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四十章
我:「我……如果到最後我孟煩了還沒被打成渣,我就和小醉成家。我能讓她過好的,在南天門上呆過了二十八天的人有這本事。
我能養活我自個的,還有爹媽和她,大不了去給美國人做翻譯嘛-我知道這仗一打完,美國人就一定會稀里嘩啦地在中國做生意的,每個人的中文都說得像全民協助那麼爛,所以我是很搶手的,嗯哼,我是搶手貨。」
死啦死啦幾乎是嫉妒地看著我:「小醉就是那隻小雞?你家小雞?」
我:「小雞就小雞。哈哈,四川佬慘啦,他啥也落不著啦-不過我會當他是朋友。」
死啦死啦:「是不是朋友是要走著瞧的事情。」
我:「你酸酸的。你醋溜溜的。嘿嘿,我知道啦,你一技之長也沒有,你只好再接碴兒招搖撞騙。」
死啦死啦便憂鬱地歎了口氣:「是啊,本來說好給麥師傅打長工的……噯,翻譯官,孟大買辦,咱給你家做傭人好不好?」
我斬釘截鐵地:「絕對不行。我怕被你騙得當褲衩。」
死啦死啦:「……我是好人噯。」
我:「孟煩了你小心啦,這騙子已經開始啦。」
死啦死啦就悻悻地苦笑。
他後來再沒有騙我,因為我們因飢餓中止了胡謅。
我感激四川佬,他給我帶來關於未來的狂想。
在餓得半死時我便想我的買辦之家,父親變慈和了,母親永遠和我三歲時一樣,我和小醉是永不蒼老的一對,有時我們接待一下已經年過花甲的朋友張立憲……後來我的家裡又加進了一個傭人,我要用盡所有的智慧來防止被他騙走褲子。
但在這個家裡只有我是老大。
我在我半夢半醒地狂想中嘿嘿地輕笑著,順手擦了擦流出來的口水。
而死啦死啦也在他的睡夢中發出類似的笑聲,不知道他的夢是個什麼鳥樣,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狂想。
狗肉趴在地上看著我們,它審視的目光幾乎是永恆。
整個陣地都在向煙火瀰漫的南天門上射擊,余治地坦克用沙袋壘護著底盤,他和他旁邊的克虜伯打得最勇最猛,坦克上的火炮和機槍沒有一個是停歇的。
坦克沒有這樣用的。它不是炮台。西岸的一發炮彈飛來,余治的寶貝在爆炸中幾乎看不見了。
克虜伯扔下自己的炮對著那團硝煙大叫:「死了沒?!死了沒?!」
煙散盡了,克虜伯呆呆看著那輛已經沒有了炮塔地坦克。
炮彈在外邊炸,不是我們的,而是日軍的,情景和麥師傅死那天很像,只是已經沒了麥師傅,我們拖進來的箱子也小了一些。
而且日軍不像上回那樣無動於衷,實際上從我們壘在堡門口的工事看出去,他們正在大舉進攻。
於是幾個人把箱子拖回堡裡,另外地人就衝去壓制日軍的進擊。我們用對著門口的九二步炮對外轟擊。
我是個疏懶的人,阿譯地日記記在本上。我記在心裡。南天門,第二十九天,我們終於又得到補給,竹內因此而憤怒。
他一直期待我們餓死,憤怒,於是導致多少天沒有過的大規模攻勢。
這也許是自上南天門以來最大的一場攻防戰,東岸的炮彈在日軍也在我們中間爆炸,日軍的炮彈在我們也在日軍中間爆炸,戰爭早已不局限於僅僅是堡內和堡外的爭奪,我們是在和日軍逐寸逐分地搶奪著堡外的戰壕,對反斜面來說。
只要被他們搶到外壕,這堡壘也就丟掉一半了。
何書光又在到處放火,全民協助湊合出來的燃料和空氣瓶總算還堪用,雖說射程、威力都不是差了一星半點,而且他很快就又剩下只夠從噴嘴往地上滴答地汽油-又燒光了。
迷龍:「燒光的!」
迷龍的馬克沁子彈早就用光了,現在端著枝日本槍在戰壕裡跟著我們打衝鋒,他猛力地揮著手讓何書光退回來。
何書光也知道,當他這個人肉燃燒彈不再具殺傷力時。
挺在前沿就是大家的禍害。他從那個壕溝轉角退了一步。連同著他的噴火器、全套的耐溫服,笨得像狗熊一樣退回來。
然後我們聽見機槍掃射的聲音。打在他的背上,叮叮噹噹地又清脆又好聽,可那也無疑意味著兩個字-穿透。
何書光一邊在受彈地同時一邊就怔住了,不僅是痛苦,而是被嚇住了。那只橡膠裹地狗熊猛力向我們揮舞著手:「趴下!」
