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前夜 文 / 面人兒
第一百七十六章前夜
南大街是張家口的寸土寸金之地。是最最繁華的地段,而南大街中央的二十丈左右的街區更是寸金中的寸金,這裡的房租要比南大街邊上的房租貴上五六倍。
南大街中央的中央是一座三層高樓,這座三層高樓是整個張家口最氣派最堂皇的建築,門額上的橫匾是鐵畫銀鉤的三個鎦金大字:順昌行。
順昌行是范家的買賣,在介休商團中,范永斗范老太爺的范家是老大。
在張家口,介休商團的勢力最大,因為他們把持了和遼東建奴的生意,而這塊生意是利潤最豐厚的,比和蒙古人交易的利潤普遍要高上一倍不止。
做生意,范家三代是有分工的,第一代的范老太爺坐鎮介休,第二代的范三拔坐鎮瀋陽,第三代的范毓賓穿梭兩地,押運貨物。
大多數人家,是黃鼠狼下豆怵子,一代不如一代,但范家不是,范家是一代更比一代強。范毓賓雖然年輕,但論做生意的眼光和氣魄。那比爺爺和父親都要高出許多。
做大生意是離不開國家大事的,去年一聽到皇太極率軍突入長城,范毓賓就開始興奮,預感到賺大錢機會又要來了。及至知道八旗大軍到了北京城下,范毓賓就開始做準備,準備客人可能要購買的貨物。
三月份,父親范三拔捎信來了,說是八旗大軍這次搶了無數的金銀財寶,聽說光是入國庫的白銀就有數十萬兩之多。
韃子就是韃子,有了錢就藏不住,非得花乾淨了才靜心。
這一次的生意,光是糧食熟鐵就能賺翻了,但實際上,這還不是大頭,大頭還是在那些入關回來的八旗兵身上。
韃子不識貨,把他們搶來的珠寶騙來,運回關內,一轉手那就是數十倍,甚至是數百倍的利潤。
介休的商團雖然很抱團,但那是對外而言,在他們自己內部,一般還是各家做各家的生意,至於掙多掙少。就要各憑本事。
白米運過去是五兩銀子一石,這相對於關內雖也是暴利,但運量終究有限,而且風險也大。相對於其他的貨物,糧食貿易的利潤是少的,可不做這個買賣是不行的。范家有眼光,有胸襟,在介休的商團中,范家運過去的糧食是最多的。所以,在遼東,范家最受皇太極器重,自然也最吃得開。
這一次,范毓賓依然如是,他準備了一萬石糧食和一萬斤雲鐵。雲鐵產自交城,是打制兵器最好的原料,但雲鐵是受官府管制的,不容易弄。
近兩日貨物就要啟運了,坐在順昌行的密室裡,范毓賓閉著眼睛,頭仰靠在太師椅的椅背上,再一次梳理著每一個環節,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麼漏洞在。
當、當、當,忽然,密室門上傳來了三下輕輕的叩擊聲。
「進來。」睜開眼,范毓賓坐直身子後,輕聲道。
范毓賓身上沒有一絲闊少的驕狂懶散之氣,在人前,他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貴公子的模樣。
敲門的人是李三同,范家的首席軍事。也是范毓賓最得力的助手。
范毓賓對李三同很是尊重,李三同進來時,范毓賓已經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待李三同走到近前,范毓賓道:「坐。」
坐下後,李三同立刻低聲道:「三少爺,剛才張胖子來了,他聽陳家老三說陳海庭昨晚給他三個兒子捎來個話,讓他們這幾天盡量不要出門。」
李三同的肚子裡道道多,儘管年紀大了,但依舊很自負,可這會兒臉色卻有點驚慌。
不要說李三同驚慌,就是范毓賓聽到這個,也是心裡一沉,感覺非常不好。
自從六年前,天啟三年三月,在代州城外與陳家的那個商隊相遇後,范毓賓心裡就開始不得勁。
一開始,他們也沒怎麼再意,歸化做的都是蒙古人的生意,對他們的生意影響不大,之所以派人監視,主要是為了給女真人收集情報,但沒曾想,派出去八個人,就回來一對。
