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孔家 文 / 面人兒
第一百八十九章孔家
一覺醒來,馬老闆成了馬縣令。馬老闆手下的那幾個夥計也都成了縣丞、主簿、典史……各據要職,威風的不得了。
曲阜城的百姓震驚的跟做夢似的,但還沒完,沒過幾天,千多年來,如神明一般的存在孔府竟然被廢了。衍聖公的封號沒了,特權沒了,無邊無垠的田地沒了,上百座富麗華美的莊宅歸別人了,堆積如山的糧食也沒了……
孔家是豪門,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豪門,連帝王家都比不了。帝王家還有花開花落的時候,但孔家的樹常青常在。
大漢立國,孔家開始了世襲封爵。而後,歷代皇帝又屢次加封。至宋代仁宗,封孔家嫡長孫為正三品的衍聖公,其後相沿不改,一直至於今日。
不論城頭的大王旗如何變換,孔氏一門都很少受到什麼衝擊,即使受到些衝擊,也是很快就回歸征途。而且越來越興盛。
孔家是大地主,是超級大地主,但說實在的,孔家這個超級地主和其他的大地主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畢竟是聖人之家,總還是顧著些臉面的,至少大面上不會太過分。所以孔家對土地的兼併還是很溫和的,現在的田地也多是歷朝歷代一直累積的。
不僅如此,孔家對佃農還是蠻好的,如果其他地方的田租是五成,那孔家也就是要個四成。而且,遇有荒年,孔家做的也要比其他地方的大地主好的多。何況,曲阜這麼繁盛,還不是沾了聖人的光。
所以,曲阜的百姓對孔家還是尊敬的,認可的。但再尊敬,再認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那心態自然就要起變化。
馬老闆,不是,是馬縣令講,今後孔家的土地是要分給他們的,所以曲阜的百姓對孔家同情是同情。但也僅此而已。
孔府處處都是規矩,衍聖公接見朝廷的官員自然是要有講究的。三堂,也叫退廳,是衍聖公接見朝廷四品以上官員的地方。
孔府的每個院子都各有特色,沒有重樣的,退廳的特色是庭院門邊並立的兩顆沖天挺拔的蒼松和六盆巨大的石雕盆景。
每個石雕盆景中都放著一塊巨大的奇形怪狀的太湖石,這會兒,徐從治就坐在退廳,面對著一盆形似臥虎的石雕盆景喝茶。
一旁,陪著徐從治的是衍聖公孔衍植的四弟孔衍平。
孔衍平坐在一旁,臉色灰白,又不知說什麼好,簡直是坐立難安。徐從治見了,只能當作沒看見,他也是無可奈何,什麼也做不了。
陳啟立對孔家的事很重視,他要親自來看看。陳啟立知道徐從治和孔家的關係,所以就沒有要徐從治來,是徐從治自己主動要來的。
來不來曲阜,徐從治極為猶豫,但最後還是決定來。
來曲阜,那是冒著遺臭萬年的危險的,但不來,又實在是不放心,如果自己在場,多少還能說上話。
徐從治喝著茶,嘴角還帶著一絲苦笑。到曲阜來,他第一次見識到了這些人鐵血的一面。
他和陳啟立是昨天下午到的曲阜縣衙,那位馬縣令陪他們吃晚飯的時候。有個灰衣人進來稟告說,衍聖公孔衍植的六兒子孔興達鼓動佃農鬧事,所以他們把孔興達的腦袋給砍了下來。
當時徐從治的震驚可想而知,但真正讓他震驚的還在後面,他萬沒想到那位馬縣令看了陳啟立一眼,然後說了聲知道了,就把那人打發出去了。
這些人都不是殘忍暴虐之人,這也是他安心留下來的主要原因,雖然接掌政務沒幾天,但他知道他們殺人是很審慎的,可對孔家為什麼這麼草率?
