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胡漢恩仇 第六十六章 竹林驚變 文 / 周雲龍
第六十六章竹林驚變
吳子矜驚怒交迸,瞪視著吳長風,良久方道:「吳大哥,兄弟我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麼?要勞得四大長老一起出手?你若是分說明白,我自當受那法刀之刑。」吳長風不敢看吳子矜,目光偏了開去,道:「哥哥知道對你不住,只是事急從權,偏巧早不來晚不來,正在這個當口,我知你與幫主相交莫逆,怕你壞了大事,故而出此下策。待此間事了,我自會放了你。」
吳子矜這一驚非同小可,大聲道:「你們要對付幫主?吳長風!你……你居然敢以下犯上?」陳孤雁一指戳出,封了吳子矜啞穴,冷冷道:「和他囉嗦什麼?喬峰那廝便要到了,我們還是準備一二。」吳子矜怒目圓睜,恨不得撲上前去咬陳孤雁一口,宋長老舉起雙手,輕拍兩記,兩名五袋弟子閃身出來,提起吳子矜退入樹林深處。
吳子矜心下焦急,實是深為喬峰擔憂。喬峰這兩年來對吳子矜助力甚大,不但指點他的武功,而且著意四處鍛煉他,增長他的閱歷,可謂恩莫大焉,此刻他卻無力行動,只能看著這場針對喬峰的陰謀一步步展開。
他心急如焚,不住自丹田鼓蕩真氣衝穴。「入夢訣」劍氣鋒銳無匹,用來沖關過穴本要神速得多,只是吳子矜關心則亂,欲速不達,情急之下內息失了導引,屢屢沖關功虧一簣。耳畔聽見有人嘶鬧聲,包不同與王語嫣、阿朱、阿碧上門尋釁,包不同那不陰不陽的語調吳子矜印象頗深,是以一聽皆知。
包不同等與竹林中蔣舵主一干人等起了衝突,言不數語,便即動手,那包不同武功不弱,大義分舵諸人抵禦不住,這當口喬峰終於趕到,聽聲音似乎那段譽卻是一併趕到,似乎這書獃子居然做了喬幫主的結義兄弟。
吳子矜暗暗叫苦,心底不住道:「幫主快走!幫主快走!」可惜喬峰武功雖高,卻無心靈感應之術,聽不到他心底發出的誠摯企盼。四大長老自樹叢後魚貫而出,分別與風波惡、包不同交手,接著大批幫眾出現,喬峰親自出手拿下包風二人,旋即放脫二人,跟著全冠清挺身而出指責,聲聲透入吳子矜耳中,吳子矜心中暗驚,這主事叛亂之人居然是全冠清,也不知道四大長老如何便聽信了他的言詞。
這全冠清足智多謀,八面玲瓏,實在是個人物,他與吳子矜也多有交往,曾多次想將之招攬麾下,吳子矜當然知曉他的能耐,此人行事向來謀定而後動,喬峰只怕要落在他彀中。只是卻不料喬峰果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幫的首領,粗豪之中不失精細,先是迅捷出手,一招制服全冠清,壓下全場叛亂之勢,跟著命人放了被拘押在湖心小船上的傳功、執法長老並各大分舵舵主,一場叛亂竟是給他消於無形。
只是風雲變幻,喬峰剛以自流鮮血之法收服了四大長老,並將叛首全冠清開革出幫,卻不料退隱元老徐長老突然出現,阻止了他查看丐幫探子自西夏火速傳遞來的情報,跟著太行山衝霄洞譚公譚婆伉儷、泰山「鐵面判官」單正父子、天台山智光大師、馬大元遺孀溫氏相繼趕到,一個又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事實吐露出來,樹後的吳子矜愈聽愈是心底直冒寒氣,喬峰亦是面色大變。所有證據都隱約證實這名震天下的丐幫幫主,抗遼敵夏的大英雄,居然是契丹人後裔,那馬夫人甚至指摘喬峰有殺死馬大元的嫌疑。
那天台山智光大師道:「三十年前我等中原豪傑聽信讒言,於雁門關外伏擊前往少林寺奪經的契丹武士,卻錯令路過的一家契丹人家破人亡。手無縛雞之力的妻子慘死,丈夫雖身懷絕世武功,眾人無一合之將,只是心痛妻子之亡,將眾人擊殺大半後縱身躍下山谷,只留下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兒。」
