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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天賜我生 第三十一章 隱患 文 / 夜盡長安

    夜色漸深,街上行人漸少,除了遠遠傳來的幾聲狗吠,就只剩下更夫的梆子聲了。

    城中的人家大多已經入睡,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點燈火,而竹廬先生的房間正是這幾處燈火之一。

    此時,竹廬先生負手而立,手執一卷《春秋》,在搖曳的燈火下細細品讀。

    忽然,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竹廬先生揚手將手中的紙卷甩在了書桌上,蒼老卻又透著一股紅潤的臉龐露出了一抹久違的笑意,轉身面對窗口,靜靜地等待。

    良久,虛掩的窗扉忽然無聲開啟,一個野貓般的敏捷的黑影刷的一下從窗口鑽了進來,現出一個小孩身影。轉過身,小心地關上窗戶才轉會了身。在昏暗的燈光下的照射下無聲而笑,正是潛伏半夜的張曜靈。

    「你這小子,從來都不走正門,每次都是從窗戶進來。真想不到老夫臨到老了,居然會教出一個飛賊徒弟來!唉……」竹廬先生早有所料,對著張曜靈出生笑罵,邊說邊不停搖頭,大有晚節不保之感。

    「嘻嘻,先生可不要這麼說,我這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要說我是飛賊,那您老人家不成了老賊了嗎?」聽了竹廬先生的調笑,張曜靈也不生氣,笑嘻嘻地回道。

    「老而不朽謂之聖,老而不死者謂之賊也,你這小子這是繞著彎子罵我為老不尊,真是一點都不懂得尊師重道!」竹廬先生笑罵道。張曜靈這番話可是有些不敬了,換了其他的大儒學者,說不定已經開始吹鬍子瞪眼,怒斥學生的不敬之罪了。

    「老賊」之說最早源自孔子,《論語?憲問》記載孔子曾經訓罵原壤,原文如下:「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叫其脛。」原壤是孔子的朋友,他也沒幹過什麼缺德的事情,否則孔子一定不會輕敲了,而是鳴鼓而攻之。原壤是個老小孩,他來見孔子,表面無禮,但內心天真,並無不敬。孔子罵他,像兄長開玩笑給弟弟的後腦勺來一巴掌,語氣也是溫和的。不然,怎麼會有「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槨。」

    竹廬先生和張耀靈是師徒不是朋友,但這卻是一對非常怪異的師徒,在一些衛道士看來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張曜靈的靈魂來自後世,骨子裡可是沒有半點「天地君親師」的綱常觀念。雖然對這個老師是發自真心的尊敬,但也僅是尊敬而已,他可是做不出那種畢恭畢敬的樣子來。

    而竹廬先生呢,同樣是一個非常怪異的老師。不知其名,不知其來歷,但張曜靈也可以隱隱猜出自己這位老師一定不是一位籍籍無名之輩。雖然竹廬先生平時教授張曜靈各類經典典籍,但他的授課方式並不像那些老夫子一樣古板,而是靈活講授,啟發張曜靈的獨立思考,很有些因材施教的味道。而在講完課後,還會和張曜靈閒談一會兒,沒有絲毫架子。所以這一老一小,就成為了一對這個世界上最為怪異的師徒。

    師徒二人打趣了一陣,張曜靈毫不客氣地跳到了桌子上,從懷中小心地拿出一幅有些發黃的卷軸,抬手遞給竹廬先生:「先生,到。」

    竹廬先生臉上笑意更濃,卻不伸手去接:「這份名冊你看完了沒有?」

    「看完了呀!」

    「都記住了?」

    「嗯,我可是神童,這份過目不忘的本事可是與生俱來的。」竹廬先生不接,張曜靈也不縮回手,繼續舉著,還神氣的臭屁了一把。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竹廬先生伸手接過那一幅卷軸,看也不看就放到了桌上的油燈前。「茲」的一聲響,紙質的卷軸一下子就被點燃了,火焰輕輕跳躍,一縷青煙冉冉飄起。

