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章 日暮鄉關 文 / 隨便絕不隨便
第一章日暮鄉關
北方的八月,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天空中懸著的刺眼的太陽,烤得最愛聒噪的知了都沒有了聲音。
風西揚用雙手狠狠的將籃球再一次灌入了自製的簡易籃筐內,然後慢慢的走到樹蔭下。大槐樹的下面,放著一個白色的塑料桶,風西揚提起塑料桶,向著自己被烤得生疼的臉頰澆去。抬起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應該到了下地的時候了。左手抓起籃球,右手提著塑料桶,向著不遠處的一個院子走去。
那是一排五間氣派的新蓋的磚瓦房,鑲嵌著的白色瓷磚的牆面,鮮艷的紅色瓦頂,無不與周圍的房子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是它的圍牆還沒有蓋起來,只是用稀稀疏疏的籬笆插成了圍牆的形狀。
「爹,娘,我下地了」風西揚喝完了桌上早已晾涼的一杯白開水,抓起一條已經洗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毛巾搭在肩上道。
於鳳琴愛憐的看著自己已經長得高高大大的兒子,眼睛一酸,幾乎落下淚來。這孩子,真的吃苦了,正長身體的時候,連個雞蛋都吃不上。這房子難道真的這麼重要?在眼淚就要流下來的時候,於鳳琴飛快地轉過頭去。
「西揚,今天下午你就別幹活去了。明天就要開學了,我和你娘也沒有時間給你準備,你自己準備一下吧。看看帶什麼書,帶什麼衣服,缺少什麼說,我今天下地回來的時候順便到鎮上給你捎來。」一邊一直沒有說話的風大海捲好了一顆旱煙,點上吸了一口道。
「用不著什麼了,爹,衣服什麼的夠穿了,牙刷我那一個還能用一段時間,您別管了。」風西揚應了一聲,將搭在肩膀上的毛巾重新拿下來。
「西揚啊,到學校別捨不得吃飯,吃的破點不要緊,千萬要吃飽,這是你的學費,還有200元錢是你的生活費,到那兒離家遠了,一個月才回來一趟,缺什麼自己酌量著買就行」於鳳琴從口袋了掏出一個手帕折成的小包,輕輕地放在兒子的手中。
「好的,娘,您就別擔心了,我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自己了。」風西揚接過錢,安慰著於鳳琴。
「西揚--」風大海欲言又止。
「什麼事啊,爹」風西揚看著父親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由得問道。
「西揚啊,你看你那個籃球是不是就不要帶到學校去了。爹給你放著,等你放假再玩。咱們風家這麼多年也沒有出個大學生,你要把心思全用在學習上啊。你知道,咱家的條件比不上人家西放家,供你上學不容易,你千萬不要--」風大海一思量,反正怎麼也要說,乾脆說出來算了。自己這個兒子雖說平時寡言少語,但是對於自己的話還是言聽計從的。
風西揚抬起頭張了張嘴,但一看見父親滿是期待的目光,心裡一軟,低低的應了一聲,默默地向門外走去。
收拾好東西,已經下午四點多了。風西揚換上自己那雙已經穿了兩年但還保存的很好的球鞋,拍著籃球向自己的那塊訓練場地走去。
胯下運球,三步上籃,雙變向運球,單手灌籃,雙手灌籃,風西揚將這些平時做了千百遍的動作依次做了一個遍。終於,在一次雙手反手灌籃中,簡陋的籃筐再也不堪重負,被風西揚從那半截木樁上狠狠的拽了下來。
跪在地上,捧著伴隨自己五年的心愛的籃球,風西揚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河流,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真的就這樣放棄了嗎?可是,又怎麼能讓父親傷心呢?為了這個家,父親付出的已經夠多了,才五十歲不到,頭髮已經白了大半。好夥伴,再見了!風西揚的臉緊緊地貼在了手中的籃球上。這個籃球,是五年前舅舅送給自己的,舅舅在北京工作,那一次回家探親,看到風西揚才十一歲就已經1米65的個頭,心念一動,帶著他到鎮上買了這個籃球,從此,這個籃球就一直陪在自己的身邊,彷彿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只要有一會見不到它,就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甚至睡覺都抱著它。現在,終於要說再見了!