徐從治和陳啟立處的時間還不長,但對他認識陳啟立是什麼人已經夠了,他現在和陳啟立說話幾乎沒什麼顧忌。
徐從治立刻就問為什麼這麼草率,陳啟立直言相告,說這是領政大人特意交代的,在曲阜,只要有人領頭鬧事,先殺了再說。
那位領政大人為什麼這麼對孔家?徐從治打碎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簡直是一絲一毫的頭緒都沒有。
城頭變換大王旗這一點都不奇怪,但為什麼要動孔家?又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動孔家?
徐從治是個達觀之人,知道崇禎被逼服毒自盡、朱家被從北京城趕出來,他雖震驚,但並不認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投靠這位領政大人,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可丟臉的。
但,為什麼要動孔家?
他不是腐儒,認為孔家神聖不可侵犯,孔家不是不可以動,但,為什麼要動?動孔家,總得有個理由啊。
徐從治問過陳啟立這個問題。與這群反賊接觸多了,他也問過其他人,但沒有人能回答他為什麼。
在追問這個問題時,徐從治又受到了一次震撼,而且這次的震撼絲毫也不亞於前面的,甚至是尤有過之。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但所有人,包括陳啟立,又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至為震驚的答案:沒有人有過絲毫的疑惑和不安,他們的領政大人給他們的任何命令都是天經地義的,是根本不需要懷疑的,他們自己理解不理解根本就不是問題。
一個人普通與否,實際上,根子並不在學問高低、本領大小,而在於這個人的精神狀態。
一個人學習知識和本領,實際上就是在提升自身的精神狀態。如果精神狀態沒有得到提升,那掌握的知識再多,這個人也是沒有什麼真學問的。
像陳啟立那些人,都對他們的領政大人抱持著這種堅定不移的信念,那即便沒有任何本事,他們也都不是普通人了。
這些人是他見過的最精明強幹的一群人,由這些人,自然可以想見其他人什麼樣。徐從治知道這是一股多麼可怕的力量,所以,儘管有很大的顧慮,但他最後還是跟陳啟立來了曲阜。
徐從治心中歎息,陳啟立這些人執行那位領政大人的命令真是一絲不苟,至於對象是誰,絲毫也影響不到他們。
這的一群人追隨那位領政大人,不論偽善為惡,後果和影響都必定是極為巨大極為驚人的。
三堂之後就是內宅院,這裡是禁地,戒備森嚴,任何人不得擅入。此刻,內宅院的正廳裡,孔家的話事人都在。
正廳非常寬敞,數十人坐在裡面。依舊顯得很空曠。
這種規格的議事,至少兩三百年沒有過了,而一旦有這等規格的議事,那就意味著孔家又出大事了。
今天,這一刻,他們商議的結果將決定孔家,決定孔家很多人的未來。
走,還是留?這就是今天要決定的事情。
一開始,知道了京城裡發生的事兒。孔家人有一個算一個,震驚歸震驚,但沒有人覺得恐慌。
亂世,似乎和孔家沒什麼關係,賊匪到了曲阜也大都繞著他們孔家走。就是異族入主中原,除了一開始會有點波折,但很快就會回歸正途,他們孔家還是孔家,榮耀不減反增。