不用他說,我們早趴下了。我一邊趴還一邊抓住張立憲的腳,他正不顧死活地衝向那個即將成為人形火炬地傢伙,我成功地把他拖倒在地上。
更多的子彈打在何書光的背上,我想日本人至少消耗了整個彈夾,他們可算逮著了,何書光這些天著實燒得他們好苦。
後來何書光終於跌跌撞撞地撲倒在地上,背上的噴火器被打得像蜂窩一樣。
我們等待著爆炸,何書光了無生氣地躺在地上,身上還冒著自己烘出來和子彈磨擦出來的焦煙,但是沒有爆炸。沒有爆炸。
因為他早就在用我們現配的劣質玩意,而且死前他已經用光了所有的燃料和壓縮空氣。
我們身上的土都是焦黑了,我們縮在我們的堡壘裡,剛才的攻擊又被打退了。
張立憲抱著槍,失神地坐在我的身邊,他看著幾個人把何書光抬進了停屍間,被脫去那身抗溫服的何書光看起來很小,再沒往常那份不近人情-讓我意外的是他沒過去幫手。
何書光的眼鏡掉在地上,我爬過去,揀了起來,一個鏡片已經碎了。我就著鏡片看了看,暈得直搖頭。
我坐回張立憲身邊,把那副眼鏡塞進張立憲的口袋。他沒反應。
我:「跟我說說何書光。」
他沒反應。
我捅了捅他,這樣悶著要出事的,這樣悶著,他往下對我們開槍也不用稀罕:「喂,跟我說說何書光呀。」
他終於出聲了,出聲就讓我們放心了:「誰呀?」
我:「噴火手呀。」
張立憲:「誰呀?」
我:「你哥們何書光!」
張立憲:「誰呀?」
我:「輸光的!燒光的!玩火地!輸光又燒光的噴火的何書光!」
張立憲:「誰呀?」
我:「你媽拉個巴子!」
張立憲跳起來,推擻著我:「你媽拉個巴子!」
於是我們倆就像兩個潑婦一樣互相推擻著,大罵著「你媽拉個巴子」。直到別人瞧不過眼把我們扒拉開。
我知道他不想再提起何書光,人死得太多,四川佬希望心裡成為一個空洞。可這樣的空洞,遲早你得拿整個人來還。
死啦死啦在炮眼邊監視著林子裡的動靜,現在沒動靜,但經常沒動靜比有動靜更加要命。
張立憲過來,表情淡漠地把一張紙條捅給他。南天門,第三十天。虞嘯卿致電。死啦死啦又遞給了我,那意思讓我念。
我說話聲音很小,因為餓的:「因你孤軍在敵群中已堅守一月,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級。鈞座昨日會上未言先淚,舉杯遙祝。」
死啦死啦悶了一會兒:「這娃。終於成唐基了。」
張立憲沉默。
我:「虞師座萬歲。」我向張立憲解釋:「沒別的意思,就是有點想何書光了。」
張立憲甚至沒看我。
我:「小醉。」
真難為他了,在那樣的決心,那樣地絕望之後。一邊還有知覺的眼角居然仍抽搐了一下。
堡裡在爆炸,對,是堡裡在爆炸,我們集中在二層壓制著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敵軍,硝煙和氣流、土塊衝擊著所有人,堡裡原來的那些磚頭鋼索成了在致命中橫飛的利器,管不著那個了,九二炮的炮手都被殺死了。
我們玩命地對冒頭的日軍開槍。
南天門,第三十二天,日軍從我們腳下挖了洞,攻擊未果,他們和我們齊心協力把已經坍塌的甬道再次炸塌。
現在樹堡裡一半地地面是歪的,現在看出以樹為堡的好處來了,它的根基是樹基而不是地基,不倒……。
空投箱還在帶著傘降下。而雲層裡引擎在淒厲地尖鳴。後來那架著彈的運輸機猛撞在西岸地山上,炸成了濃黑的煙柱。混進了白色的霧氣。
日本人開始歡呼。
我們跌跌撞撞把那個箱子拖進來,子彈用不著管了,沒有躲它的力氣了,被子彈打中了,躺下就躺下吧。
南天門,第三十三天,又得到一點補給。
大多數人已經在爬向那個箱子了,一個兵哆哆嗦嗦地拿起撬棍,頂在鎖眼上,然後他倒下了——我們只是毫不驚詫地看著。
打開補給箱前就倒下一個,餓死地,現在餓死的比活人還多了,餓死三十個,還剩二十五個,連不辣這樣一條腿的都叫有戰鬥力的。
我們躺著靠著,迷龍的沒彈機槍歪得槍口都向了天,放在炮眼邊只是做一種威懾工具。
我把分到的一點食物放進嘴裡,用唾沫潤澤著,讓它一點點化進自己心裡,我一邊斜眼研究著不辣的腿。
我:「它早完了。你還拖著幹嘛?」
不辣就呵呵笑:「好啊。一條腿子好要飯勒。」