這下范毓賓可就上心了,但再派出人去,回來的更少。
李三同給范三拔范毓賓父子出了個主意,讓他們見到皇太極後,把這事兒說一說。果不其然,一聽說是上萬峰駱駝的商隊,皇太極立刻就重視起來。
站在女真人的立場。是絕不希望蒙古人和漢人友好相處的,而這麼大的商隊深入蒙古高原,如果只是一兩次還沒什麼,這要是經常性的,那影響必將是非常深遠的。
在皇太極的安排下,蒙古科爾沁部的貝勒寨桑,也就是皇太極的大舅哥,安排人去搶劫商隊。
後來聽說搶劫的結果很不好,這無疑是很丟人的事兒,皇太極也沒有跟他們再提這事兒,他們自然也不敢問,甚至打聽都不敢打聽。
皇太極只是告訴他們要繼續留意有關這個商隊的事兒。
雖然搶劫沒成功,但范家父子也沒怎麼在意,他們知道蒙古人對商隊的渴望,派人保護商隊也在情理之中。
其後,在官在私,雙方又鬥了幾個回合,他們更暗中挑動那些利益受損很大的商家,但無一例外,全部以失敗而告終。最後,陳家那方面更派來人對他們嚴詞警告,如果再挑事,就不客氣了。
任何一個圈子都有各自的規矩,對遼東和蒙古的生意或強或弱,幾乎涉及到山西所有的大小商家,誰想要魚死網破,壞了大傢伙的生意,那必定就會成為公敵。
所以,先不要說誰輸誰贏,一旦出事,影響到大傢伙的利益,那個起先挑事、負主要責任的一方必定要承擔相應的後果。
這是規則,沒有任何人可以違背,范家雖然勢大,但也還遠沒有到可以挑戰規則的地步。跟著,他們又得知了那次搶劫更詳細一點的情況。
據說那次搶劫的頭兒是賽桑的三兒子索諾木,索諾木不僅聯絡各地的馬匪。還聯絡到了漠北蒙古的車臣漢部。但結果卻很慘,幾乎全軍覆沒,索諾木也死在了亂軍之中,而且說是沒有蒙古人的保護,商隊完全是憑自己的力量做到的。
當初他們聽到的消息五花八門,什麼都有,這樣的也有,但他們根本不信,可這次的消息是從參加搶劫的人那兒得來的。
范家父子還是不太相信。但和自己利害相關的事兒,他們的原則一向是寧可信其有。凡此種種,都讓范家父子老實起來,大家各做各的生意,各發各的財,井水不犯河水。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但范毓賓對陳家卻更留心了。雖然不敢再做什麼,但能知道多點還是要多知道點。留意陳家在張家口的生意,就是這種留心之一。
以前一直沒什麼收穫,但自從陳家的這位三少爺陳京德來了張家口之後,機會明顯地多了,他們發現這個陳三少爺是一隻有縫,而且縫很大的雞蛋。
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天,張胖子送來了讓范毓賓和李三同都心跳加速的消息。
實際上,其實這也沒什麼,但不知怎麼地,李三同和范毓賓這一老一少都覺得心驚肉跳,不論怎麼開解自己,不要鑽牛角尖,但他們的心就是安定不下來。
良久,李三同道:「三少爺,不管有事沒事。還是出去避一避。」
默然半晌,范毓賓輕輕點了點頭,小心無大錯。
見范毓賓點頭,李三同又道:「三少爺,走暗道。」
暗道口就在這個密室裡。
密室地上鋪的都是一塊一塊巨大的藏青色方磚,范毓賓起身走到南牆跟下,在四塊方磚上快速地交錯點了十三下,隨之,就在北牆跟下,四塊青磚沉了下去,露出了一個三尺見方的黑黝黝的洞口。
洞口下是一層一層的石階,范毓賓先下去,李三同隨後。
洞口下面是一個和密室幾乎同樣大小的屋子,李三同下去後,卻發現范毓賓沒動,好像在猶豫著什麼。
李三同沒問,他在一旁靜靜地等著。片刻之後,范毓賓向北牆走去。到了近前,范毓賓抬手向牆上按了下去。