可這一次,事情不對頭了,佔領京城的那些人竟然要取消他們的封爵和特權。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們孔家早在戰國時代,四世孫孔白、七世孫孔穿、八世孫孔謙即為齊、楚、魏、趙等國所爭聘;秦始皇一統天下,封九世孫孔鮒為魯國文通君,拜少傅;漢高祖一統天下,封孔鮒弟孔騰為奉祀君;至平帝,孔家再上一個台階,封侯,褒侯。
其後,歷朝歷代,孔家加封不斷,威勢日隆,宅院、田產幾乎一代就上一個台階。
天經地義的事情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擱誰也接受不了。一開始。都以為是開玩笑,及至四處的莊宅被查封,一座座糧倉被一隊隊士兵接管,孔家人都懵了,也不幹了。
昨晚,衍聖公最喜歡的小兒子孔興達的血讓孔家人徹底清醒了。
作為天下第一家族,孔家實至名歸,充裕的財力、濃厚的治學氛圍,讓孔家一代一代都有不少傑出的人才。
今天也是。
最初的慌亂悲痛過好,孔家的當家人以最快的速度恢復過來,理性面對現實。
走,還是留?這是個極其重大的問題,也絕對是一個兩難的選擇。歷史上,孔家曾有過一次這樣的選擇,但那時,遠沒有今天這麼困難。
北宋建炎二年,宋都汴京陷入金兵之手,宋高宗趙構倉促南渡。孔子第四十八代裔孫、衍聖公孔端友及其部分孔氏族人,攜帶著孔家的傳世珍寶—孔子和亓(qi)官夫人的一對楷木像和幾幅畫像,離開山東曲阜南來,定居於浙江衢州。
至此,孔氏一門便形成了南北兩宗的格局,一直到今天都還是這樣。
元朝建立後,至孔氏五十三代孫時,元世祖忽必烈欲統一孔氏二宗,讓南宗仍回歸山東。而南宗五十三代孫孔貞卻申奏朝廷,意謂已有五代祖先在衢,捨之不忍,並願將世襲之「衍聖公」封號讓於北宗孔氏族弟孔浣承襲。
南宗失去爵位後,社會地位日衰,後曾一度淪為平民,人才更是日漸凋零。直至五十九代孫孔彥繩時,才又被朝廷冊封為「五經博士」爵號,子孫世襲,但南宗地位已經一落千丈,根本無法與北宗相比。
如今的政治格局形同於昔年南宋和金對峙,如果走,因為江南有南宗在,去了勢必紛擾不斷,但如果留,那衍聖公的封號毫無疑問得重新回到南宗手裡。
有沒有這個封號太重要了,南宗的衰敗和北宗的繁盛對孔家人而言是個太強烈的對比。但,這還只是眼前的困局,而最難的還是把握不了將來的形勢。
將來,這天下姓陳,還是姓朱,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麼人?如果姓陳,那即便這位領政大人在生之時,一定要廢了孔家的封號,那等到陳海平故去之後,孔家的封號就一定不能恢復嗎?而且,如果天下姓陳,那一旦今天走了,孔家的損失就遠遠不至於一個封號這麼簡單。
不論誰坐天下,想幹什麼,必定都需要人才幫他治理天下,而以孔家的家學,不論這位領政大人變出什麼花來,孔家人和其他人相比都是有巨大的優勢的。
如果孔衍植走了,留下的孔家人必遭新政權的猜忌,也就難有出頭之日。
再者,如果不走,麻煩事還少點,但要是走,那問題就來了。
要走,走的人自然一定得是衍聖公孔衍植帶頭,但誰留下?有著南宗的前車之鑒,對其他人而言,留與走就是個太過巨大的利益抉擇。
這裡面有太多的不確定性和太多的利益糾葛。
事情明擺著,如果孔衍植決定不走,那就沒什麼好爭論的,但要是走,那再爭論也不遲。
一開始有幾人說過之後,便沒人再說話了,因為誰心中都沒有定見,所以孔衍植一言可決,大家都在等孔衍植做出最後的決斷。
