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唐基:「打呀!調你們來做什麼?虞師長說怎麼打就怎麼打!軍裡還要調重炮來,狠狠地打!」
虞嘯卿便有點愣了,一個一個的訝然,每一個都到了讓他失驚的地步——而唐基仍在那裡向一腦霧水的指揮官拍胸脯子:「你要不信只管軍裡去問!可十秒鐘之內炮彈得按虞師座要求的打出去!」
那邊匆匆去了,虞嘯卿仍在那裡發愣。那幫傢伙們要真沒得一折二扣時效率還是蠻高的,幾聲號令首發炮彈已經出膛。
虞嘯卿茫然看了眼被射流衝開的霧氣,捨了命來搶的東西居然就如此輕易,輕易得簡直讓他覺得一直的氣壯都有些發虛。
唐基在旁邊背著手看著,他現在已經完全回復成他自己了,一個平靜的、每一句都想好了的、一味把事情引向自己方向的鐵嘴子師爺。
唐基:「你從來就很受器重,現在就加倍地受器重。現在連最想看你倒的人也只好說你是真要打的,那等到真要打的時候上邊也知道該誰領兵。記住,領的可不是區區一個虞師。」
虞嘯卿就苦笑:「真要打?原來上邊做出的樣子一直是假要打。」
唐基:「你用兵的人,真變假假變真的事會搞不清?談判桌上談著,桌子下邊總也得有個動靜,那時候想的是這滇緬要做主戰場,現在被斯大林給搶走了,那還有不保存實力的?酒囊飯袋都明白的事,你偏就從不想。
只能說趕了個巧,你又太當了個真……我說你也不聽。」
虞嘯卿:「……你就說了些兩可的話。」
唐基:「是你煩了被老爺們來訂你這今世岳飛的命。」他冷冷地笑笑:「我就看著,我知道勸你不會聽。
你知道怎麼勸上吊的人?別管他,讓他吊,等他吊上去了再解下來勸-怎麼樣?吊上去的滋味好不好受?」
虞嘯卿:「我沒打算被你解下來。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點。」
唐基:「那就去死。有地人死是死期到了。你死只不過是你覺得丟了他媽的面子。
你不外乎是覺得沒臉見那個炮灰團的團長,別人管下屬是拿命令管,你是拿魂在跟他照,這倒好,你以為是在演三國呢?你就想跟他劉關張。小馬乍行嫌路窄,雛鳥初飛怨天低。
你死了就對得住白死的官兵了?他們可是你一力哄上去的。我是一直持反論。」
虞嘯卿:「我再說一次,你說的全是兩可的話!」
唐基:「我說了太行險著。」
虞嘯卿:「這叫哪門子架得住的反論?兵無不險!」
唐基:「對打仗我是完全地不通,完全的不通。」
他簡直有些笑吟吟的。因為事情越來越往他要去的方向,因為虞嘯卿越發的痛苦,這不是在江邊的哭泣,是真正無處可去的茫然和痛苦,越痛苦,越軟弱。
炮群開始齊射,轟轟的撞入霧氣,一些重炮彈地爆炸聲在這裡都隱隱聽得見。很壯觀,但這虞嘯卿期待已久的壯觀,現在在虞嘯卿眼裡卻一點也不壯觀。
虞嘯卿:「除了一死……我還有什麼辦法對得起他?」
唐基:「往回撤呀!」
如果幾分鐘前唐基說這話准要被崩掉了腦殼,可現在虞嘯卿甚至無心去理其中所含的嘲諷:「不可能的。都已經不夠時間把人送過江,更不要說把人撤下來。」
唐基:「虞侄啊。跟你父親年青時一樣,總是把事情想絕的。」
虞嘯卿:「絕?你哪怕告訴我一分地轉機。」
唐基:「軍裡都已經在為你舉杯了,難道還會晾你不成?桌子上的也還在談,主戰場是爭不到了。可物資軍備上還是有得討有得還。也就是幾天的事。
你這裡枕戈待旦著,軍裡的增援也沒斷,說聲要打不是隨時地事?」
虞嘯卿:「幾天?」
唐基:「三兩天吧。」
虞嘯卿:「三天還是兩天?」
唐基就冷面笑樣地:「三天加兩天就是五天。」
虞嘯卿頓時又快爆了:「我把你……!」
唐基:「兩天,兩天,只是兩天。兩天,你現在要打也來不及了,兩天正好重整攻勢,所幸虞師實力未損。你的劉關張兄也是把人物,兩天絕守得住。
兩天,你要不要跟你活了三十五年的地方鬧翻?你要鬧翻了,那上了山的才叫死無葬身之地呢。」
虞嘯卿看著唐基的眼神幾乎有點可憐巴巴。