這個地下的屋子沒有修飾過,四面牆壁就是硬土層,范毓賓按住的地方和四周的牆壁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范毓賓按住的牆壁慢慢凹了下去,露出了一個碗口粗細的小洞。范毓賓沒有鬆手,繼續往下按,最後幾乎整隻手臂都探了進去。而後,范毓賓深入洞口的那隻手似乎又做了些什麼,這時,對面的南牆上才露出一個七尺高、三尺寬的洞口。
李三同明白,這個地道雖然很少人知道,但張家口幾乎每個大商家,或大或小,都有這樣的暗道,如果有人存心要對付他們,那知道這個地道就不是沒有可能的。而范毓賓新打開的這個密道口,顯然只有范家父子才知道,所以從這個密道走應該是安全的。
外面的地道有三個出口,都在德順大街,靠近東城門,如果有人在那兒監視,他們就完了。
走進密道,李三同發現這個密道要比外面的至少又深了兩丈。這條密道的工程可真不小,為了防水,有些地段是用青磚抹灰加固的。
地道很長,李三同估摸出口應該是設在城外。
走了大約有半個時辰,李三同累的是氣喘吁吁,心中對那位范老太爺大是佩服。范家崛起也沒有多少年,這個地道是什麼時候建的?現在李三同不僅可以肯定出口設在城外,而且還是離城很遠的地方。
出口在曠野荒郊,鬼影子也不見一個,四周都是一人多高的荒草。
出了洞口,他們在荒草中又走了大約有辦裡路,然後又進了一個暗道。李三同心中歎息,這位范老太爺真是太小心了。也是,難怪范老太爺小心,做這種勾當,不犯事則已,一旦犯了,那就是禍滅九族的大罪。
這次的地道更長,但好在沒有危險了,即使現在有人追來,最多也只能找到第一條密道。途中,他們休息了兩起,大約一個時辰後,他們終於走到了密道的終點。
到了這兒,李三同可以肯定,這條密道不是范家建造的,或者說,不是范家第一個建造的。
工程量太大了,僅以范家一家的力量,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不可能悄無聲息地建造出這麼一條暗道。
密室的牆壁上有一個銅環,范毓賓拿起銅環,輕輕拽了三下。不一會兒,牆壁上露出了一個洞口,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走了進來。
老頭毫不起眼,李三同也認識,同時他也知道了他們現在這是在那兒。
老頭叫李德富,離城二十里開了一家德福老店,就李德富老兩口子倆經營,夥計都沒雇一個。
李德富進來後,范毓賓立刻問道:「德福叔,有沒有什麼反常的情況?」
李德富也沒有多說什麼,立刻答道:「三少爺,其他的沒什麼,就是生人多了些,他們都是騎馬的大漢,身上似乎帶有軍旅之氣。」
范毓賓看了李三同一眼,真是小心無大錯,但張家口究竟能發生什麼事呢?小心歸小心,可他們實在是奇怪,到底能出什麼事呢?
「現在能走嗎?」范毓賓又問道。
稍微想了想,李德富道:「晚上可以。」
「好,那就晚上走。」范毓賓吩咐道。
李三同心裡佩服,這位三少爺真是果決,如果要他來做決定,在這麼安全的地方,他一定得暫時留下來,看看張家口到底能發生什麼事。
大同總兵梁家楨的心情很好,這兩年一直都很好。
九邊總兵,大都不是危險,就是窮的丁當響,但他這個大同總兵除外,非但沒有一點危險,還肥的流油,銀子每天那是嘩嘩地往家裡邊流。
梁家楨也不想陞官了,把這個大同總兵當到死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在這樣的肥缺,有這樣的想法一般都會被人認為是癡心妄想,因為既然是肥缺,盯著的人必然要比夏天糞坑裡的蒼蠅還多。何況還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說,別說是天子換了,就是朝中的大佬換了新人,佔著肥缺的人就是再能打點,一次不換,兩次不換,三次四次你還不挪窩嗎?
