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們還是那樣坐著,沒人動過,也沒人有力氣能動。外邊……炸得比昨天更加暴烈。
南天門,第三十八天,炮擊未止,轟炸機加入,我們聽見山呼海嘯,聽見山的呼號,海的咆哮,我們聽不見更多了,我們餓得就剩山呼海嘯。
死啦死啦抱著狗肉,呆呆地望著外邊那火光和爆塵,昨晚他也是一模一樣地望著老天爺開恩賞給我們的幾小塊夜空;迷龍睡在一地彈殼裡,肯定是沒死,因為沒人能死得那麼舒服;不辣拿著枝沒托的槍,在一地殼裡間找著子彈,可我保他不要想找到一發,因為每個人都找過了;喪門星在膝上架著早卷刃了的刀,不要拿那刀砍我,我不喜歡被砸死。
我們聽見日軍的叫喊,近得就在外邊,好吧,終於來了。
死啦死啦一枝一枝檢查自己的三枝槍,把沒彈的全扔在一邊,最後他就拿了一枝柯爾特。
爆炸,炸得我們覺得堡壘外的世界已經毀滅,然後狗肉從外邊的爆塵裡衝了進來,它急切地像是回家,然後它猛地剎住了,看著我們,哆嗦著,然後死了。
我連滾帶爬地搶過來:「狗肉!狗肉!」
但是我覺得不對,狗肉乾淨得很,也沒受傷,這條懦夫狗怕是被炮擊和轟炸活活嚇死的,這不是狗肉,我回頭看了眼,狗肉仍在被死啦死啦抱在懷裡,這是竹內連山的狗。
不辣呆滯地:「……有狗肉吃了。」他立刻向狗肉表白:「我不是講你哦。」
狗肉哼唧了一聲。
我一急爬起來了,我爬不回去了。我躺在我們已經被炸得快翻過來的斜坡工事前,有一個聲音在喚我,「孟煩了……孟煩了。」
我看了眼叫我的張立憲,他靠在不遠處,聲音壓得像做賊一般。我把自己拖過去,最後還要他拉一把。
他撩開了衣服,讓我看一個手榴彈,後來他把他的手榴彈拿了出來,抓著我的手,讓我們倆人的手一起緊握著那玩意兒。
我呆滯地反應著:「……你還有啊?」
張立憲小聲地:「最後一個。」
我呆滯地想要爬開:「叫更多人來。」
張立憲急切地:「不要聲張!」我奇怪地瞪著他,他有些赧然,但跟他地沉醉相比。那赧然也就是指甲尖那麼多,「她叫小醉。」
我傻呵呵地看著他,看著這丫轉的糊塗心事,他又一回把我手的拉過去了,這回是我兩隻手,他兩隻手,我們一起拿著那個手榴彈。
張立憲:「一起……一起死。」
我恍然了一會,也許這樣真的不錯。然後我掙脫開了,我逃跑一樣爬開:「有病啊?!……你自己去吧!」
於是那小子就孤獨地坐著,坐了一會,他把那個手榴彈捧在胸前,拉著環。流著眼淚。
外邊日軍的叫喊聲越來越大,現在我們能聽到的不光是爆炸,還有槍聲,越來越激烈的槍聲。然後還有腳步,越來越近的腳步。
我們中還有子彈地幸運傢伙開始舉槍,可都舉不動槍。
死啦死啦用一隻手托著另一隻手舉起他的槍,他佔便宜的是拿了支輕很多的手槍,死啦死啦舉起他的槍,晃得簡直像在同時瞄準兩個方向。
人影在我們晃成五個六個的視野裡晃動著,一個人從斜坡工事上撞將進來。死啦死啦開始開槍,槍口晃得像要從他手上飛脫了。他還有三發子彈,他開了三槍。
衝進來的人安好無恙,完整無損地看著我們,他站在我們那七擰八歪的斜坡工事盡頭,發著呆,他在我們眼裡逆著日光,高大得像神一樣,但是他立刻就對我們跪了下來。
第一主力團團長海正沖。
我們像一幫會走路地屍體。被第一主力團的人們圍著。接受著食物,接受著水。
我們整瓶整瓶地給自己灌下鹽水和葡萄糖,我們拿起食物連同它的包裝紙一起嚼進嘴裡。
