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玄幻魔法 > 我的團長我的團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於是我也搶在他沒發現我之前趕緊轉開了臉,我繼續和雷寶兒嘻戲。

    他後來就坐在那呆呆地看著,他知道他沒有和雷寶兒嘻戲的資格,在雷寶兒眼裡,他是傷害了迷龍的人。

    我看見一條擱淺在怒江邊上的魚。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銳,精銳眼中的人渣。

    我總看著他從一極奔向另一極,他奔東的時候卻聽見來自西邊的呼喚-最後他會活活累死。

    我躺在我曾經睡過的床上,這床有正經的腿,更了不起的是它還有用磚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著另一張床,他在打呼——我們的兩張床倒是長得很兄弟相。

    我睡不著,我最近總要精疲力竭時才能睡著,我看著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著我,有時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繃帶,它的傷還沒好,以後它多半就是一條跛狗了。

    狗肉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向了房門。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但是我閉上了眼。

    過了沒多久小猴進來,他推門推得很輕,腳步也很輕,他一臉猶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撓了撓頭想要走開,看來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傢伙喚醒。

    死啦死啦睡著後那張臉堪稱破碎,我想是讓那小年青不忍把他叫起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裝睡,一直裝到小猴終於拿定了主意要走。

    我:「團座。」

    那傢伙霍然便把眼睜開了,省略了從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個過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睜眼,看見一柄三八槍刺已經捅到離胸膛只有一公分的距離,看見命運,看見我們永不知道的不知道。

    小猴被他嚇得往後退一步,他猛坐起來。然後站直了,於是小猴又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什麼事?」

    小猴:「哦……噢……團座,其實……我們對您一向都佩服得很。

    您跟師座有點小誤會……可我們都知道,沒多久……你們就是天造地設的,做大事,肚子裡都撐得……」

    死啦死啦:「迷龍?」

    小猴還堅持著把那個字囁嚅完了事:「……船……」

    死啦死啦:「是不是有消息了?」

    小猴:「命令……來了。……對不起。」

    死啦死啦愣了一會,然後就爆炸了:「起來!起來!」他大叫著,我不幸在這屋裡。就被他吼著,也踢著:「起來!」

    我被他踢得從床上滾到了地上,我忙活著尋找我的褲子,他媽的我幾個月來怕是第一次脫褲子睡覺,就這種下場。我衝他喊回去:「起來啦!我沒睡!」

    死啦死啦:「起來!出事了!」

    我慌裡慌張把腿捅進了褲子裡,腿伸不下去,我猛跳了兩下,腿總算出去了。

    我驚恐地瞪著他,我知道他垮了,但沒想到是這樣一下爆炸似地崩潰,更多的人衝進了屋裡,幾乎把門板撞脫。然後像我一樣,站在那裡看著他發傻。

    死啦死啦還在那裡嚎叫,「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嚎著,把他剛才躺的整張床板都掀了起來。

    他抱著那張床板對著牆一下猛撞了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了,他暈頭轉向地轉回頭來時倒顯得安靜了些,「迷龍死了。」他一臉平靜地說,然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啜泣。

    啜泣之後他開始拆這間房子,屋子裡本來就沒什麼,所以他做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東西搗碎,把四板木板拼成的床板還原成四塊。諸如此類。

    我們怕他弄傷了自己,衝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給揍了回來-他根本是在把我們當鬼子打。