但他不必,而且不僅不必,這事兒最妙的地兒是還不用他自己怎麼打點,也就是說不用他自己花銀子。
打點這些的是山西的那些商人。
對這些山西商人,這些年,梁家楨算是有了深刻的認知。很多人都以為商人有什麼,不就是有點銀子嗎?在他們這些當大官的人面前,什麼商人還不是服服帖帖的。
以前他也是這麼認為的,但現在不是了。梁家楨知道,任何單獨的一兩個商人確實是這樣,不管給他送多少銀子,他都還是大爺,但若是一個商人的群體,那就是兩回事了。在這樣的商人群體面前,梁家楨知道自己就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小蝦米,人家讓他什麼時候完蛋就什麼時候完蛋。同樣,反過來,只要不出這些商人控制不了的意外,比如大同外的長城關隘讓蒙古人攻進來了,那這些商人就能讓他把這個總兵長長久久,一直做下去。
其實不單是他,梁家楨知道,很多關鍵位置上的人都是這樣。完全可以這樣說,山西的官兒都是山西商人定的,或者更確切地說,山西的官兒是由那些經營違法生意的山西商人定的。
要絕對這麼說,那自然是有點誇張,但要說是山西有有影響的官兒百分之八十是山西商人定的,那就一定又有點保守。
歸化興起之後,山西商人更了不得了,讓他完蛋更是分分秒秒的事兒。以前光是張家口那會兒,這些商人想要動他,還要費點勁兒,但現在,只要那些商人策動蒙古兵攻進長城關隘,他立馬就得滾蛋。到了那會兒,山西商人想要他怎麼地,就能怎麼地,想要他死,他就絕對活不了。
除了打點官位不用自己花銀子之外,還有一件事也非常奇妙,那就是他梁家楨也可以賣官了。
這個賣官當然不是指麾下的將官活動官位,那是個別的,不算賣官,但這個不一樣。
高級軍官的職銜當然賣不得,因為他沒有這個權限,他賣的都是中下級軍官。向他買官的自然還是那些山西商人,至於這事兒對他自己有什麼影響,梁家楨根本不予考慮,他只管賣,而且大賣特賣。
這麼賣官會不會架不架空他,梁家楨毫不在意,只要大印在自己懷裡抱著,這些商人又不是造反,那給他的銀子就不能少了。
這是規矩,而規矩是不能壞的。如果在他這兒壞了規矩,影響絕不僅僅是他梁家楨自己,而是會影響到很多人。
規矩是多年形成的,大家都有了默契,事情就好做,如果壞了規矩,那受影響最大的還是那些山西商人自己。
祖墳冒青煙了!梁總兵的脾氣好極了,每天都樂呵呵的。
前些日子,弄到了三個江南小妞,都是水嫩嫩的身子。那身段,那小蠻腰,好像一陣風刮過來就能給吹斷一樣。梁家楨喜歡的不得了,以至於久已不見的滔滔雄風又回來了不少。
快七月末了,天氣越來越悶,越來越熱,廳堂門窗大敞,過堂風忽悠忽悠的,舒服極了。廳堂中央擺放著一把寬大的竹椅上,梁家楨半躺著,三個江南小妞兩個給他捶腿揉腳,一個立在身後,給他摸頭捏肩膀。
這時,一個中軍官輕手輕腳走到廳堂外,先是對三個小妞賊眉鼠眼了一小會兒,然後輕聲稟道:「大人,外面有人求見。」
「誰啊?」梁家楨正舒服著呢,眼皮都沒撩一下,只是胖嘴咧了咧。
「是一個夥計,說是范家的,有十萬火急的事要見大人。」中軍官回道。
范家的人,梁家楨是什麼時候都見的,其實不只是范家,只要是那些商家,梁家楨都見,因為商家既然上他的門,那就沒有空手來的時候。
「帶他進來。」既然只是個夥計,那就沒必要更衣了,梁家楨依舊躺在竹椅上,享受著美人嫩嫩的小手揉捏的滋味。