人的那點生理要求如此卑賤,繚繞我們三十八天的飢餓在十幾分鐘內就已經滿足。
死啦死啦搖搖晃晃爬了起來,並且從幾天來地爬行中很快就讓自己適應了步行,他東倒西歪地步行著,喝醉了酒一樣地走向堡門,現在外邊的硝煙已經在漸漸散去了,天氣非常亮麗。
我們幾個恢復了一些的人也跟著,我們像是從地獄裡被挖出來的一幫子遊魂,這幫遊魂木然地看著東岸那邊正在爬升山巔地太陽,也不管多半就要被晃瞎眼睛。
海正沖追在死啦死啦的身後,急切著,倒是也真的感動著,「……用了兩個師的工兵,江上邊已經搭好了浮橋,師座正率隊在橋那邊等候,他希望你是第一個過橋的人……」
我們便跟著死啦死啦往山下看,正斜面盡成焦土,大部分日軍死在地下了,地面上倒頗為稀疏。
一向天塹的怒江江面上現在是千舟競發,來來往往,幾萬人和幾千噸的物資正在爭渡。
死啦死啦掙開了海正沖伸來攙扶的人,顛顛地往堡裡走,一邊卸掉身上地披掛,我們也顛顛地跟著,卸掉身上的披掛,現在他上哪我們都會這麼跟著,哪怕在別人眼裡被當作瘋子。
後來他揀起一個背包,倒空裡邊的零碎,實際上也沒什麼零碎了,我們連破布都使光了,我們也紛紛揀起了背包,依樣畫葫蘆。
後來他顛去了我們放那一箱乒乓球的房間,大捧大捧地往包裡塞著乒乓球,我們也跟著放,乒乓球在地上蹦跳。
迷龍一邊放一邊嘀咕:「這是幹啥呀?」
海正沖站門口,撓著頭,很想問迷龍一樣的問題。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只管放。
我們終於走出了這尊我們被困了足足三十八天的樹堡。而之前這世界告訴我們,只需要四個小時。
不辣在衝著我們大叫:「帶上我!帶上我!」
但他已經被安置在擔架上了,對不起,不辣,我們帶不動你。
我們在晨光下睞著快瞎了的眼睛,挪動著麵條一樣的腿,我們摔倒,但立刻推倒攙扶我們地人。
我衝著茫茫然跟在我們身後地海正沖大罵:「殺鬼子去。別跟來討好!否則我日你十八輩祖宗!我們全體!」
捨卻不辣,我們全體也就那麼十幾條了,可是人有皮,樹有臉,海正沖們站住了。
我們是連叫花子看了也要捂鼻子地惡叫花子,我們從正上山地後援梯隊中間晃過,我們走過日軍的屍體,他們在死之前是被銬在或者把自己銬在陣地上的。
我們走過中國人的屍體,中國人的屍體象箭頭,一律是直指山頂的。
三十八天,我們共通的不僅是汗水、臭味和血,也共通了心思。不過。也有例外——
迷龍:「干哈呀?干哈玩意啊?」
死啦死啦在江邊站住了,江裡飄浮著幾具中國兵地屍體,效率很高,只是從沒用在我們頭上。
一棟用浮舟、木筏做基腳的浮橋已經搭在我們目力的遠處,工兵們正在做最後的加固。
死啦死啦看著東岸橋頭齊聚的人群,虞嘯卿無疑在那裡邊,等候。
死啦死啦歪了一下,像死人一樣倒進了江裡,他背著的乒乓球讓他浮了起來,讓他成了江面上浮著的一個腦袋和兩隻奮力划動的手,我們也這樣做了。
我們還有一點點憤怒地力氣,這點點的憤怒還能讓我們靠自己回去家裡。
全民協助傻了,一屁股坐了下來,之前他是不知道要幹這種玩命事的,關鍵的最關鍵的是他不懂這種恩怨。
迷龍也看著我們下餃子一樣,他在發愣,好容易活下來了還要去做這種冒險?
迷龍:「這找死啊?這他媽不是找死嗎?」可他看著我們載沉載浮,立刻被沖遠了:「他媽地。我叫永遠不死!」
然後他把自己也砸進了江裡。
全民協助(英語):「這是『自殺』!」
……用他說嗎?