    我們最後只好躲避著飛來的零碎,看他在那裡破壞和嚎叫。「都死了,都死了。」他啜泣著。

    「我騙他們活人的!我看不見你們!」他吼叫著,整間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搖動。

    「人呢?人呢?!」他瞪著我們,一個睜眼瞎子地眼神,一個睜眼瞎子在喊著。

    我衝著他吼了回去:「我在呀!」

    張立憲:「都在呀!」

    忽然換個時候。阿譯的細嗓子一定能讓我們噴出來。他倒是夠抒情的:「你趕我們,我們也不會走的。」

    可那個睜眼瞎還在喊著:「人呢?」

    我又一回衝了過去。我想掐死他算了:「在呀!」

    可人這方面不瞎,讓了一下,隨便找了件家什就把我給打得折了一樣。

    狗肉瘸著,跳著,用牙齒威脅著那些像我一樣居心叵測想要趁虛而入的人,它總是無條件地和它第一個認同的人類站在一邊。

    我後來看著狗肉也快瘋了一樣,我也快瘋了。

    拳腳在我頭上揮舞,平時攢下的那點可憐家當現在都成了凶器,它們的碎片在我們身上頭頂飛掠,我用我最後還剩下地一點理智死死抱住狗肉。

    我:「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

    我念叨著,狗肉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而死啦死啦,擊退了我們的又一次進擊,他站著一堆碎片之中,瞪著這屋子低矮的天頂,倒像在看無盡的天穹。

    我拉得回狗肉,可沒法接近他正在掉進去的那個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龍只是壓倒駱駝地最後一根繡花針。

    後來他安靜了,站在那間殘破得幾近廢墟的屋裡,慢慢地整理自己。那屋的門板都被撞掉了,四面漏風,儘管只是一燈如豆,我們也看得清晰。

    小猴帶的特務營遙遠而稀疏地站著夜色裡,我們站得離帳篷更近一些,我們一邊如喪考妣,一邊卻只好干聽著從帳篷裡出來地那個哼哼唧唧的調門。

    迷龍:「……一更啊裡呀月牙出正東啊,梁山伯懶讀詩經啊,思念祝九紅啊……」

    張立憲還在怔忡著,可還是忍不住詫異:「幹什麼?」

    我:「……他老婆沒走?」

    張立憲從身後揪出一個小腦袋,那是雷寶兒,我倒很奇怪他怎麼跟張立憲倒處得挺合適的。一邊瞪著我一邊揪著張立憲的褲管。

    張立憲:「說要照顧他的腿傷。小的是我們帶著睡地。」

    我嚇了一跳:「林督導,快把他弄走!有傷風化的!」

    阿譯連忙把雷寶兒連哄帶抱地搞走了,張立憲還在那詫異:「傷什麼風化?」

    我:「辦事呢。」

    迷龍又在那連哼帶吼地浪:「……風吹樹搖擺哎喲,猜一猜呀猜一猜,猜一猜呀猜一猜……」

    而張立憲如在雲裡霧裡,怪不得他,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聯想到那丫地在幹什麼:「辦什麼事?」

    我歪了頭,瞪著他。干咧了咧嘴,很想笑,可又想哭。

    張立憲終於猛醒了就狠拍腦勺:「……喔……喔喔喔喔!可他腿斷了呀。」

    我:「他手腳都斷了怕是還能照常幹這事……不過用什麼法子,也只有他那色鬼的腦子才想得到。」

    張立憲就笑了一下,笑得比哭還難看,後來我們就呆在那裡,聽迷龍斷斷續續地唱著歌,有時他碰到了傷腿。

    就痛得一下子把調門全跑了,有時他沒怎麼痛可也跑了調,那是什麼緣故我們這些魯男人倒也自知,只是這裡一大半人嘴上不乾不淨,見了真招反倒不好意思說出來。

    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裡一燈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殘了怎麼還能留下個燈。

    迷龍帳篷裡那頂氣死風調得光很低,連個映影都沒有,我們就傻子一樣或背著。

    或面著那頂帳篷。

    看來我們今天只好這樣等待天明。

    恃功自傲,搶械行兇——軍部判下這天才的八個字,根本用不著原告到堂。

    八個字一定來自唐基那種天才的腦子,輕輕便抹掉了不得不認的顯赫戰功,一個恃字,一個搶字,迷龍現在罪加三等。

    小猴在我身邊心猿意馬地轉悠,我看了看他。我對他倒沒有惡感。

    小猴便笑了笑,來自那種盡了力,於是也安了心地人,然後他悄聲地:「你能不能去跟團長說……是師座帶的話。」

    我:「還有什麼好說。」

    小猴:「軍裡天亮就要來提人,入他們手就慘了……師座說,這樣地精英和棟樑不該落在宵小手裡,所以……天亮行刑,我們執行……」

    我:「是這樣地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就窘得不行。換件事我都要同情他了:「師座說,他知道團長難做。可以退避三舍去他那裡,他在西岸預備好了去處。」