梁家楨還美著呢,忽聽撲通一聲,然後門外有人就哭喊聲:「大人,不好了,救命啊!」
梁家楨嚇了一跳,他猛地坐起身來,驚問道:「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時候,梁家楨才看清跪在門檻前的這個夥計。夥計有二十多歲,雖然慌裡慌張,但看上去很精明。
「大人,不好了,張家口到處都在殺人呢!」
一聽這個,梁家楨腦袋頓時嗡的一聲就大了,張家口是他的轄區,要是張家口出事,那他也就完了,最好最好的結果是致仕回家。
「蒙古人打進來了?」梁家楨聲音顫抖著問道。
「不是。」
不是?梁家楨的心一下子又放回了肚子裡,只要不是蒙古人,那就不嚴重
但不是蒙古人,那還能是誰呢?
土匪?笑話,有能在張家口大肆殺人的土匪嗎?在張家口,別說官軍了,就是各個商家私自豢養的打手也不是土匪能對付得了的。
「說,到底怎麼回事?」嚇出了一身白毛汗,梁家楨生氣了。
「大人,張家口整個都被圍了起來,好多人衝擊來抓人殺人。」夥計倒也利索,這個時候還能說的清清楚楚。
梁家楨更生氣了,除了蒙古人,在他這一畝三分地,怎還會有人能把張家口圍了起來?梁家楨剛要發脾氣,但轉念一想又不對,這個夥計吃了豹子膽,敢到他這兒來撒這樣的彌天大謊?
定睛瞧了瞧,這個夥計的眼神清澈,決不是個瘋子。沉吟片刻,梁家楨放緩語氣,問道:「你確定不是蒙古人?」
「大人,絕對不是,都是漢人,這個小的敢拿命擔保。」夥計信誓旦旦地道。
「不是蒙古人,那你說是什麼人?」再一次確定不是蒙古人,梁家楨的心安了一大半。
「這個小的也不知。」夥計道。
「那官軍呢?」
「官軍好像都被繳了械。」
梁家楨的鼻子有點歪,他現在也有點不敢確定這個夥計是不是瘋子了。忍著性子,梁家楨又問道:「既然你說張家口都被圍了起來,那你是怎麼跑出來的?」
「大人,那些人抓完人殺完人後就不圍了,現在只是不讓人去東邊,回大同這邊不管。」
這個夥計說話條理分明,說的事又似乎言之鑿鑿,不像是瘋子,也不像是說假話,但這還是太離譜了點。
「我再問你一遍,那些人抓的殺的都是什麼人?」
知道梁家楨不信,夥計又磕一個頭,道:「大人,小的是跑得快的,再過不了一兩個時辰,一定會有其他人陸續來的。」
這話說得有道理,梁家楨有點暈暈乎乎的。忽然,一個人大聲道:「大人,這個夥計說的是真的,我可以作證。」
梁家楨一驚,見有個軍官正邁過門檻,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
這人不認識,梁家楨問道:「你是誰?」
來人笑道:「大人,我是您的兵啊。」
臉色一沉,梁家楨呵斥道:「誰允許你進來的?」
來人笑的更歡,道:「大人,不僅張家口的官兵被繳了械,現在大同的官兵同樣也被繳了械。大人,您說,您還威風個什麼勁兒?」
跟做夢似的,梁家楨分不清那是現實,那是夢境。正在這時,就聽來人輕喝一聲道:「來人,把這傢伙拉出去砍了。」
梁家楨一驚,從半夢半醒中醒來,他看到一個大漢跟掐死狗似的掐著那個夥計的脖子走了出去。
「你們是什麼人,到底想幹什麼?」梁家楨哆哆嗦嗦地問道。
來人依舊是笑瞇瞇的,道:「大人,我們造反了,至於我們是什麼人,讓您明白還真有點麻煩。不過,就是我不跟您解釋,您也很快就會明白的。」說到這兒,笑面虎一揮手,道:「大人,總之,別想別的,老生呆著。來人,保護好梁大人。」
