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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丹鳳吟 外篇 陽關曲(三) 文 / 逍遙五樓

    外篇陽關曲(三)

    遭遇兩次沙暴,失去了一名蒙兀室韋兄弟,艱難跋涉一個月,終於穿過大漠,到達漠北草原。

    逃離西夏王陵的時候,還是一年中最熱夏天,如今秋風送爽,大地迎來了收穫的季節。

    草原的天空曠高遠,草原的草碧綠天邊,草原的水甘甜適口,草原的人熱情好客。脫離了苦海,終於游到了岸邊,輕鬆的笑容掛在每個人臉上,小五恢復了搗蛋調皮的性子,再不肯賴在駱駝背上曬太陽,跟在馬兒後面,撒歡地跑啊!

    正行進間的押剌伊爾忽然做出讓大家禁聲的手勢,側耳傾聽,捕捉著風中傳來的每一個信息,身子如雕像一般一動不動,聽得入了神。

    「汪,汪」,小五終於耐不住寂寞,試探著叫了兩聲。

    歐陽澈嚴厲地瞪了它一眼,小傢伙灰溜溜地繞到另一側,伏下身體,默默等候。

    押剌伊爾喃喃自語:「距離十里,正東方向,有一隻軍隊。」

    距離十里,看不到而能聽到,簡直神乎其技!

    寶月和尚湊上前,伸手摸摸押剌伊爾的額頭,道:「呀!阿彌陀佛,好燙!」

    押剌伊爾揮手打掉煩人的髒手,罵道:「假和尚才說胡話,我們蒙兀室韋男人從不說謊!」

    這裡距離押剌伊爾的家鄉已經不遠,憑空冒出一隻軍隊,又是來幹什麼的?

    歐陽澈微微頷首,表示同意押剌伊爾的任何決定。押剌伊爾高聲道:「走,咱們去看看!」

    「呦喝呦!」

    「駕駕!」

    「小五!」

    小五知道主人的意思,靈巧地爬上馬背,九兄弟向東疾馳!

    伏在一處高岡上,向下眺望。草原上無遮無攔,視野非常開闊,四五里遠的地方,出現了一處軍營。大營內牛皮帳篷一個接一個,看樣子差不多有一萬人。一輛輛馬車從大營裡出來,上面堆滿了袋子,向東北方向而去。

    這是一處存放糧草的大營,大營的主人居然是金兵。

    押剌伊爾不知這些人是哪裡來的,正想問卻聽歐陽澈說道:「這是女真人的大營。」

    女真人來這裡幹什麼?

    押剌伊爾思忖片刻,臉色大變,顯然想到了一個最壞的結果,急道:「我們快走!」

    這關口,除了小五還有些懵懂之外,所有的人都想到了那個可怕的結果。

    東西全不要了,駱駝也任其自生自滅,九兄弟策馬狂奔。

    路上,遇到了一名族人,據說他是奉大薩滿的命令,來這裡迎候遠方的客人。押剌伊爾沒功夫跟他廢話,劈頭就問:「你出來多久了?」

    「十二天!」

    丟下一句「我們走,」接著策馬狂奔。

    克烈部萬餘戶,零星分佈在漠北草原之南,東西長兩千里南北寬一千里的廣大區域之內。部落首領的大帳在榦耳罕水上游的窩魯朵城。三天之後,到達窩魯朵城的時候,殘陽如血,哀鴻遍地。

    無數的帳篷還在冒著青煙,部落首領撒合亦惕的頭顱掛在旗桿上,牙帳前躺著無數的屍體。

    「啊,啊!」押剌伊爾狠命地撕扯著自己的胸膛,「撲通」跪倒在地,號啕大哭。

    可憐的押剌伊爾,克烈部首領撒合亦惕最疼愛的小兒子,十八歲時在夏國邊境被俘,苦苦熬了七年,終於回到了家鄉,孰料竟發生了這樣的慘事。

    一拳又一拳地捶打著草地,一頭又一頭地撞上去,手上是血,頭上是血,血、淚、泥土摻雜在一塊,押剌伊爾變成了魔鬼。他的淚水,浸濕了衣裳;他的呼喊,比月亮湖邊的狼王還要淒慘十倍。