許久,一直閉目端坐的孔衍植睜開眼,站起身來,對眾人道:「我去見見徐大人。」
徐從治和孔衍植是老朋友,也是兒女親家,徐從治的三女兒嫁給了孔衍植的二兒子。這也是徐從治最終還是來了曲阜的重要原因。
見孔衍植從內宅門出來,徐從治站起身來迎候。
兩人都沒什麼心思寒暄,悶聲坐下之後,徐從治輕聲安慰道:「聖公,節哀。」
神色似乎沒有變化,看著徐從治,孔衍植問道:「徐大人,我們還可以想以前那麼說話嗎?」
徐從治苦笑,道:「聖公,我可以不來的。」
點了點頭,孔衍植問道:「徐大人,如果我們決定離開,那我們可以走嗎?」
徐從治點了點頭,道:「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那些人都是一言九鼎之人,這個聖公可以放心。」
這話徐從治沒經過思索,是隨口說的,但看到孔衍植眼中的愕然之色,他這才恍然驚覺,原來他對陳啟立等人的評價已經是這般的高。
略一思索,徐從治也覺得這沒什麼可奇怪的,陳啟立這些人的舉止氣度委實是太特別了。
徐從治接下來的神色變化更讓孔衍植吃驚。
故土難離,又何況是他孔家。沒有人願意離開,孔衍植更不願意。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但時間偏偏又非常緊迫,孔家如果決定要走,那就必須趕在太子到達之前決定。如果錯過了這個時間,那與南宗的爭奪他們必將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
讓孔衍植難以決斷的實際上並不是封爵被廢除和大量的財富被沒收,而是因為其他的兩點因素。
這兩點一好一壞。
一好是那位領政大人沒有做絕,給他們留下了最重要的老宅和金銀珠寶以及商舖;一壞是他們這麼對待孔家是很不智的,在政治上可以說極為愚蠢,這讓孔衍植對新政權沒有信心。
孔衍植看得長遠,他相信孔家所代表的力量,不管城頭揮舞大王旗的是誰,他相信或早或晚,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回歸正道。
他來見徐從治,實際上就是想幫自己做個判斷,這個新政權有沒有希望,但現在看徐從治的反應,卻和他原本的看法大相逕庭。
人無信不立,國無信則衰。
如果那些人在這方面給了徐從治如此深刻的印象,那問題看來不是這麼簡單。
最喜歡的兒子只因一時衝動就被那些人給砍了,孔衍植雖然強自鎮定,但實際上是心亂如麻,如果不是事情太過重大,僅僅因為兒子被殺,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跟著太子去南京的。
「仲華,我的心太亂,還是你給我拿個主意吧。」半晌,孔衍植乾澀地道。
孔衍植確實心亂了,這裡是三堂,是孔衍植接見朝廷官員的地方,而孔家是最講究理法的。在這裡,儘管是老朋友,是親家,但在稱呼上,也一定要正式,不能有絲毫越禮之處。
苦笑一下,徐從治道:「聖公,我仔細研究過那位領政大人,但毫無頭緒。他的所作所為趨向兩個極端,一方面是天縱之才,一方面卻又矛盾之極。在讓太子回南京和對待你們孔家這兩件事上,說實在的,我覺得我就跟個傻子沒兩樣。」
頓了頓,徐從治又道:「我無法替聖公拿注意,我們這都是賭博,只不過我已經決心賭了,而你們還在猶豫。」
徐從治已經告訴了他答案,但孔衍植心中依然無法決斷。
見孔衍植出神,徐從治站起身來,道:「聖公,那我就告辭了。」