後來他就開始瞎哼哼:「梳子魚啊,月牙肉啊,剩飯剩菜來一口。
我呸呸呸。
見過千,見過萬,沒見過花子要早飯。」
我就止不住樂:「梳子魚,月牙肉,你再說我就掐死你。」
不辣:「梳子魚就是魚骨頭啦,月牙肉……」
我也恍然起來:「咬剩個邊的肥肉片片啦。」
我一邊說一邊嚥唾沫,真是地,現在說這個。連對不辣的同情都不是純粹的。
我扶著被炸得東倒西歪的扶攔向二層挪動,死啦死啦和全民協助在二層,死啦死啦有氣無力地向我招著手:「翻譯官……」
那我也快不起來,一個餓得半死的瘸子去爬一道被炸得缺三少四地樓梯,它容易嗎?——儘管我不知道死啦死啦是怎麼爬上去的。
一個個餓死鬼的影子從我打晃地眼神裡飄過,我們都是未來地餓死鬼。
全民協助也瘦得像鬼一樣,大顴骨愈顯突出了,他用一種作揖的姿態在向死啦死啦說著什麼。
今天最慘地事是一架運輸機被日軍給幹了下來。我們即將意識到它的後果。
死啦死啦:「說什麼?」
我聽了會全民協助說地:「他說,補給要停了。他的長官說這樣的補給損失太大,而且完全是在補給日軍。」
死啦死啦打了個半死不活的干哈哈,我也哈哈了一聲。
全民協助那樣子真可憐,簡直是連跪下磕頭的心都快有了,最後他只好抄著生硬的中文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很大的對不起。」
死啦死啦:「no。no。thankyou。很大的,很大很大地tnankyou。」
我轉而瞧著我們這群東倒西歪的人,這地方已經像我們一樣東倒西歪,說實在的,它已經完全是一片廢墟。
曾經還能站著的。現在基本都躺著了,我們倒是都還拿著槍,並且倒也盡量倒在自己防守的位置上。
我和死啦死啦倒在二層去三層地豎梯旁,從這個位置。我們可以盡速向衝進來的日軍開槍。
我在研究自己的頭髮,我發現它可以很輕鬆地從我的頭上扯下來,一扯就是一大把。
我們說話都很費勁,說幾個字,要喘好久。
南天門,第三十五天,吃完了最後一次空投地糧食。現在我們象死了多少天的屍體,我相信屍臭浸入了我們的骨頭。並將終生不去。
死啦死啦:「……你能不能爬……」
我:「……爬上去?……爬不動。」
死啦死啦:「你看。」
我:「不看。……現在看什麼……都幾個影子……昨天兩……今天三……」
死啦死啦:「好像……真要進攻了。」
我:「……上輩子就說要進攻了。」
死啦死啦:「……這兩天,日本人沒打我們了。」
我:「……是兩天嗎?」
死啦死啦也在嘀咕:「不清楚。搞不清時間了。搞不好……一年?」
我頭暈眼花地傻笑起來:「他們學會了?……跟我們和平相處。」
死啦死啦也傻笑起來:「就是……頭上長了癩子……總不好……把頭砍掉。」
我們像在經歷著地震,沒有地震,但整個樹堡都在被撼動著,儘管炮彈還是著力地遠離了它,但它好像就要升空而去。
整個樹堡都忽然猛震了一下,一定是一發重型炮彈,一五零以上的大傢伙直接命中了堡體。好死不死它砸在一個支著我們最後一挺九二機槍的炮眼附近。
氣浪從炮眼裡撞進來,倒霉的機槍手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兩步。一頭栽在地上。
我們拚命地在拉那門從第三十二天就歪在一邊的九二炮,竭力想把它的炮口正對了大門。這炮兩個人就拉得動地,現在我們幾乎要用上所有還能擠出來的人力。
南天門,第三十七天,經歷有生以來最猛烈的炮擊。小口徑炮鑽開空氣,中口徑炮撕裂空氣,大口徑炮像在開火車。
也許真要進攻了,可現在竹內派一個人來就能把我們都解決了,我們等著他的解決。」
我們後來都累倒在那門炮前,它陷在第三十二天上炸出來的坑裡,我們就是沒法撼動它分毫。
我們躺在地上,靠在一起,拿著殘破的槍,大門和炮眼外放射著我們不看就會後悔死的煙花。可上得南天門來的人都知道,死法多種多樣,我們絕不會是後悔死地。
天崩地裂,但我們這裡很安謚-就像是我已經找了二十五年地安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