唐基伸了兩個手指頭,如兩個金不換的保證:「兩天。」
虞嘯卿:「兩天內必須給他們提供持續的炮火甚至是航空支援。」
唐基:「我是打仗的外行,這個要你自己對軍長去說。」
於是虞嘯卿象對著自己地夢境在做一個炮打不動的保證:「兩天。」
我們站在被狗肉攻佔的樓梯間上,這回換我們守了,我們越過阿譯和全民協助的腦袋把手榴彈往下扔。阿譯和柯林斯一幫十幾個人是被坑道裡的日軍追擊著跑上來的。
他們狼狽得不行,其中多一半倒都負了傷。
我們把槍下垂到一個快九十度的角度開槍。下邊的子彈也垂直地飛上來。對岸打過來地重炮彈隔著山體在爆響,但總也響不過我們耳朵根前地爆炸。
死啦死啦:「炸塌掉!炸塌!」
喪門星舉著個冒煙突火的炸藥包衝了過來,猛扔了下去,它在梯級上滾落,往下地爆炸快把我們給掀下去了,土塊崩落和鋼架倒塌的聲音在爆炸聲中幾乎聽不見,我們爬起來往下看的時候,剛才的梯級已經不復存在了。
死啦死啦毫無間隙地拖起了只顧倒在地上喘氣的阿譯:「你的人呢?」
阿譯:「都在這啦!」
死啦死啦:「你把他們都扔在那裡!」
然後他開始揍阿譯,沉默地揍,阿譯不吭聲。被打倒了便爬起來,沉默地挨,我們沉默地看,全民協助上一個驚魂未定又接上了這個驚魂未定,沉默地看。
他冤枉了阿譯,既無攻擊壓力,竹內便扔下我們這群甕中地王八向外圍搜索,阿譯奮發了他人生中從未有過的英勇。開始主動攻擊。
我想換成誰也不可能打贏這樣一戰,結果如死啦死啦的第一次南天門一樣,趁著遲來的炮火他帶殘部鑽進了坑道,而我們的退路被完全截斷。
死啦死啦:「說話!」
阿譯:「我讓能動的弟兄渡江回去啦!我只想上來看看你們!」
死啦死啦:「那又能活得幾個?!」他又一腳踹了過去:「說話!」
阿譯:「沒有進攻!沒有援兵!」
於是死啦死啦繼續揍他,直到我們終於把他拉開。
我們用炮隊觀察鏡,從頂層的瞭望哨裡觀望這一場大霧後改變了的世界,這是樹堡地第三層,一個不怎麼寬敞的空間。
但是有也許是禪達方圓最好的視野,這裡甚至有一台保養良好的留聲機,連接著日軍南天門陣地的各線喇叭,以往我們聽飄了滿山滿谷的日本歌時都很想砸了它,但現在沒人去管。
因為我們在看山下。
未散盡的霧氣和日軍一防前還未冷卻的屍體,從灘涂零散地鋪到了日軍陣前,看來阿譯著實發揮了我沒能親見地悍勇,他結結實實衝進了日軍的第一防線。
這也是我們能安喘至今的主要原因。
死啦死啦調整著觀察鏡,把它調整向了東岸,沒有動靜,作為下水點的橫瀾山那裡一如往昔,虞師也著實訓練有素,霧未散盡便已經把一度劍拔弩張的渡江預備收拾得全無痕跡。
死啦死啦臉色鐵青地讓出了鏡子,我看了看。
我:「沒動過窩。」
死啦死啦沒回應,緩慢地就著豎梯爬去二層。我也跟著,把觀察鏡讓給了後來地人。後來的人們一聲不吭地輪換看著,沒一個人發半個聲。
死啦死啦的腳剛從豎梯踏上了地面,搶上來的便是麥師傅,他一副末日將臨地表情。
麥師傅:「我們在偵察?」
死啦死啦只是看著他,我也只是看著他。麥師傅會倒完的,他是個直筒子。
麥師傅:「這是哪一種偵察?為誰偵察?要做什麼?試驗人類向老鼠進化的可能性嗎?」我們還是看著,而麥師傅終於憤怒地開始揮舞他手上草譯的電碼明文:「我的頭問我們在偵察什麼!我怎麼回答他?不。
去他媽的回答!我先要搞清楚的是。我們瘋子一樣難道不是為了佔領這個像你一樣見鬼的地方?」
我:「你在……這是偵察?」
我想我地狐疑一定讓死啦死啦比面對麥師傅的憤怒更加難堪,他臉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了-不過他一向扭曲-他扭曲地看著我。
死啦死啦:「我又騙你們啦?」
我:「我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正常人和正常事好像上輩子的事情。」
死啦死啦最後決定苦笑:「騙人騙多啦。報應也。」
我:「這算哪門子答案?」
麥師傅:「還有,給我的回答。」