孔衍植也跟著起身,道:「那我就不送了。」
輕輕歎了口氣,徐從治伸手拍了拍孔衍植的肩膀,然後向二堂門走去。
「仲華,真的大局已定?」徐從治走出了有五六步,孔衍植忍不住又問道。
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徐從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隨後轉過二堂門就看不見了。
九月十七日,太子一行,浩浩蕩蕩數十萬人離開京師,出盧溝橋,經良鄉、涿州,奔定興。
在數十萬人中,軍隊除了秦良玉的三千白桿兵,還有塞外第一師的一個旅、三千多騎兵隨行保護。
這樣的一群人不可能走快了。白桿兵護著太子一行人倒是可以走的快些,把不相干的人甩在後面,但實際上不成。這些人大都是打折骨頭連著筋,要是這麼做,那影響太大也太壞,沒人敢做個主,所以慢就慢吧。
距定興縣城二十里,茅元儀追上了這支規模空前的旅行團。
旅行團的規模更大了,因為途中不斷有新血加入,有惶恐的地主和官員,還有滿心歡喜的商販和車伕。
立馬在一處高坡,茅元儀驚訝地看著,眼淚隨即就湧上了眼眶。
國破家亡,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良久,茅元儀抬起衣袖,搌了搌眼淚,然後雙腿一踹馬蹬,戰馬飛出。
黃昏,營寨已經紮下。
營寨,說的好聽,實際上就是三千白桿兵把太子和皇后皇妃等人圍在了中間。
這裡是沒有皇親國戚們的位置的,因為這就等同於後宮,但孫承宗是個例外。當有人來報,說是有個叫茅元儀人求見的時候,孫承宗大喜,隨即快步向外走去。
當看到白髮蒼蒼的孫承宗滿臉憔悴,茅元儀再也忍不住,不由得撲通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大人……」
人老了,更控制不住眼淚,一見茅元儀這副模樣,孫承宗也是老淚縱橫。秦良玉和四周的將士看得也大都忍不住落淚,太讓人心酸了。
這兒遍地都是傷的不能再傷的傷心人,而且傷心的理由又都是一個,所以不引起共鳴是不可能的。
皇宮之外自然就是皇親國戚和高官顯宦,他們有靠的近的,看到了這一幕,先是眼淚止不住地流,隨後就又順理成章地哭了起來。
一個影響三個,三個影響九個,很快,好像海浪一般,哭泣哽咽聲蔓延了整個大地。
而這時,海浪的中心倒是安靜了,但海浪依舊,洶湧澎湃。
一開始,孫承宗、秦良玉和茅元儀都有點發愣,但很快,鄙夷之色就由孫承宗和秦良玉的眼裡透了出來。
這麼大的動靜不可能不驚動皇宮裡的貴人,當周皇后聽說了怎麼回事,神情黯然,搖頭歎息,跟著垂淚,而懿安皇后張嫣聽太監章程說了之後,眉頭卻皺了起來。
片刻之後,張嫣站起身來,向營外走去。
見懿安皇后出來,四周很快就靜了下來,但這也僅僅是四周而已,四周之外的哭聲依然,但對這兒的影響已然不大。
「皇后。」
「皇后。」
……孫承宗、秦良玉等眾人紛紛躬身見禮。
懿安皇后輕輕搖了搖手,令眾人平身,而後,她的目光落在了茅元儀身上。
「這位是茅元儀茅將軍吧?」看著茅元儀,張嫣問道。
孫承宗剛要上前做個介紹,卻被秦良玉偷偷拉了一下。孫承宗一愣,回頭向秦良玉看去,秦良玉微微搖了搖頭。
「皇后,微臣正是茅元儀。」茅元儀趕忙躬身應道。
「茅將軍不是副總兵,督理覺華島水師,怎會到了這裡?」張嫣問道。
茅元儀一驚,奇怪皇后怎麼會知道他知道的這麼詳細。而且,這位皇后怎麼看上去年紀有點大?