    我:「費心啦。不用。」

    小猴於是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點憤怒:「師座……已經盡力啦,他現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車上,而且……這樣做,軍部全得罪啦。」

    我:「謝謝。」

    張立憲把小猴給拽開了。他盯了我一會,然後迴避了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那一邊。

    我們一幫齷齪鬼站在人家夫妻地帳篷外立等天明,我們的腿都軟了迷龍還不見疲軟,我們只好戳在那,被極樂與哀慟的潮水席捲著腳丫。

    人真他媽命短人命真他媽短,迷龍總是這樣快樂而焦慮地叫囂著,然後不要臉地在一天裡搾取掉一百天地歡樂。

    他幹嘛不像其他人那樣死掉?那樣的死讓你來不及預備也無需預備。

    雷寶兒又被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阿譯給追了回來,他大概是覺得這些戳在那裡的人樁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學成了個沒數玩意,一路踢著我們的小腿,到了我他沒踢,而是拽我地褲腿,我低頭瞧了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從膝蓋上的破洞裡捅出去的,我地半條細麻桿小腿就露在外邊,空著的半截被雷寶兒當拔河一樣拉著。

    他覺得這個實在是太好玩了,於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頭就跑開了,很多年以後他一定還記得這個晚上,只不知道我這個穿錯了褲子的大人在他記憶裡是什麼樣子?

    「我真想死掉。」我對我的小腿說:「讓我死。」

    我們那些木愣愣戳在那地傢伙們都回了身。連阿譯也放棄了對雷寶兒的追逐,茫然地望了回去。

    死啦死啦終於整理好了自己,能把那打磨了三十八天的破布整理到現在的樣子,他倒也真有點做巧婦地潛力,他從那屋裡走了出來,站住,對我們視若無睹,只看著天邊。

    我們於是也順著瞧了過去。微亮中已經見出薄薄的晨曦了-迷龍的時候到了。

    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了過去,他一定還想把剛跟我說的話重複一遍地,但還沒開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摟了過去,然後順手把他的佩槍扯了出來。

    小猴退了一步,有一種有人要反的驚惶……可是我們反了又能跑到哪裡去呢?死啦死啦揚了揚那枝勃朗寧,向小猴苦笑了一下。

    死啦死啦:「借來使使。」

    小猴:「師座的命令是……」

    死啦死啦:「謝啦。費心了。」

    小猴只好讓開了,一邊猶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覺得我們串通過了。

    然後死啦死啦走向了帳篷,離得老遠就聽著迷龍驢腔馬調地扯了一嗓子,死啦死啦站住了,看著我們,我們無聲地乾笑著。臉皮卻像在苦水裡浸過。

    死啦死啦有些悻悻,他當然是會意地。

    後來他掉過頭,看著晨曦,那玩意已經很明顯了-你漂亮沒錯。能不能換個別處去耍你地漂亮。我在心裡恨恨地對晨曦說。

    死啦死啦提了提氣,背著我們,我們都聽見他提氣的聲音:「-老子地軍營裡怎麼會有女人?!」

    我們有點啞然了,但也許這樣最好,聲震四野,迷龍地帳篷裡頓時沒了動靜,正跑得高興的雷寶兒一頭找了個安全地帶紮了進去,過了小半晌才敢露頭。

    一下子就安靜了。

    夜色也瞬間變做了晨光,我們呆立在那塊,聽著那兩口子在帳子裡收拾,迷龍又噯噯噯地在哼,搞不好還毛手毛腳了一下,因為我們立刻聽到他老婆忍著的笑聲。

    後來帳篷的簾子動了一下,我們立刻低了頭,看著地面。我呆呆地看著我那條可笑的小腿。我們中間只有死啦死啦還是仰著頭地。

    可他完全是背著的,而且他順便把原來拿在手上的槍別在了腰上。

    迷龍老婆瞧了瞧我們。一點也不驚訝,我真不知道什麼能讓她驚訝。

    迷龍老婆:「團座真對不起,我來給迷龍送個飯,這就走。」

    死啦死啦揮了揮手,就背影來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了。」

    行了那就走,迷龍老婆輕易就找到了雷寶兒的所在,我不得不服了一個母親地直覺,雷寶兒跑了出來,她便牽了雷寶兒,回帳篷裡拿回送飯的器皿。

    她完全沒有耽擱,拿了便出來,只是在出來走了兩步後站住了,回身看了下那頂帳篷。

    在她沒看我們時我們都抬起了頭,在她看我們時我們就都低著頭。

    我們低頭抬頭地忙個沒完,在她走了的時候我們都低著頭,看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的腳從我們的視野裡走過。