    太陽遁入遠方的大地,大薩滿忽兒札胡思來到押剌伊爾身邊,哭道:「孩子,我的押剌伊爾,克烈的押剌伊爾,你終於回來了嗎?」

    押剌伊爾撲到忽兒札胡思的懷裡,昏了過去。

    今天凌晨,幾萬金國鐵騎突襲克烈部,首領撒合亦惕以下幾十名部落首領不是被俘就是戰死,損失慘重之極。

    押剌伊爾沉沉地睡著,忽兒札胡思與歐陽澈說著話,他的話與契丹語相近又不完全相同,通西夏、契丹兩國語言的歐陽澈連說帶比劃,總算能弄明白他的意思,交流起來問題不大。

    聽到押剌伊爾的遭遇,老人唏噓不已。

    歐陽澈忽然問道:「尊敬的大薩滿,請問您是如何知道我們會來呢?」

    「草原上的一隻蝴蝶飛起來,中原大地上的鳥兒在歌唱,高原上的雄鷹展翅翱翔,它們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只要用心是體悟,就能知道別人不知道的東西。」忽兒札胡思說道。

    老人穿著一件灰白的長袍,頭髮編成了十幾條小辮,臉上的皺紋就像枯朽的樹皮,不過,眼神銳利似乎能看透人的心思呢!

    歐陽澈是正統的讀書人,修經藝、讀詩書,於鬼神一道一直就是存而不問。所謂存而不問,不是不相信,也不是相信,就是暫且把這個問題束之高閣,不去關注它。大薩滿也許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對這個世界的體悟絕對在他之上,生命中真的會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第二日,大薩滿忽兒札胡思主持了隆重的儀式,為克烈部新首領押剌伊爾乞福。

    高台之上,盛裝的忽兒札胡思手舉擎神刀,仰望碧藍的天空。穿一身七色羽毛大氅,大氅上面懸掛著靈禽之骨、聖獸之皮、朱雀之羽、天降神石、通靈之鏡、大音之鈴,風兒吹過,響起幽玄的聲音。五名薩滿匍匐在地,虔誠地接神。

    擎神刀耀起刺目的光輝,忽兒札胡思頌道:「眾神之神,無上的蒼天,佑我首領,佑我族人!」

    五名薩滿如同神靈附體,手舞足蹈,腰間的銅鈴、手中的薩滿鈴此起彼伏,悅耳悠揚。

    司俎人敲動薩滿鼓,唱道:「鄂囉羅,鄂囉羅!」

    押剌伊爾默默地跪在高台之上,台下的人們群起而和,隨著韻律整齊地拍著手掌。

    「眾神之神,無上的蒼天,願草原風調雨順,長保和平!」

    「眾神之神,無上的蒼天……」

    儀式結束了,族人們紛紛離去,押剌伊爾精神恍惚,哭道:「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遠方的客人就是你的貴人,去吧,去他那裡尋求答案吧!」

    押剌伊爾來到歐陽澈所住的帳篷,歐陽澈獨坐沉思。

    「坐吧!」為兄弟倒上一杯香噴噴的奶茶,自己也倒上一杯,呷了一口,道,「金國突襲大草原,不管是什麼原因,與你們蒙兀室韋一族算是結下了深仇。我敢斷定,肯定還有別的部落遭殃,這時候需要有人站出來,帶領草原人反擊狼一般的侵略者。」

    押剌伊爾癡癡地聽著,不知能聽進去多少。

    歐陽澈突然斷喝一聲:「押剌伊爾,你的父親是怎麼死的?」

    押剌伊爾握緊雙拳,咬牙切齒地說道:「女真人害死的!」

    「你的母親是怎麼死的?」

    「女真人害死的!」

    「你的哥哥、弟弟,你的姐姐、妹妹又是怎麼死的?」

    「都是女真人害死的!」

    歐陽澈又道:「想不想報仇!」

    「想!」

    押剌伊爾雙眼赤紅,緊握雙拳,身上爆發出逼人的氣勢,這樣的押剌伊爾才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

    「集合你手上所有的力量,突襲女真人屯糧之地,燒光他們的糧食!」

    押剌伊爾眼睛裡伸出冷光,道:「大哥所說就是我們路過地營地嗎?」

    歐陽澈點頭示意,正是如此。

    「好!」只有一個字,押剌伊爾轉身出了帳篷,叫道,「來人!」

    黑暗中閃出幾名衛兵!