「微臣吃國家俸祿,理應報效朝廷,是以辭別遼東同僚,誓要追隨太子,以報效於萬一。」茅元儀躬身答道。
張嫣滿意地點了點頭,慨然道:「有茅將軍這等忠貞之士、效死之臣,國家就尚存希望於萬一,我們就還有希望!」
這幾句話,張嫣說的威儀凜凜,擲地有聲。這個時候,不論是誰,最需要是可以給他們希望,能帶領他們走出困境的領袖,而這一刻,張嫣讓他們惶恐不安的心突然穩了下來。
夕陽的餘暉給曠野塗上了一層渾濁幽暗的金色,淒冷之極,但柔弱矮小的張嫣卻像是一枚釘子,牢牢地釘在大地上,在淒然中透出無比的果決之色。
「對,皇后說得對,我們有希望,我們一定能拿回我們失去的一切!」一個人嘶喊,千百人跟著,人們流著淚,聲嘶力竭地吶喊著。
但是,對著這些吶喊的皇親國戚、高官顯宦,張嫣的目光卻冰冷之極。
在張嫣冰冷的目光的注視下,貴人們慢慢平靜下來,他們看著剛剛帶給他們希望的皇后,目光裡越來越多的是茫然。
待眾人徹底平靜下來,張嫣的目光徐徐掃過每一張臉,而後緩緩道:「你們哭,是因為你們的金子、銀子、土地沒了,所以你們哭。這次你們損失多少?聽說僅僅在京城,僅僅黃金白銀你們就給那位領政大人奉獻了七千萬兩。如果再加上田地、房宅、珠寶、糧食、牛馬,那會又是多少?如果再算上整個北直隸和山東山西,那又會是多少?一億,兩億,三億,四億?」
「本宮真沒想到,你們都這麼有錢,但我們的國庫呢?用於保護你們的錢財的我們的國庫呢?五百萬兩!每年五百萬兩,而一個京城的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就給我們的敵人貢獻了至少二十年的國庫稅入。這荒不荒唐?如果你們能稍稍節制一下你們的貪婪,會有今天嗎?」
「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沒有我的那一份不要緊,還有別人呢?正是因為你們人人都這麼想,所以朝廷賑災沒有銀子,養兵沒有銀子,所以就烽火遍地,流民、建奴壓得朝廷喘不過氣來。」
說到這兒,張嫣冷然一笑,道:「實際上,在本宮看來,我們都應該感激那位領政大人,如果不是他,要是再等幾年,進京城的不是他,而是流民,是建奴,你們還可以在這裡聽本宮說話嗎?」
看著眾人的反應,張嫣心中微微歎了口氣,這些人即便現在有所觸動,但一旦回到舊日的生活,九成九的人都會把這一刻的觸動丟到九霄雲外,他們只會更加的貪婪,因為要把這次的損失盡快撈回來。
張嫣絲毫也不理會那些皇親國戚,她的目光看似淡然,但實際上,每一位大臣臉上的表情變化都被她印在了心中。
張嫣走了,遠處,兩個書生模樣的人滿眼都是驚訝之色。
皇后走了,茅元儀還沒有回過神來,因為這位皇后臨走時跟他提到了《武備志》。
懿安皇后走了,孫承宗和秦良玉相視一笑,他們都極是欣慰。
帶著茅元儀回到自己的大帳,孫承宗的心情從未這麼好過。落座之後,茅元儀這才道:「大人,那位皇后是……?」
孫承宗啊了一聲,笑道:「那是懿安皇后。」
茅元儀笑道:「我說呢,怎麼年紀有點大。」而後,又問道:「大人,懿安皇后怎會對我那麼熟悉?」
不用想也知道,秦良玉總在懿安皇后身邊,懿安皇后一定是臨時抱佛腳,經常向秦良玉討教。孫承宗自然不會說破,他歎息著道:「元儀,懿安皇后真是了不得,你看看今天這些話說的,多好!」
點了點頭,茅元儀高興地道:「今後元儀又能在大人麾下效命,太好了!」
看著茅元儀,孫承宗眼中含笑,心中卻在歎息。
茅元儀是浙江歸安人,出生於一個書香門第。祖父茅坤是著名的大學者,父親茅國縉官至工部郎中。茅元儀自幼聰慧過人,又勤奮好學,博覽群書,尤其喜讀兵、農之作。成年後又熟諳軍事,胸懷韜略,對長城沿線的「九邊」之關隘、險塞,都能口陳手畫,瞭如指掌。
二十七歲,天啟元年,茅元儀發表了軍事巨著《武備志》,名聲大造,遂以知兵之名被委任為贊畫,隨他督師遼東,後因功薦為翰林院待詔。
茅元儀為人極耿直,又極驕傲,這樣的人是不適合在公門的,但茅元儀又偏偏事事以國事為重,有毀家為國之風。
自己被排擠去職,別人無事,獨茅元儀隨之被削籍,不得不告病南歸。崇禎登基,茅元儀隨即趕赴京城,向崇禎進呈《武備志》,但被權臣王在晉等中傷,以傲上之罪,被放逐到定興江村。
年前,自己再度受命督師,又是茅元儀,率領數十騎,護衛自己,從東便門突圍至通州。茅元儀也因功升副總兵,督理覺華島水師。
茅元儀是不該回來的,除了自己,袁崇煥也是能善用茅元儀的人,而他還能活幾天呢?