虞嘯卿站在橋頭。他身後有著整師甚至別師的高級軍官,這回的攻擊正像唐基說的那樣。是以他為主,幾個師一起地發動。
虞嘯卿看著江那邊跳水的瘋子們,死啦死啦說得對,這娃越來越像唐基了,他越來越喜怒不形於色。
虞嘯卿:「工兵派船過去。死一個唯你是問。」
李冰:「是。」
他立刻飛跑著去了,這耽誤不得,說不定老虞早想治他一下了。
虞嘯卿:「我們走。」
身後有著車,他們上了車,他們在陸上和我們並行。
我們在江裡,被沖刷著,激盪著,喝著水,還要忙著對追上來的船上工兵罵著娘,因為他們不斷地把船篙子和綁著繩的救生圈扔下來煩我們。
我們不是『自殺』,死啦死啦挑的是水流最緩也是雙方曾經防守最嚴密的一段,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橫渡怒江。
在我們波浪激盪的視野裡,虞嘯卿的小車隊在江岸邊停下,他和他地下屬們下車,真討厭,這傢伙也著實是個軍才,他對怒江的水文熟悉到這種地步,他停下車的地方恰好就是我們將被衝到的地方——我們將不可避免地被江流帶著在那裡上岸。
最後我們只好半死不活地從灘涂裡爬上來,我們倒是被沖洗得乾淨了很多,於是我們從餓死鬼變成了水鬼。
死啦死啦第一個爬上灘,站起來,又摔倒,再能夠起身的時候他跪著,他又在給南天門磕頭。
我們也跟著,捨去不辣後我們又只剩十一個了——這還得加上張立憲才算——加上他吧,張立憲沒去管他的師座,他也在給南天門磕頭,而且磕得比誰都狠。
虞嘯卿在我們身後沉默著,後來當我們再度爬起身來時他給我們敬禮,於是帶得一整班子都要勞動雙手給我們敬禮——誰在乎你的禮啊?如果連你背後的東西都不再讓我們有絲毫尊敬。
我們沒瞧見一樣從他們中間走過,而虞嘯卿地手有點發抖。他今天特意佩著死啦死啦送他地那支南部,而他現在看起來想用那支他很討厭的槍『自殺』了。
虞嘯卿:「……張立憲。」
張立憲茫然了一會兒,他那樣看著虞嘯卿地時候,恐怕比我們所有人給虞嘯卿的打擊更大,陌生的,也是毫不諒解的。
張立憲:「小何死了。」
虞嘯卿微微有些發抖,不過,還頂得住的。他既然來,便做好被羞辱的準備。
但是張立憲又補了一句:「小何說,虞師座萬歲。」
虞嘯卿手塌了架似的從盔沿邊掉了下來,後來他就木頭一樣站在那看我們過身,如果不是唐基,他也許就要那樣木到天黑。
唐基:「我認得你。」
他說的是迷龍,迷龍,完好無損痕拉都沒多個地嚴重瀆職的敢死隊長。他他媽的副射手三十八天裡倒了沒九個也有八個,可他老哥好像只是瘦了一點。
他「啊哈」了一聲,傻氣呵可地回過頭來,當然,他沒那麼傻。傻到那地步是氣人的。
迷龍:「咋的啦?」
唐基:「你是虞師的敢死隊長,迷龍。你是虞師的英雄。你這樣的人,虞師欠你一份獎賞。」
迷龍還是傻氣呵呵地:「賞別人去吧。坐地升三級,不如回家抱奶奶。」
唐基:「賞一千現大洋。」
迷龍:「……啥玩意兒?」
唐基:「一千現大洋。現在就給。」他指著他地座車,他的兵正雷厲風行地從車後座上拿下整個份量驚人的袋子,「一千現大洋。」
我很恨迷龍,他發夢一樣的表情,看那個正往他這裡搬的袋子,又看我們,他猶豫,我們地長官們便有了下台的機會。
我們無法扔下他就這樣走,我們就這麼些人了,於是我們也猶豫了,我們的長官便幾乎成功了-和我們規規矩矩踏上了那座浮橋是一樣的。
我真怕唐基,他要扔在炮灰團裡一定是個像死啦死啦一樣改寫乾坤地損貨,甚至比我那團長更甚,原來在他這裡傷慟和憤怒都可以改寫屬性。
我不恨迷龍了,像他這樣迷醉於生活的人又怎麼可能不熱愛響噹噹的銀元。
他只會立刻把那些換算成真正的家、屬於自己的房子、一塊地、在任何他和他老婆喜歡的地方安家的權利——唐基拿一個帆布袋子就裝下了他的未來。
但我還是悻悻地盯著迷龍。我們所有人都沒法扔下他走開,所以我地悻悻代表所有人的悻悻。