    「傳令:十五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男人,帶上自己的武器,我們去殺金狗!其他人,連夜向西轉移,在拜答刺河等我!」

    「是!」衛兵們答應著去了。

    「嘟嘟」,沉悶的號角聲響徹草原,克烈部男子整頓裝備,向首領大帳前集合。

    女人為丈夫栓好箭囊,母親將肉乾塞進口袋,孩子為父親灌滿水袋,父親將自己最鍾愛的刀交到兒子手中。他們即將踏上戰場,去做男人應該做的事情。

    大薩滿忽兒札胡思祈禱上蒼的保佑:「眾神之神,無上蒼天,保佑我英勇的戰士凱旋歸來!」

    在神靈和親人的祝福中,四千克烈部勇士迎著朝陽,出發了。

    忽兒札胡思望著太陽,道:「你把他們送上了戰場!」

    「羽翼豐滿的雄鷹,注定要在藍天上翱翔,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歐陽澈悠然道。

    二人相視而笑,隨著長長的隊伍,西去拜答刺河!

    一名叫合答安的姑娘來照顧歐陽澈的生活,歐陽澈推也推不掉只好把她留下!合答安大概有十七八歲,身上洋溢著青春的陽光,有她在身邊,歐陽澈彷彿也年輕多了。

    六天之後,克烈部在拜答刺河東岸紮營;不久部落首領押剌伊爾率領大軍凱旋而歸。經過戰鬥的考驗,押剌伊爾得到了戰士們的尊敬,這是作為一名首領必須達到的第一步。

    押剌伊爾也帶回了一個有價值的信息,女真人突襲大草原的原因已經搞清楚了:大宋宣和六年,也就是三年前,遼國大將耶律大石自夾山北逃,於可墩城召集漠北草原十八部落首領會議,要求大家同心共力滅金復遼,得到各部首領的支持,徵集精兵萬餘,並置官吏、立排甲、具器仗,威震漠北。消息傳到金國皇帝那裡,金國皇帝命令左副元帥宗翰率兵討伐草原。耶律大石得到消息,整旅西征,草原上的契丹人都跟隨耶律大石走了,留下的蒙兀室韋族成了替罪羊。

    歐陽澈聽到這個消息,又驚又歎。

    驚的是,官家命令我秘密西行,到高昌舊地尋找耶律大石,力爭與之結成聯盟,共擊夏國、金國,耶律大石不在高昌舊地卻在漠北草原。官家難道算清,我到達高昌舊地的時候,耶律大石也會那裡?官家難道未卜先知不成?

    歎的是,如果早到半年,也許就可以見到耶律大石了。唉,造化弄人啊!

    紅光滿面的押剌伊爾問道:「大哥,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歐陽澈沉吟不語。

    押剌伊爾連著問了三句,歐陽澈如夢方醒,道:「是呀,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你已贏得部眾的愛戴,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接下來應該派人聯絡草原各部,通報戰果,並把你繼任首領的事情公之於眾。」

    押剌伊爾連連點頭。

    「然後積蓄力量,統一大漠。」歐陽澈胸有成竹地說道。

    聽到這話,押剌伊爾非常吃驚,隨即撓著頭,道:「能行嗎?」

    歐陽澈道:「只有統一大漠,才能不被敵人欺負,才有足夠的本錢報仇雪恨。」

    帳外,傳來合達安悠揚的歌聲,聲音迥異於汴梁女子,卻是別有一番味道。

    押剌伊爾還在猶豫,亙古從未有人做到的事情,難道他能做到?不是信心不足,而是有沒有這個野心。

    「欲達大事,必須吃常人不能吃的苦,想常人不能想的事。而且,從一開始就要選准前進的方向,這才是最重要的。」歐陽澈說得振振有辭,心靈深處還是藏著不小的私心的。

    一個有野心的蒙兀室韋首領,符合大宋的利益。從押剌伊爾來說,夏國令他承受了奇恥大辱,金國於他有殺父之仇,這是兩個根本不能合作的勢力,那麼除了西去的耶律大石,只剩下大宋。如果押剌伊爾能成為大宋的羽翼,對於官家的宏圖大略一定會有非常大的幫助。靠四千騎兵,就能打敗金兵的屯糧營地,可見克烈部騎兵戰鬥力之強悍。這真是一隻不可忽視的力量啊!

    雖然這樣想,有悖於兄弟之義,不過這是對大宋和蒙兀室韋都有利的事情,還算說得過去吧!