「西揚,東西收拾好了嗎?明天什麼時候走?」
一聽聲音,風西揚就知道是誰。這麼大的嗓門,破鑼似的聲音,整個風家莊除了風西放沒有第二個。風西放和風西揚是風家莊僅有的考入縣重點高中的兩個人,兩個人自小便是最好的朋友,雖然風西放家的條件比風西揚家好得不是一星半點,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兩人之間的友誼。風西放長得很清秀,也很瘦弱,每次受了氣,都是身高馬大的風西揚替他出氣,而風西放則常常從家裡帶許多好吃的東西和自己的這個哥們同享,風西揚的自尊心很強,雖然家境貧困,但他從來不會接受別人的同情,更不會佔小便宜,但是對風西放,風西揚是有吃就吃,有喝酒喝,絲毫不拘束。
風西揚忙邊擦著眼淚便站起身,大聲答道:「明天走的時候我喊你,你準備好了嗎?」
風西放已經來到了風西揚面前,看著風西揚臉上的淚痕,詫異得道:「怎麼了?學費不夠?」記憶中,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這個傢伙流過眼淚的,風西放不由得心裡一驚。他知道風西揚家的條件,兩個人之間也是無話不談,所以才直接問了出來。
風西揚搖了搖頭,慢慢的指了指腳邊的籃球道:「我爹不讓我拿著它去學校。」
風西放直想笑出聲來,「就這事?這還不好辦,你把這一個放家,到了學校再買一個不就得了,呵呵,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風西揚猛地抬起頭,對啊,到了學校再買一個不就得了,但是--
風西放一看風西揚的眼中又露出了猶豫的神色,知道他在想什麼,於是說道:「別擔心錢了,兄弟這兒有的是,嘿嘿,我的不就是你的嘛,不過有個條件,到了學校你出風頭的時候別忘了兄弟啊!」
「出風頭?」風西揚疑惑的看著眼前這個古怪精靈的兄弟。
「當然了,你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就喜歡高高大大,會打籃球的男孩子,尤其是城裡的。老大,昨天我進城了,城裡的漂亮小妞真他媽的多,嘿嘿,咱們學校是縣裡重點,大多數是縣城裡的,那得多少漂亮女孩子啊,呵呵;;;;;」風西放說著說著,眼中就放出了癡迷的光芒。
「去你的,整天就想著這些東西,真不明白你是怎麼考上重點的。」風西揚看著眼前這位的花癡樣,不由得給了他一拳。
「怎麼考上重點地?我聰明啊!我說老大,以後能用語言表達的意思可不可以不用動作,你看看我的胳膊,一定腫起來了;;;;;」風西放一邊揉著自己的胳膊一邊埋怨著風西揚。
村南的一棵臥倒的大柳樹上,兩個男孩子坐在上面,癡癡的看著已經緊貼著地平線的太陽。當然是風西揚和風西放。
「西放,明天就要走了,還真有點捨不得。」風西揚沙啞著嗓子說道。
「是啊,怎麼說也生活了這麼多年了。我們的童年啊,就這樣結束了。不過我們還會回來的,是嗎?」風西放的聲音也有點哽咽。
風西揚沒有回答他,只是喃喃的背起了一首詩:「男兒立志出鄉關,學無所成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風西放接道。
「西放,我們一定要學出個樣來,不能讓別人瞧不起,咱們農村的孩子,也許比不上城裡孩子見識廣,但是,咱們能吃苦,只要努力,我就不信咱們比不上他們。」
「對,老大,我們一定要學出個樣來!」
「我忽然想起一句詩,原來背詩只知道死記硬背,現在才明白原來裡面寫的這麼貼切。」
「什麼詩啊,老大?」
「日暮鄉關何處是」
「日暮鄉關何處是?」低聲念著這句詩,兩個人不由得都呆了。
屋子裡的一張桌子上,擺著一堆花生,一隻燒雞,還有兩瓶啤酒。風西揚,於鳳琴和風大海圍坐在桌子邊。
風大海用牙起開啤酒,給三人一人倒上一杯,大聲道:「西揚,你考上學咱家還沒有慶祝呢,今天咱就給你補上,來,干了它!」說完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於鳳琴也拿起杯子,和藹的看著兒子道:「西揚,以後出門在外,多長個心眼,遇見事自己多思量思量。來,娘也和你喝一杯!」說完拿起杯子,分兩氣喝了下去。
「爹,娘,我走了後,你們要注意身體,在家別太省了。在外邊我會注意的,再說還有西放呢,我們會互相照顧的,你們就別掛著了,我乾了這一杯,祝你們永遠健康,將來兒子一定會讓你們享清福的。」風西揚一口乾了眼前的杯子。於鳳琴把盤子裡的燒雞掰開,兩個雞腿都放在了自己的兒子碗裡。