    「先生為何要燒了它?」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種結局,張曜靈並沒有阻止,只是定定地看著一臉笑意的竹廬先生。

    「既然你已經記住了,還留它何用?」竹廬先生臉色不變,反問張曜靈。

    「怎麼說這也是我辛苦了半夜才拿到手的,就算你是我的老師,你也要尊重一下我的勞動成果啊!這是盜竊,可不是打劫,怎麼說也是一件很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啊!」張瑤玲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這小子!」對張曜靈的這個來自後世的笑話並不感冒,竹廬先生笑了笑,接著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肅容問道,「你可知……我為何要你去做這樑上君子?」

    「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誰讓我是你徒弟呢,只能辛苦我了。」氣氛陡然變得凝固,張曜靈猶若未覺,繼續笑著說道。

    「張曜靈!」竹廬先生突然大聲喊出了張曜靈的全名,那聲音雄渾有力,連燭火都被驚得搖曳不止,張曜靈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凝固了。

    「先生何意?」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糊塗?」竹廬先生不再客氣,慈祥的臉上有了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嚴,「你以為你這種悠閒的公子生活還可以持續幾天?別忘了,你是涼州張家的嫡子!」

    張曜靈默然不語,竹廬先生繼續不依不饒地訓斥:「你張家在涼州五代經營,這裡就是你們全家的根基。如今大廈將傾,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還要這樣悠閒下去嗎?」

    「先生為什麼這樣說?那竺法和不過是一跳樑小丑,根本不足為慮。而羯胡人雖然來勢洶洶,但其本國內憂外患,連敗於鮮卑慕容氏和我涼州軍,鋒銳已失。涼州雖然地狹兵少,但自古精兵出於並幽,又有謝艾將軍統軍,想來就算會費些周折,但也不會有什麼大的變故。」張曜靈垂下了頭,低聲答道。

    「這就是你的真正想法嗎?」竹廬先生不置可否,只是反問道。

    「……」

    「老夫與你也是有了一年多的師徒緣分,對你的性子也是有了一些瞭解。你雖然有一副孩童的身體,卻有著一顆遠勝許多成年人的睿智之心。這天下的危局你真的看不出嗎?還是你在逃避什麼?」說到這裡,竹廬先生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截,身體前傾,雙目灼灼,逼視著垂首不語的張曜靈。

    「先生……,為什麼……為什麼這麼說?」張曜靈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連這一句話也說的很艱難。

    「你不是一個盲目樂觀的人,你的冷靜就連老夫也是自歎不如。你對危險有著一種來自本能的敏銳的感知,如今涼州的危局你看得比為師更透徹,可你為什麼不願意去面對呢?你在害怕什麼,在逃避什麼呢?」

    「先生,我……」張曜靈抬起了頭,神情複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竹廬先生,那雙深邃的眼神中出現了迷茫,出現了掙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著不堪回首的記憶,老夫對你的這些隱秘沒有興趣,你不用告訴我。」竹廬先生擺了擺手,打斷了張曜靈的話,「你如果還是不想說真話的話,我也不會逼你,就當今晚你沒有來過好了。」

    「先生……,好,我說!」張曜靈猛地抬起頭來,沉聲說道,雙眼中又回復了平時的那種深邃,不再有迷茫之色。

    「如今涼州戰火迭起,還有竺法和的邪教作亂,看似危機重重,但根基未損,只是一時之局,至少暫時不會有什麼大的危機。」說到這裡,張曜靈停下了話頭,看了看竹廬先生。

    「說下去啊,既然你說暫時沒有危機,那就是說還是有危機存在了?」竹廬先生隱去了眼神中的光芒,恢復了原來那種慈祥的面容,微笑著追問道。

    「沒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涼州看似平靜,其實已經是危機四伏。」張曜靈一句話就把自己原來的結論給否定了,但兩個人都沒有感到意外,似乎他本來就該這麼做。