城樓上,王佑禮一身戎裝,像標槍一般傲然挺立。
這一次隨他入關的並不是一個整師,實際上只有兩個旅,近七千人。大同新近組建的乙種兵旅將調入他的麾下,作為第三旅,組建一個整師的編制。
看著整齊肅穆的一隊隊騎兵入城,王佑禮垂在腿側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然後又緩緩舒展開,舒展開後又再握緊……
王佑禮依然激動,非常激動,這一刻雖然沒有全身炸開來的感覺,但現在的感覺更醉人。
這種感覺就像一杯甘醇的美酒入喉,在最初的辛辣過後,甜美舒暢的感覺在全身開始逐漸蔓延開來的感覺一樣。
那一隊隊的騎兵就好像是他延伸出去的手臂,血脈相連。這條手臂有著無窮的神力,似乎可以把整座大山托起,移動,擲出!
那是怎樣的感覺?無可形容!
抓人的工作用不著他們來做,塞外第一師入城時,大同已經平靜下來。
在張家口負責抓人的是大同新編甲種兵旅,在大同負責抓人的是新編丙種兵旅。王佑禮無權過問這些事,即便有,他也沒興趣問,現在他的心都在京師。
雁門關外,甚至是整個山西的後續事務全部由孫傳庭負責。
在大同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王佑禮帶上大同總兵梁家楨,大軍起行。
京師在大同的正東,大軍一路東行,過合河,走沙堝,由石梯嶺繞過九層山,經蔚州、長林鎮、桃花堡,最後屯軍在美裕所。
大軍行進速度極快,即時有覺得不妥,等回過神來想要偷著去京城報信,路也已經斷了。
美裕所外就是長城,長城裡就是京師了。美裕所離京師不過數百里,大軍兩日可達。
也差不多是在這個時候,陳啟立也接到了命令,大軍由南向比,出上黨,入遼州,過和順,經松子嶺、樂平,最後屯軍長城上的隘口固關。
出了固關,到京師的路一馬平川,快馬一日可到,大軍兩日可達。
陳啟立這一路不比王佑禮,消息一旦洩露,不僅很容易傳到京城,更容易傳到北直隸、河南、山東等地,但好在陳啟立兵多,一路之上,他下令丙種師旅沿途偵騎密佈,組建了一條極其漫長的封鎖線。
陳啟立率大軍抵達隘口固關之時,已經是八月初一了。
此時,整個山西已經全部被控制起來。
除開上黨和雁門關外,集團的其他豪門共集結了兩萬餘人。這兩萬餘人組建了兩個甲種兵旅,兩個乙種兵旅和兩個丙種兵旅。
八月初一,兩個甲種兵旅分別進駐了榆棗關和高洪口這兩個長城隘口;與此同時,兩個丙種兵旅也已完成了對京師方向的封鎖;境內的治安、抓人、官軍的改編等等,都由兩個乙種兵旅來做。
至於訓練營,更是傾巢而出,這個時候早已經空了。
暗部長於刺殺隱蔽,他們遊蕩在京師外圍的各個路口,組成了又一道封鎖網,看見可疑之人,就地格殺。
訓練營的兩千精銳早就進了京師和京師附近的村鎮,投親靠友住店當夥計,他們以各種形式潛藏了下來。
外城的西便門附近,有一個水車胡同。水車胡同很不起眼,很偏僻,但就在這個很不起眼很偏僻的水車胡同深處,卻又一家客棧開在這裡。
德順客棧是家小店,只有十幾間客房。
在這麼偏僻的地方開客棧還有生意,那都是托了皇上的鴻福。這是京城啊,天子腳下,隨隨便便就能混上口飯吃。
今晚陰天,烏雲遮蔽了星月的光輝,夜色已深,忽然,一條暗影如一隻狸貓般掠過,最後停在一間客房的門前。
暗影沒有停留,也沒有敲門。到了門前,暗影逕自推門而入。