喬峰面色慘白,雙拳緊握,根根青筋崩起,耳際兀自聽得智光的話語:「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三人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說明經過、又向死難諸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嬰孩也就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那農人夫婦膝下空虛,不知他是契丹骨血,便以他為子,從此那孩子便成了漢人正朔。」喬峰顫聲問道:「那,那農人叫什麼名字?」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大叫一聲,突地身子搶前,左手探出,一把抓住智光胸口,將他高高舉起,喝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我怎麼會是那窮凶極惡的契丹胡虜?」
眾人大驚,單正、徐長老齊齊搶上救人。喬峰左手舉著智光不動,右掌橫推,一股勁力呼嘯而出,二人面色大變,眼前一黑,齊齊退開數步。身後呼喝連聲,單正的兒子單仲山、單叔山、單季山一起撲來,喬峰頭也不回,右足反踢,將率先撲上的單季山踢了個觔斗,去勢不絕,足跟撞中單叔山左腿穴道,足尖斜鉤,單仲山撲地跌倒。
「單氏五虎」在山東威名極著,喬峰卻一招之間以一隻右足踢倒三人,全不容對方半分抵抗,旁觀眾人瞧得呆了。三人但覺罡風刮面如刀,喬峰右足自三人面上一掠而過,「喀喇」一聲,旁邊一株小樹一聲而折:「我與你們單家無冤無仇,可不想多造殺孽,智光大師,你的為人,我素來敬仰,你……你何苦要如此污蔑於我,大不了我這個幫主不做便是。」說到後來喬峰已是聲音嘶啞,雙目通紅,一隻左手不住顫抖,智光一個偌大的身軀便隨著在空中一上一下顛簸,情形頗是古怪。眾人卻是大氣不敢喘上一口,生怕喬峰一時惱怒,失手將智光大師打死。
樹後的吳子矜亦是全身冰涼,自己仰慕的豪傑居然是契丹後裔,這也忒令人震驚。
驀地一個聲音嘿嘿冷笑道:「可笑啊可笑,漢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卻硬要冒充漢人,那有什麼滋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肯認,枉自稱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眾人望去,卻是一個騎驢怪客,此人尾隨譚氏夫婦而來,自稱名叫「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吳子矜心下劇震,趙錢孫的話語一句一句透入心裡,當日赫連知秋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吳……吳大哥,西,西夏人也是人,自然……自然有好也有壞……」一時間心頭大痛:「我怎地這般糊塗,漢人中有四大惡人這等人,異族之中未必便沒有好人。」
耳邊聽得喬峰的聲音道:「喬某身世不明,再無顏竊據大位,此棒承汪幫主相授,喬某執掌丐幫,雖無建樹,差幸亦無大過。今日退位,那一位英賢願意肩負此職,請來領受此棒。」
吳子矜大驚,一口真氣忽地沖喉而出,「嘿」的一聲,居然能夠吐氣發聲。原來此刻劍氣衝穴終是見效,吳子矜被點中穴道一一衝開,他手足一獲自由,立時衝出,大叫道:「幫主萬萬不可退位,丐幫可缺你不得。」
夕陽映照,將地上的影子拖得極長。喬峰愕然回首,右手高舉的是一柄晶瑩碧綠的竹杖,正是幫主信物打狗棒。歷代幫主都在生前立下繼承人並傳授打狗棒法口訣,就算突然逝世,也保證薪火得傳,幫祚不斷。喬峰方當英年,預計總要二十年後方才擇才而教,此刻他挺杖佇立,有誰敢出來領受此棒?