    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點也不想笑。

    我不知道迷龍老婆是否知道,後來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絕不會表露。迷龍無所謂尊嚴,可她在乎迷龍的尊嚴。

    迷龍揮汗如雨地在釘棺材時,天雷地火,她就同時成了少女少婦妻子和媽媽,就連在屢次被我那團長轟出軍營時,她也只會想,我真幸福,男人對我就是迷龍和其他男人。

    我後來抬了頭,看那個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靜,一路上還要應付雷寶兒一心脫韁地淘氣。

    我覺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

    死啦死啦轉回了身,他的手扣在槍上,走向了帳篷。我們哄的一下全跟在後邊,像要進帳篷去打群架的兵痞。

    老天,就算裡邊藏著整支竹內聯隊我們也不用繃成現在這樣。

    迷龍坐在他的草鋪上,一條斷腿炫耀似地足伸出了一米開外,丫還沒把自己打理周正,穿著衣服,繫著褲子,可他現在是我們當中最周正的一個,因為他有老婆,他老婆當然不會僅僅給他送來晚飯,也會送來換洗的衣服。

    他又可氣又可笑又一臉親切地看著我們,確切說是看著我們地臉色,他其實一向就很會看人臉色——不惹禍地時間——現在他不惹禍。

    迷龍:「完事了沒有?擺平了沒有?這點事讓你們整得……噯,我說你們,知道銬著這鏈子辦事有多可氣嗎?我看出來了,沒擺平你們出去接著擺啊……噯,煩啦你就別去啦,你陪我聊天。

    噯,我讓我兒子來教你穿褲子成不成啊?你褲管子裡捅出來個什麼玩意?團座,你不是上師部幫我托人去了嗎?托了誰啊?四川佬,陰著個臉子想打架啊?加上開坦克的你可也就一頭半人,嘿嘿。

    喪門星,幫老子燒點那個馬幫茶去,別賣呆兒啦你……林督導,嘿嘿林督導,每回瞧見你就教人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我們就一直瞧著他,他一點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們,把我們都取笑遍了,後來那種取笑就有點勉強,後來他自己也明白了勉強已經完全成了生挺。

    死啦死啦:「你願意在裡邊還是外邊?」

    迷龍:「啥啥、啥呀?啥裡邊外邊地?」

    死啦死啦:「你肯定喜歡外邊。」

    迷龍:「你媽的外邊!」

    死啦死啦愣了一會兒,伸手去摸他的頭,迷龍狠狠地揮手打開了,好像他不讓人摸他頭死亡就不會來臨一樣。

    死啦死啦便轉向了帳門,「……扶他去外邊。」他指了指,「東北向在那邊,你要是願意看著的話。」

    迷龍:「老子知道東北向在哪邊!」

    他撐著自己蹦了起來,我們幾個想去攙他,而他衝我們揮著並無殺傷力的王八拳,當他自己都發現沒支點的拳頭不具殺傷力時,他開始向我們吐口水——真是難以想像這麼個魯漢子會沖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家兒子學的。

    我:「別鬧了,迷龍。」

    張立憲和余治不動,我理解他們的心思。喪門星沉默地忍受著迷龍的口水和拳頭。

    阿譯哭著:「別鬧了,別鬧了,迷龍。」

    不鬧才怪,而且換招,迷龍猛力把喪門星推開,而且帶累得自己也往後跌了兩下,險摔在地上,他站穩了的時候就擺著手不讓我們過來,然後開始唱歌: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們快瘋了,而這歌也許讓東北人聽了心碎,而迷龍這死東北佬現在可沒半點難過的意思,坦白講他目光靈動之極地看著我們,尋找著任何的可趁之機。

    「……那裡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我:「別唱啦!」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