「娘,這個給你,爹,這個給你,以後我上學,家裡的活就都是您們作了,千萬別累壞身體,讓兒惦記。」風西揚把兩個雞腿又分別送到父母的碗中。
風大海把頭轉了過去,在轉頭的一瞬間,眼淚終於滑了下來。他後悔了,一生中的第一次後悔。自己不該只為了爭強好勝蓋這座房子啊!以前在村裡還稱得上優裕的條件,現在竟然到了連個雞蛋都捨不得買的地步,還讓他們娘倆跟著自己受苦。
風西揚彷彿明白了父親的想法,安慰道:「爹,您別難過了,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就已經很不錯了,您不是老說在您們小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只能吃樹皮野菜嗎?咱和您小時候比,就已經像在天上了。」
風大海看兒子拿自己經常講給他聽的舊事來安慰自己,不由得有點哭笑不得,顫抖著雙嗒」「吧嗒」的抽了起來。
風西房家,一個大大的圓桌上擺滿了美味佳餚。風西放的大伯風長福,父親風長順,母親李冬梅,小叔風長喜和風西放圍坐在桌旁。風西放的大伯首先舉起酒杯,「西放啊,咱們風家莊從來沒有出過大學生,你和大海家的那個娃這回考上了重點,給咱們村大大的裝了一回臉,我這個做村長的,敬你一杯,你小子以後在學校,一定要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個名牌,到時候,村裡再給你好好的慶祝慶祝。」
風西放嬉皮笑臉的拿起了酒杯,「大伯,村裡難道就沒有什麼表示??就這麼口頭意思一下?這也太讓人失望了;;;;;;」
還沒有說完,李冬梅就給了他的後腦勺一巴掌,「沒大沒小,和你大伯還討價還價。」
風長順瞪了李冬梅一眼,「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打孩子不要打腦袋,打壞了怎麼讀書?不過西放說的也有點道理,雖然咱家用不著村裡給的那點錢,但是對大海哥家那可是雪裡送炭啊。」
風長福思量了一下,對風長順說:「長順,那你說給多少呢?太多了,村裡財政怕負擔不起,太少了,又拿不出手。」
風長順笑了笑說:「哥,您就看著辦吧,我又不是村委的。」
風長喜抿了一口茶道:「乾脆,村裡把二人的學費都包下來算了,咱們村從來沒有出過大學生,可得好好鼓勵鼓勵!」
「對對,就這樣吧大伯,嘿嘿,這樣西揚家可就輕鬆多了」風西放忙順著桿向上爬。
「這個--」風長福猶豫著。
「哥,我看就這麼辦吧!我們西放那一份就不要了,你只要給大海哥家那一份就可以了,他家真的太難了。我曾經給他家送過幾回錢,可他就是死活不要,這拗脾氣,和小時候一個樣。」風長順感慨著說。
「他那是自作自受,明明混得不怎麼樣,偏偏要和咱家蓋一樣的房子。你也是犯賤,人家都說不要了,你還三番五次的給人家送錢。」李冬梅邊嚼著一塊魚邊不屑的說。她從來都看不起風大海,對於丈夫三番五次的給人家送錢更是不理解,是不是得總愛嘮叨幾句。
「啪」風長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放屁!你知道個啥?當初要不是大海哥,我們一家早就餓死了。你還能在這兒吃魚?你吃個屁!」風長順一把打掉了李冬梅手中的那塊魚。
「我放屁??我知道個啥?我最起碼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不能白白的給別人送去,我最起碼知道不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你呢?你知道個啥?」李冬梅一見丈夫這個模樣,火也躥了上來,不由得大聲道。
「行了,別吵了,你們還把我這個哥放在眼裡嗎?冬梅,大海確實對咱家有恩,不只長順,我,長喜,咱們家的每一個人都應該幫助他。當初爹死得早,就扔下了娘和三個孩子,我又去當了兵。那時候,人人家裡都揭不開鍋,靠吃野菜和樹皮,要不是大海時不時地弄點榆錢樹葉,地鼠之類的接濟一下,就沒有咱們這家人家了。」說著說著,風長福的眼淚落下來了。風長順和風長喜也都用手擦著眼睛。
李冬梅愣了,她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那個自己一直瞧不起的風大海竟然是自己丈夫的救命恩人。她終於低下了頭,慢慢的坐回了自己的位子。這些事情,風西放也是頭一回聽說,但是他的表情就坦然多了,他只是默默地想,以後我跟定老大了。