想到這兒,孫承宗心中一動,或許還有一個人也可以善用茅元儀,於是衝著帳外喊道:「李慶。」
話音未落,帳簾一挑,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士走了進來,躬身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孫承宗這次從遼東離開,只有二十七名親隨衛士跟隨,這個李慶就是其中一人。
「李慶,你去把盧象同盧象晉兩兄弟請來。」孫承宗吩咐道。
「是,大人。」李慶躬身領命,隨後轉身出帳。
李慶去後,茅元儀心裡念叨著盧象同盧象晉的名字,覺得有點熟悉。忽然,心中一動,茅元儀問道:「大人,莫非盧象同盧象晉是盧象升盧大人的家人?」
孫承宗的這雙眼睛最厲害之處就是識人,他家在高陽,距離大名府雖有些距離,但也不算太遠。他對盧象升那是久聞其名,盧象升雖說是文人,卻勇悍絕倫,聽說練功用的那口大刀有一百三十六斤。
韃子入關,崇禎將袁崇煥下了詔獄,孫承宗總領各路兵馬,而於此時,盧象升招募萬人入衛,也就在那時,孫承宗見到了盧象升。
盧象升面容白淨,人也有點瘦,看上去就是個標準的文人,但實際上,盧象升卻是個奇人,力大絕倫。
孫承宗一看見盧象升,就想到了袁崇煥,兩人在很多地方都極為相似。實際上,茅元儀文武雙全,也和袁崇煥、盧象升很相似,只是茅元儀非是獨當一面之才。
袁崇煥和盧象升兩人都能激勵部屬,感染部屬,都能把一支羸弱之兵變成虎狼之師,而茅元儀則做不到。
茅元儀是孫承宗最親近的部屬,他曾在茅元儀面前誇讚過盧象升,所以茅元儀就記住了盧象升這個人。
孫承宗點了點頭,道:「他們二人都是盧大人的親兄弟,元儀,今後你要與他們多親多近,好好相處。」
茅元儀今年三十六歲,而盧象升只有三十歲,盧象升的兄弟自然更小,孫承宗怕茅元儀怠慢了盧家兄弟,是故特意點了兩句。
茅元儀知道自己的短處,也知道孫承宗的意思,他點了點頭,道:「大人放心。」
盧家多慷慨忠貞之士,大哥盧象升如此,兄弟盧象同、盧象晉、盧象坤同樣如此。今年三月,盧象升因入衛有功,升右參政兼副使,負責整飭大名、廣平、順德三府兵備,號天雄軍。
國家積弱,百病叢生,盧象升心懷壯志,有此良機,一展胸中所學,自然熱血沸騰,但要想打造一支雄師勁旅又談何容易?