    「先說內患。自從永寧元年我太祖任涼州刺史以來,經過五代經營,涼州已經自成一體,據涼州、沙州、河州等河西之地,又打通西域諸國,重置護羌校尉。值此天下大亂之際,中原戰火不休,晉室南渡,涼州成為北方少有的安定之地,北地流民紛紛湧入。這些流民開墾荒地,使荒涼的河西之地有了許多生機。這是涼州繁榮的基礎,但也是埋在涼州腳下的一顆定時炸彈!」

    張曜靈一不小心又說出了一個後世的詞彙,看到竹廬先生正在皺眉苦思,暗罵了自己一句失言,忙解釋道:「就是一個逐漸發展的隱患,將來會在某一天突然爆發。」

    聽到了張曜靈的這句解釋,竹廬先生這才恍然大悟,也不多做糾纏,抬手示意張曜靈繼續向下說。

    「三國時魏武帝曹操實行屯田制,但在執行了幾十年後弊病叢生,魏末權臣司馬昭決定「罷屯田官,以均勞役」,把大量的屯田客和電四士卒轉化為自耕農。」

    「這種新的課田制度規定:男子1人有權占田70畝,女子30畝。這是應種上地的限額,不是實際授予的土地數額。占田之中,丁男(16—60歲)有50畝、丁女有20畝、次丁男(13—15歲、61—65歲)有25畝要課稅,稱為課四,每畝課田收稅谷8升。不管田地是否佔足,均按此定額徵收。這樣一方面徵收了賦稅;另一方面「寓勸於課」,通過徵收實物的種類與數量,達到勸她農民種田的目的。」

    「這種方法有什麼不妥嗎?」

    「課田的意義,一是課稅,二是課耕,前者是目的,後者是手段。在占田數內,丁男課田五十畝,次丁男二十五畝,丁女二十畝。課田租額,每畝八升。政府不管人民是否佔足限額土地,一律按照上述標準徵收田租。只有邊遠地區少數民族不課田者,交納「義米」,每戶三斛;更遠者交五斗;極遠者交「算錢」,每人二十八文。」

    「占田、課田制的施行,的確產生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只是曹魏時魏文帝曹丕為籠絡天下士族,實行九品中正制,這種制度不僅僅是選官制度,它同樣也和最重要的土地有著莫大的關係。」

    「士族依品高低蔭人以為衣食客,這些依附於士族的衣食客可是不收任何稅的。」

    「沒錯,士族的確有一定的蔭戶數額,這也是籠絡士族的一些手段,應該沒到你說的什麼定時炸彈的嚴重程度吧?」竹廬先生雖然年老,但記憶力很好,只聽了一遍就記住了這個新鮮的詞語。

    「真的按照規定來當然不會出什麼差錯,只是真的會有那麼多人守規矩嗎?」張曜靈嘲諷地笑了笑,繼續說道,「據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孫即當塗之昆弟也。九品中正制選出來的高官都是士族子弟,這就像讓黃鼠狼去看雞一樣,監守自盜也就不可避免了。」

    「這些北地流民,剛開始會有幾年的免稅期,這也吸引了更多的流民前來。可是這麼多的人,這麼多可以種地的勞動力,那些把家族利益看的比什麼都重要的士族官員怎麼會不眼饞?私藏蔭戶,強佔自耕農的田地,反正當官的都是士族子弟,互相勾結,欺上瞞下,又有誰能拿他們怎麼樣呢?結果繳租的農戶越來越少,而那些士族手裡的田地和農戶越來越多,最後尾大不掉,成為一顆怎麼都去不掉的毒瘤。」

    「如果真的只是這樣,也不會引發過大的動亂。問題的關鍵在於那些士族,他們會善待這些沒有絲毫律法保障的隱戶嗎?唯利是圖,貪得無厭,鼠目寸光!這些隱戶比那些自耕農的生活更加的苦,耕種的不是自己的土地,一年辛苦到頭,也得不到多少糧食果腹。生活得如此不公,但卻沒有任何一位大人可以為他們主持公道。」

    如果連卑微地苟活下去也變成了一種奢望的話,死,又算得了什麼呢?」

    「照這種情形發展下去,不出幾十年,整個涼州必將發生一場很大的動亂。而且一旦發生,必將如同星火燎原一般,一發即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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