    如此想來,歐陽澈心裡舒服多了。

    「請大哥教我!」

    歐陽澈拿出一副地圖,道:「兄弟請看:當今天下,大宋、金國、夏國、西遼、蒙兀室韋並立,由於蒙兀室韋各部落不能合力對外,實力最弱,時刻有被別人吞併的危險。東邊的金國,西邊的夏國都與你有仇,只有南面的大宋可以成為你的強大後盾。為兄雖為大宋子民,而今卻是一心為兄弟著想,你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為兄的苦心的!」

    押剌伊爾頻頻點頭,旋即不解地問道:「大宋能幫我自然求之不得,但是,我力量弱小,大宋希望我作些什麼呢?」

    「如果你能統一漠北各部,這麼一隻強大的力量放在金、夏兩國後方,想必他們的皇帝一定會睡不著覺的。」歐陽澈笑道,「為今之計,如果你能將勢力偷偷地延伸到漠南,與汪古部交好,就能打通與大宋的聯繫,大宋的援助就會源源不斷地送進來。到了那時……」

    押剌伊爾大喜,拍著大腿說:「是呀,是呀,正該如此!可是,大宋的東西好是好,也不會白送吧?」

    「你有一樣平常的東西,它卻是大宋夢寐以求的寶貝。」

    「什麼?」

    「馬!」

    押剌伊爾反覆玩味著歐陽澈說過的話,渾然完卻了時間。當天夜裡,兄弟二人談到丑時前後,又喝了半個時辰的酒,才散去。

    歐陽澈說動了押剌伊爾,為大宋結一強援,心中喜悅自不待言。眼瞅著秋日將去,寒冬又來,官家交代的任務還沒有頭緒,心情焦急。這麼一急,又加上身心具疲,就此一病不起。得到大哥得病的消息,押剌伊爾異常重視,請來大薩滿為異族兄長乞福,又花費重金請來草原上最有名的大夫,雙管齊下,歐陽澈的病才漸漸有了起色。

    這段時間,合答安忙前忙後,沒白天沒黑夜的照顧,人都瘦了一圈,看在眼裡,豈能不動情?

    「合答安啊,我病了多久啦?」歐陽澈上半身倚著枕頭坐在床上,蓋著厚厚的羊毛被,聞著香幽幽的奶茶,問道。

    合答安道:「嗯,讓我想想?」

    俊俏的姑娘扳著手指頭,一邊數一邊想,良久方道:「一個月又十六天。」

    「那麼久了嗎?」歐陽澈道,「唉,上了歲數,身子骨就是不行啦!」

    姑娘「噗哧」一笑,道:「先生又如何老了?大薩滿那才叫老了呢!」

    「還不老?」歐陽澈打趣道,「我的兒子只比你小一歲,不服老也不行嘍!」

    帳篷內暫時陷入了一段沉寂,合答安似乎有什麼心事!

    「在想什麼?」

    合答安幽幽道:「等開春,先生就要走了嗎?」

    「是啊!」歐陽澈答道。

    「先生的家鄉很美,很美是嗎?」

    歐陽澈笑著道:「很美,很美。」

    「有多美?」

    「嗯,讓我想一想!」歐陽澈道,「和我們美麗的合答安一樣美呢!」

    蒙兀室韋姑娘不比漢人姑娘,聽到別人讚她美麗,總會非常高興。合達安眉飛色舞道:「我真的美嗎?」

    歐陽澈含笑點頭。

    合答安連忙說道:「先生,您帶合答安去您的家鄉看一看,好不好?」

    這讓人怎麼回答呢?

    歐陽澈咬著頭,道:「你的父母不會答應的。」

    合答安撅著小嘴,氣道:「我長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要先去西邊,走很遠很遠的路,然後才能回到家鄉,還要走很遠很遠的路!路上,很危險。所以,你不能去的。」歐陽澈耐心地勸著。

    合答安赧然道:「先生不喜歡我?」

    這又從何說起呀?

    合答安淒然道:「我知道,我不配呢!」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歐陽澈急忙解釋道,「前途未卜,豈能拖累於你?況且,你這麼年輕,應該找個歲數相當的小伙子。你說是嗎?」

    合答安嫣然一笑,道:「既不是我想的那樣,就好了。我去求首領,首領不答應,我就去求大薩滿,一定行的。」

    忽然,帳外傳來一個爽朗的笑聲:「合答安要求我什麼?你怎麼知道我不會答應?」

    這時候,押剌伊爾又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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