萬事開頭難,盧象升又急,而這最難的就是人才,人才難求,尤其是能與自己同心同德的人才更難求。
為此,盧象升冒了一次險,他把三個兄弟都招了來幫自己,想等基礎打好之後,再讓三個兄弟回家,但沒想到,三個兄弟剛到不久,京裡就出事了。
當《北京協議》送到大名府之後,盧象升置之不理,但好在那方面也沒有派軍隊強行接收。
清楚了京裡發生了什麼事,知道太子即將去南京安國,盧象升自己不敢離開,他就派兩個兄弟象同象晉去迎接太子,讓太子一行來大名府,由大名府進入河南。
大名府離河南開封很近,把兩個兄弟把發走之後,盧象升又同開封取得了聯繫,讓河南方面做好準備,迎接太子。
此時還有這等忠貞之臣,眾人自是又心安了不少。此時非比他時,講規矩是要條件的,周皇后親自出面,對兩兄弟極盡勉勵嘉許。
周皇后為什麼這麼做,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剛才,盧象同盧象晉兩兄弟看見了懿安皇后訓斥那些皇親國戚的場面,他們都驚訝之極。
懿安皇后本就是絕世美人,在夕陽的餘暉裡,威儀凜凜,說的話又擲地有聲,簡直帥呆了!盧象同盧象晉兄弟倆的年紀和張嫣彷彿,他們驚訝之後,立刻就成了懿安皇后的鐵桿粉絲。
兄弟倆來了之後,和茅元儀倒是很對脾氣,看著他們推杯換盞,氣氛融洽,孫承宗心中很是欣慰。
酒宴結束之後,送走了盧象同盧象晉兄弟倆,就剩下孫承宗和茅元儀,兩人品茗閒談。
茅元儀問道:「大人,明後天就能到鹿大人的家了,您不去看看?」
茅元儀說的鹿大人指的是鹿善繼,住在定興西南二十里的鹿家莊。當年隨孫承宗督師遼東的,除了袁崇煥、茅元儀、孫元化,還有鹿善繼。那會兒,茅元儀和孫元化還嫩點,袁崇煥和鹿善繼才是孫承宗的左膀右臂。
鹿善繼非常了不起,鹿家更是了不起,鹿家三代在整個士林都擁有極高的威望。如果要在大明朝選一個以忠正節義著稱的家庭,那就非鹿家莫屬。
鹿善繼祖父鹿久徵一生為官,始終伉直任事,勤政愛民;父親鹿正,終身不仕,能急人之難,至於激於大義,雖毀身棄家亦在所不惜。閹黨肆虐之時,殘害東林黨徒,士人避之不及,而鹿氏父子卻大施援手,毫不畏懼。
鹿正的年紀比孫承宗大不了幾歲,但孫承宗見了,也得尊稱一聲鹿太公。
到了鹿善繼這兒,更是集祖父父親之大成,人品學問概莫如是。
薩爾滸一戰,明軍喪師三路,努爾哈赤乘勢攻陷了重鎮開原、鐵嶺,進逼遼沈,窺伺中原,形勢十分危急。但就在此時,遼東竟然缺餉少糧,大臣數請萬曆皇帝發帑救急,但萬曆皇帝根本不予理會。
在這種的情況下,鹿善繼向戶部尚書李汝華建議,採取扣留金花銀的辦法解決遼東戰事的急需。
所謂金花銀,就是立國之初,為了防備萬一各邊塞有急用而準備的備用金。以前,金花銀都是送到太倉存起來,後來邊塞無事,用不到金花銀,就改送內府,被宮中視為私錢了。
這麼干自然會觸怒萬曆皇帝,而戶部尚書李汝華之所以敢同意,是鹿善繼一力承擔的結果。
此後,除了在孫承宗麾下干的時間長些,鹿善繼大都辭歸故里,專心治學授徒。
鹿氏家學宗主陸王心學,至鹿善繼而達大成,鹿善繼在陸王學派內有著極高的地位。
這樣的一位人物,當此國破家亡、重整山河之際,朝廷自然是極為需要的,所以茅元儀才向孫承宗提到了鹿善繼。
但茅元儀沒想到,孫承宗卻搖了搖頭,輕輕歎道:「太公已經年近八旬,老人故土難離,如果他們願走,自然就會來的,如果不願走,那我們就不該去打擾老人家。」
茅元儀肅然起敬,點了點頭,道:「大人,是元儀欠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