我:「……叛徒。」
迷龍嘀咕。嘀咕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叛啥玩意啊?血肉一團,換點真金白銀。叛啥?」
一袋子銀元到他手上了,真他媽沉,那小子給墜得腆著肚子,連手帶肚子地托著。他臉上現出的笑容是個人在發春夢時才能有的,物我兩忘,就欠流哈拉子。
喪門星:「你騰不出手拿重機槍啦,迷龍。」
迷龍:「重機槍?打狠啦,打爛啦……不要啦,要那玩意干哈呀?不要啦不要啦。」
他顛顛地抱著那足五六十斤的玩意,樂暈了,也不知道往哪裡走,居然是顛顛兒地往怒江走——他抱著那玩意沉江倒正合適——唐基拉了他一把,笑吟吟的。
唐基:「總要跟師座道個謝吧。」
迷龍:「哦,道謝……道謝。」
他總算找著了虞嘯卿,也沒法敬禮了,茫茫然地鞠了個躬,虞嘯卿有台階下了,抬手回了個禮,蜻蜓點水般一沾即止,虞嘯卿臉上透著一股子鄙薄,比我們臉上的鄙薄多十倍幾十倍的鄙薄。
然後我們聽見空中地引擎轟鳴,耳熟能詳地聲音並不來自我們熟悉的方向,它並不是從禪達方向一路轟轟地過來,然後在南天門頂上轟轟地開炸,而是從南天門地方向傳來,我們還看不見它的時候南天門上的防空警報已經淒厲地拉響了,用的恐怕就是日軍的裝置。
高炮通通通通地在響,我們很快就看見了漫過南天門山頂的轟炸機群,日軍的,老舊不堪,我們能清晰地聽到它們的機械噪音。
虞嘯卿:「腦袋都拿來下注啦?-全軍射擊!」
他搶過部下手上的槍,跳到個射界良好的高處便開始射擊,打是穩打不到的,但那就是戳在怒江之畔的一桿旗,橫瀾山和祭旗坡上的高炮開始在空中劃拉火線,江邊和江面的人停止了奔躥,上萬枝長短火一起在空中編織著等飛機撞進去的火網,反正我們現在有的是子彈-這是虞嘯卿做得來而我那團長做不來的奇跡。
我們也響應著虞嘯卿的命令,你可以不理他,但這時候你不可能不響應這樣的命令,而三十八天以來,向所有視野內的日形徽開槍也已經成為我們的本能。
我們沒有槍,我們從那些打得三心二意的官員們手上搶了槍,死啦死啦躺在地上把自己做了支架,沒虞嘯卿那麼雄壯卻來得更加實效,我們有樣學樣。
轟炸機飛進我們的射程,飛出我們的射程,連一個小炸彈也沒扔,有一架已經冒了煙,但仍勉強支撐著它們原定的航向。
竹內連山逃了,扔下了南天門,召喚來了機群。
他不炸南天門,山炸不掉的;不炸怒江,水更炸不掉的;它們直飛禪達——傷十指不如斷一手,它們要炸這次攻擊的大後方。
高炮通通地終於把敵機捅下來一架,它後來就撞在橫瀾山上。
機群連磕巴都沒打一個,依舊它們原定的航向,我們還在射擊,但我已經跑了神——迷龍抱著他的整袋子財富,茫然地在我們中間走動著。
他是第一個看出轟炸機要去炸哪裡的,所以還在我們亢奮的時候,他就第一個慌亂起來,他抱著他的未來,笨得狗熊一樣追在機群後邊,後來他摔倒了,我看著他甩掉手上的滿把血,劃拉出個大口子。
然後他亡命地奔向轟炸機飛去的方向,禪達的上空一片陰霾,轟炸機飛向向那裡就像一片陰霾會合另外一片陰霾,而迷龍就跑向那兩塊陰霾的接合之處。
我:「迷龍!」
沒理我,丫扛著他的未來,居然跑得比空身還快。
我:「迷龍!」
沒理我。只有我周圍還在叮叮噹噹地響槍-我扔了槍,跌撞著在這片混亂中尋找。
我忽然覺得不祥,非常非常地不祥,南天門上三十八天,我們嚴重瀆職的敢死隊長清減了些,可就沒受過任何傷。
我猛奔向最近的一輛吉普車,上邊有個司機正不怎麼關心地看著我們對機群做鞭長莫及的追射。
我:「追他!」
迷龍這時候已經跑得就剩一個遠影了,司機用一種「你是誰呀」的表情看我一眼。
我真服了唐基,這樣一片混亂中他仍在關注著細節:「跟他走。——現在他要往油箱裡扔根火柴你都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