一桌人就這麼沉默著,突然,李冬梅低低的說:「哥,我有個主意,我和長順出兩千塊錢,由你交給大海哥,就說是村裡獎給西揚那孩子的,您看怎麼樣?」
「這主意好,這下大海哥一定會接受了,嘿嘿,老婆,沒想到你這麼好說話」風長順看著李冬梅高興的樂了起來,換回的卻是李冬梅的一個衛生眼球。風長順的笑瞬間變成了尷尬的笑。風西放看著父母的樣子,不由得偷偷笑著。
「這個主意不錯,我也出兩千。」風長福點了點頭鄭重得道。
「哥,我也出兩千吧,這幾年我也攢了點錢。」風長喜也不甘落後。
「長喜,你就算了吧,你和小月剛結婚,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再說這錢太多了也不好說,就我和長順的4000就夠了。」風長福道。
風長喜悻悻的低下了頭。
「大伯,您真是我的驕傲!爹,娘,小叔,來,西放敬你們一杯,就祝你們永遠快樂吧!」風西放由衷地高興著。
「這小子,就會拍馬屁!」風長福憐愛的看著自己的侄子,端起了酒杯。
「乾杯」,一串串笑聲飄出了屋子,在這個夜裡,就像一首動聽的歌。
「爹,娘,你們回去吧!」「爹,娘,再見,快回去吧!我們走了!」風西揚和風西放一邊回頭一邊踏上了開往縣城的汽車。風大海兩口和風長順兩口長在村口,一言不發的看著汽車慢慢的遠去,直至再也看不見。
「嫂子,咱們走吧!」李冬梅挽住了於鳳琴的胳膊,向著村裡走去。
風大海愣了一下,轉過身也向村裡走去。
「大海哥」
風大海停住腳步。
風長順來到他身後,「大海哥,我想和你談談。」
「有什麼好談的,長順啊,你看時間也不早了,該下地了!」風大海囁嚅得道。
「大海哥,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哪兒做錯了?」風長順真摯得道。
「長順,你怎麼想起說這個?你有什麼錯啊?」風大海不安的坐在了路邊,掏出旱煙袋子捲了起來。
「大海哥,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帶我去捋榆錢嗎?每次都是先裝滿我的筐才裝你的,有一次,我們捋的不多,你把我的筐裝滿了,然後把自己的筐底墊上了許多草,只在上面蓋了一層榆錢,呵呵,你還記得後來嗎?」風長順與風大海並排著坐在了路邊。
「後來?後來還能怎樣?挨了一頓揍唄!那次我爹真的發火了,拿著那麼粗的棍子,狠狠的掄在我的屁股上,現在想起來還疼呢!」風大海也回憶起了那艱苦卻又美麗的童年,雙眼散發出孩子般的光芒。
「大海哥,現在我們真的疏遠了嗎?為什麼你不讓我幫助你呢?我知道,你不想欠別人的人情,但是咱們之間,還說得上人情嗎?」風長順注意到了風大海眼神的變化,藉機說道。
風大海沒有說話,只是狠狠地吸了一口煙。
「大海哥,我最近跑運輸,少個押車的,押車這差事,必須找個信得過的人,不然,他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我想來想去,也就覺得你合適。」風長順期待的望著風大海。
風大海還是沒有說話。
「大海哥,工資並不比別人高,押車的都是1000元一個月,包吃住,我只是覺得你比別人可靠才用你的,你別往別的地方想。」風長順一見風大海不說話,心裡不由得一緊。
「長順,我知道你這是想帶我一把,但是既然你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要是再不答應就太不通情理了,不過1000塊錢不太好吧。800,一個月。」風大海思量了一會,終於答應了。
風長順一琢磨,這樣也行,只要把兩個人之間的隔閡消除了,以後無論怎樣都好說了,當下爽快地答應道:「好,就聽你的,800就800,不過你要是給我把貨押丟了我可扣你的工資啊!」
風大海彷彿又看到了小時候的風長順,輕輕一巴掌打在了風長順的後腦勺上:「看丟?這麼不相信你大哥?再怎麼說我也練過的。」
「我說過多少次,不准你打我的腦袋。你練過?嘿嘿,你要是練過,那次就不會從樹上摔下來摔個狗吃屎了」風長順抱著腦袋跳起來叫道。
「好你個小子,這事你說過不說出去的,你還說--」風大海也跳起身,向著跑開的風長順追去。
「我沒有說出去啊,這裡不就是我們兩個人嗎?哎呦,你怎麼又打我的頭?」
兩個人向孩子一樣一前一後的向村裡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