾位放心,在下回去之後一定不會供出各位,如果僥倖能苟活下去,一定會照顧一下諸位的家眷。數年的袍澤兄弟,今日,再次永別了!」何洛語調悲涼地說道,然後對著對面的這群昔日袍澤長身而拜,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去。連馬也沒有騎,只是邁開腳步,一個人孤獨地向東面走去。

    「噗!」

    本來正滿懷悲憤與忐忑不安上路的何洛,突然聽到了一聲奇怪的響動,緊接著就感到自己的胸口一涼,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湧上頭來。

    他低下頭去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就看到從自己的胸口,突然出現了一點刀尖,鮮血從裡面不停地流淌了下來。

    他艱難地轉過身去,就看到在自己的身後,站著剛才信誓旦旦說要不為難大家的李虎。而他的手中,正好握著那把刀的刀柄。

    「你……你……你不是說……」何洛悲涼地一笑,艱難地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滿臉冷酷與殘忍的李虎,不敢置信地說道。

    「兄弟,不要怪我。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人心難測,我不能拿這幾十名兄弟們的性命去冒險。」李虎躲躲閃閃的眼神不敢去看此時何洛那雙充滿了悲涼與嘲諷的眼睛,似乎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你……你很好……很好……」何洛緩緩地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已經變得如此陌生的昔日的袍澤,而是搖搖擺擺地轉過身去,用無限眷戀的眼神望著東方,瘦弱的身軀,緩緩地倒了下去。

    「娘……請原諒兒子不孝……以後不能再孝順你了……兒子……」

    眼看著何洛的身影倒在地上,激起地面上的陣陣塵土,發出了「砰」的一聲悶響。

    「李將軍,你不是說好聚好散嗎?為什麼還要……」一個親兵心有不忍,小心翼翼地說道。現在的李虎,臉色陰沉,同樣是很讓人害怕。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那個何洛能不能保守住我們的秘密?人心難測,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既然他不願意跟我們去闖一條活路,為了咱們這幾十名兄弟的性命著想,也只能犧牲他一個了。」李虎冷冷地看了那名發問的士兵一眼,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可是……」那名士兵還想再多說些什麼,旁邊有人在暗中拉了他一把,他也只好閉上了嘴,退回到人群之中,不再多說些什麼。

    「好了,現在大家也沒什麼別的意見了,那就這樣,開始走吧。」李虎冷冷地收回目光,又在人群中掃視了一眼,提高了嗓音說道。

    「李將軍,你說了這麼多,可是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不知道,我們這是要到哪裡去呢?」儘管剛才李虎襲殺何洛的舉動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給震住了,現在還不敢怎麼大聲說話。但是事關到自己的生死,還是有一個腦筋聰明的士兵忍不住躲在人群中開口問道。

    「到哪裡去,這倒的確是一個大問題。」李虎收回了已經邁出去的腳步,心中暗罵自己粗心,竟然把這麼重要的問題都給忘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思緒,李虎回頭對他們說道,「眼下東面的長安是不能回去了,回去就是一個死字。西面的涼州是我們剛剛面對的敵人,萬一要是遇到了幾個認識我們的人,那我們也是要丟了性命的。而南面是晉室,對我們這種從胡人的地方來的人大多歧視排斥,到了那裡日子也不好過,我們也不能到那裡去。」

    「東、南、西三面我們都不能去,剩下的唯一一條路,就只有北面了!」

    「李將軍,北面,那裡不是一片荒涼的不毛之地嗎?」

    「誰說是不毛之地了?」李虎雙眼一瞇,淡淡地瞥了那名發問的士兵一眼,這尋常的一眼,卻讓那名士兵一下子感到心驚肉跳,連忙慌亂地低下了頭去,「北面在河套地區,有匈奴大頭領劉庫仁,他在那裡佔地甚廣,勢力很大。我們去那裡躲避,絕對不會讓長安的那些人發現的。」

    「大家沒有什麼疑問了吧?」滿意地掃視了一圈鴉雀無聲的人群,李虎牽過自己的那匹馬來,一步躍上了馬背,奮力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馬鞭,正準備大喊一聲「開拔」,突然從道路的西面,傳來了一陣陣的馬蹄聲。

    「嗒、嗒、嗒!」

    馬蹄聲整齊而又清脆,敲擊在黃土夯實的路面上,發出了一陣陣有節奏的聲音,聽上去很有節奏感。

    只是對於現這些聽慣了戰馬嘶鳴聲的這支親兵隊來說,這陣無比熟悉的馬蹄聲,眼下卻像是死神的喪鐘一般。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之上,讓每個人的心跳加速,臉色再次變得煞白煞白的。

    這麼整齊有序的馬蹄聲,絕對不是尋常的商隊所能發出來的。除了訓練有素的大股騎兵,還能是什麼?

    只是在這個要命的時刻,來者除了涼州兵就是苻秦方面的殘兵。只是在現在的這個時刻,本來應該算作是自己人的,卻比涼州兵,更加要來得可怕。

    馬蹄聲越傳越近,地面也開始可以感受到那陣有節奏的震顫了。憑借他們多年來養成的戰場經驗,來者是一支人數絕對不少於五百的騎兵隊伍。對於現在失去了主將又在人數上居於劣勢的這支親兵營來說,無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此時逃跑,已經是來不及了。

    且不提這一夜奔波讓每一匹馬都耗盡了氣力,再跑起來絕對跑不過這一支不明情況的軍隊。就算馬兒還能跑得動,這騎馬的人,也是無法再堅持下去了。

    人困馬乏,心神俱疲,士氣盡失,再沒有哪一支軍隊,能在這種困窘到了極點的情況下,繼續長途奔逃。

    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姿勢,停留在了跨鞍上馬的動作上。一個個臉色慘白地望著遙不可知的西方,心中,都有了一種叫做絕望的情緒開始慢慢升起。

    馬蹄聲漸漸近了,在西方朦朧的天光中,遠遠的,出現了一面刺繡著一隻猙獰狼頭的古怪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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