天很黑,但在遠處幽暗燈光的映照下,屋內還是大致看得見的。
窗下是一截短炕,炕上橫躺著一個身軀高大的男子。男子大瞪著雙眼,目光空洞而混濁。
暗影進來,站在炕沿前,但炕上橫躺的男子沒有絲毫反應。
佇立片刻,暗影低聲道:「想不想救袁大人?」
七個字凝成了一個炸雷,在男子耳中炸響。
騰的一下,男子坐直了身軀,原本空洞又混濁的眼內射出了兩道精光。
「你說什麼?」男子沙啞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又看了男子一眼,暗影低聲問道:「你身體還行嗎?」
沒有理會暗影的問話,男子執著地問道:「你說你能救大人?」
暗影道:「我不能,但有人能。如果你身體還可以,那就跟我走。」
男子又一挺身,與暗影相對而立,但緊跟著又猛然一晃身,差點摔倒。
暗影沒動,待男子站穩身軀後,暗影低聲道:「小心點,跟我來。」
暗影和男子飛身而出,立刻就消融在了夜色裡。過了一會兒,又有兩條暗影閃出,警惕地掃視著四方,然後也消融在了夜色裡。
男子是佘義,袁崇煥的忠僕。當看到立在身前的佘義,陳海平輕輕歎了口氣。佘義是大骨架,但現在真的就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
「佘先生,這是我家少爺。」暗影恭敬地介紹道。
彷彿沒有聽到暗影的介紹,佘義直愣愣地問道:「你能救大人?」
盯著佘義的眼睛,陳海平嚴肅地道:「我能。」
撲通一聲,佘義的膝蓋砸在了青石板上,但沒等佘義的腰彎下去,陳海平探出雙臂,牢牢地架住了佘義。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忽然,佘義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到這兒已三天了,現在佘義已經基本相信這位陳少爺確實是要救大人。這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這個陳少爺身上有那麼一股讓他信服的勁兒。
一個聽都沒有聽過的年輕人要救大人,這就已經非常非常不可思議了,而且這位少爺救大人的法子竟然是要劫法場!
剛把韃子攆出關去,崇禎皇帝的三魂七魄雖然歸位,但還遠沒有安定下來,京城內外,附近幾十里還有不下二十萬大軍,這就是成功把大人從法場上救了下來,跑也沒地方跑啊!
「陳少爺,小人是不是回遼東一趟?」佘義本不是個囉嗦的人,但這個建議他已經說五遍了。
輕輕搖了搖頭,陳海平笑著道:「佘兄放心,我都已經安排好了。」
這怎麼可能?佘義無論怎樣想讓自己相信,但實在是做不到。
這個陳少爺絕不是普通人,這從陳少爺身邊的那些人就看得出來。這些人個頂個都是高手,佘義看著都有些眼暈,什麼時候這種高手跟大白菜似的了?
至於這個陳少爺是不是在騙他,想利用他什麼的,佘義根本不予考慮。要是大人活不了,他還在乎被人利用嗎?
陳海平知道佘義的心情,但就是跟佘義實話實說,佘義還是不會相信。看著佘義漸漸有些紅潤起來的臉頰,陳海平道:「佘兄,估摸就是這幾天了,你要快點把身體恢復過來。」
佘義點頭,無論如何,這位陳少爺總是於無邊的黑暗中給他帶來了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