喬峰苦笑一聲道:「吳兄弟,原來是你。你無恙歸來,做哥哥的總算了卻一樁心事。這幫主麼,卻是再也當不下去了。徐長老、執法、傳功三位,這鎮幫寶物便由你三人連同保管。日後再議幫主。」
徐長老點頭道:「也只得如此。」正要上前接棒,忽地一個身子攔在前頭道:「且慢!」徐長老看時,卻是吳子矜。他素知吳子矜與喬峰相交莫逆,當下道:「吳兄弟,大義當前,不可顧念私情。」吳子矜沉聲道:「你說契丹人窮凶極惡,殘暴狠毒,喬幫主這些年在本幫中所作所為徐長老都看在眼中,可有一絲相合?」徐長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與汪幫主養育教誨,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殘習性。」
一旁宋長老應聲道:「既然性子改了,再做我們幫主,有何不妥?喬幫主適才為我們流血受刑,免了我等大罪,本幫之中再無一個及得上他英雄仁義,若是換了別人當幫主,我姓宋的第一個不服。」這話說出來,立時有人應和。喬峰素來恩德,忠於他的大有人在。
一時間紛擾立起,支持喬峰的有宋奚吳三長老、吳子矜、大仁、大義、大信分舵舵主及屬下,其餘人等卻是或反對,或默不作聲。全冠清高聲道:「眾位兄弟切莫猶疑,要知本領愈大,危害也就愈大,喬幫主一旦作惡,我丐幫免不了滅幫潰散之禍。」
奚長老怒道:「放屁!你這陰險小人,我看你倒是有九分像那契丹人。」全冠清神態自若道:「我全某之心,可昭日月。喬幫主我素來是佩服的,只是我大宋男兒,怎可受契丹人號令?」此話一出,果然有莫大效力,反對者又多了數十人,雙方對峙喝罵,甚或摩拳擦掌,大戰一觸即發。
吳子矜冷眼望去,全冠清悠然自得,那唇邊的一抹笑容此刻望來只覺得無比的邪惡。他心下惱怒,道:「全舵主,吳子矜有一事相詢,不知可否告知?」全冠清笑道:「吳兄弟有話請講。」吳子矜道:「本幫上代幫主汪幫主,可算得人傑?」徐長老變色道:「吳子矜你說得什麼話?汪幫主自然是大大的英雄豪傑。」
全冠清面色微變,已是猜到吳子矜接下去的話語:「以汪幫主他老人家的睿智,難不成不知道用契丹人做幫主的害處麼?」此話一出,紛擾之聲頓時弱了不少。「全舵主你這般說法,便是在指摘汪幫主識人不明,引狼入室。」全冠清神色大是尷尬,咳嗽了一聲道:「汪幫主他老人家自然英明,他留下了遺書手札,我等方才可撥亂反正,挽救丐幫。」
吳子矜嘿嘿冷笑道:「徐長老,勞煩你老人家將那信箋念上一遍。」徐長老見他對自己如此無禮,胸中大是不快,但見四下眾人目光盡皆凝聚在自己身上,當下定了定心神,自懷中取出信箋,念道:「字諭丐幫馬副幫主、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暨諸長老:喬峰若有親遼叛漢、助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下毒行刺,均無不可,下手者有功無罪。汪劍通親筆。」
話語朗朗傳出,杏林中一片寂靜,喬峰聽在耳中,更添傷痛,宛若一柄巨斧在自己的心上剜動。徐長老道:「吳兄弟,汪幫主遺命在此,你有什麼話說?」吳子矜道:「徐長老可看清了,信箋上說的是『親遼叛漢,助契丹而厭大宋』,諸位兄弟,這些年喬幫主可曾做過半點對不住本幫和大宋的事?」徐長老道:「這個……這個麼……」
眾丐大聲喧嘩:「吳兄弟說的是,徐長老你作何解釋?」全冠清大聲道:「吳子矜與喬峰相交甚深,自然為他說話。喬峰當真沒做虧心事麼?那馬副幫主之死又如何解釋?」
一個聲音怯生生道:「先夫向來不與人結怨,只怕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言下之意,自然是喬峰知馬大元手上有信箋,殺人滅口,說話的是身著重孝的馬夫人。吳長風大怒道:「你放……」旋即想起對方乃是婦人,不可擅曝粗口,忙不迭閉嘴,但他要說什麼眾人已知。馬夫人撲地跪倒,對著喬峰磕頭道:「請幫主作主。」喬峰心下恚怒,卻又不便發作,只是道:「嫂子請起。」
徐長老道:「喬峰你落在馬家的折扇作何解釋?」喬峰舉目望去,眾人都瞧著自己,目光中憎恨、憐憫之情不一而足,當下慨然道:「徐長老,你也忒小看了喬某,以喬某的身手,便是皇宮大內也去得,造訪三兩個女流之輩住處,也用得著熏香麼?更不會慌慌張張將隨身物品落下。」眾人面面相覷,都覺得有理。喬峰道:「眾位兄弟莫再為我爭執,這幫主我是決計不當了,陷害我之人,日後我必查出,還馬大哥一個公道。喬峰有生之年,決不傷一條漢人性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眾位兄弟,喬峰就此告辭。」
吳子矜大驚道:「幫主別走,我……我隨你去……」喬峰回過頭來,道:「吳兄弟,如今丐幫前途多艱,你可不能離去,這份心意,哥哥領了。唉,我以前只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心阻止你去西夏……,如今方知自己是錯了。你,你好自為之罷。」掉頭去了。
段譽大聲道:「大哥!大哥!你往哪裡去?」眾丐也有人大聲挽留幫主。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竹棒擲了下來,正是喬峰反手將打狗棒飛送而至。徐長老伸手去接,右手剛拿到竹棒,突覺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電轟擊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擲而至的餘勁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