沒得回答,只有得張立憲又拿過來的一張譯碼,他臉色難堪得很,因為他們這一拔永遠是當自己與虞嘯卿同命運的:「師座電文。」
死啦死啦:「說吧。聽你口說出來,我會有條理些。」
我小心地看了看他,我知道了冷靜只是表面,他已經混亂到了極點——其實一向就混亂到了極點,我們就跟著這麼個團長。
張立憲:「兩天,定當攻上山頭。期間將矢力提供一切援助。願與你等共守南天門。虞。」
死啦死啦便吁了口氣,看著呆若木雞的我們:「答案,到了。」
我們還在發木。
死啦死啦:「……幸好,留多了幾天。」可從他臉上我瞧不出半點「幸好」地意思來,他終於覺得有點拙劣了,但他繼續下著命令:「麥師傅。
你地電台該挪個穩當地方,你覺得竹內的房間怎麼樣?還有你好像得重新部署支援火力。張立憲,你帶人把下邊地坑道再炸一次,我要你保證日本人拿炸藥也炸不開你炸塌的地方。
煩啦,點點咱們過這兩天地家當,彈藥發下去,可讓他們省著用,吃的收上來。還有,想想水怎麼辦,空氣潮出霉來還靠著江,咱要是渴著了,死於槍下的鬼們要笑話啦。」
我們愣著,麥師傅毫不猶豫地對他伸出了中指,可死啦死啦給他又扳上來一個指頭,扳成了個v字。然後他苦澀地笑了笑。
又怎麼樣呢?現在美國佬也要和我們一起體會一種叫作「認命」的心情了。
死啦死啦派我去收繳食物和下發彈藥,是因為知道我的促狹一定能派上用場的,我精細地沒漏過一個人,沒放過一個包甚至是一個衣袋,最後我總能拿著一包餅乾、一個罐頭或者隨便什麼能入得嘴的東西。
在人的威脅甚至半真半假地打罵下逃開。
兩天,是個乍一聽活得下去的數字,我們開始清理能讓我們活下去的物資。還活著,並且把自己關在這鬼地方的林林總總一百多人。
擁有成堆可以爆炸和穿透血肉的東西,奇缺可以送進嘴裡讓自己活下去的東西。
迷龍又翻騰幾桶日軍用來發電的汽油,全民協助表示改成噴火手用的燃劑,並且他還能用一堆垃圾玩意製造出噴射劑,只是發射時他必須離噴火手遠點。
我在那搜羅著迷龍地包,這小子吃的沒少帶,而迷龍只好眼不見心不煩了,他連比帶劃地在問他的美國佬朋友。
迷龍:「what?……遠。很遠?……為什麼?」
全民協助苦著個臉,比劃出一個不辣曾經比劃過的從自己身上開始燃燒的姿勢:「這樣。會這樣。彭!」
迷龍就看著何書光哈哈大笑,他們倆不對付,很久前就不對付:「輸光地,你到底是輸光還是燒光呀?」
何書光又很想急,迷龍架著全民協助做盾牌:「來華洋人全民協助!打不得啊乖乖!」
然後我們又一次聽見那個恐怖的聲音,我們曾在第一次南天門之戰時聽過,我們從沒想第二次聽來它更加恐怖:日軍山呼海嘯的萬歲聲從左從右從前從後。甚至從地底傳來。
最後讓你產生一種錯覺-它也在我們的頭頂上——似乎是來自這裡地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似乎我們完全被包裹在其中了。
一個看不見而聽得著的東西實在比真槍實彈的面對更讓人恐懼。我躥到了二層,從炮眼邊搶走了張立憲正拿著的望遠鏡,他也有點木了,在恐懼中不發一聲。
我從炮眼裡往外看著,什麼也看不見,最要命的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聲音,和就將完全散盡的霧氣。
消滅了佯攻兵力,也沒等來真正的進攻,稍做休整,竹內開始轉身對付我們。
我們是紮在他眼睛上的釘子,癱瘓了半個南天門,佔著他地指揮部和臥室-現在十萬個妖怪要從地下鑽出來掀翻我們抽筋扒皮。
我回身看著我們的人,鴉雀無聲,泥蛋把槍給掉在地上,儘管他曾經是揮著把景頗刀堵在門前亂砍的人。我找我的團長,但在人群中我看見每一個面色灰敗的人,除了我的團長。
然後我們聽見一個極不協調的聲音加入,一段日本曲子,拉網小調,咿咿呀呀地從我們頭上,也通過遍佈了南天門的所有擴音喇叭傳了出來。
然後便是死啦死啦那缺德之極地損腔損調:「哈漏漏漏漏漏∼!」他混雜著殘渣一樣地英語日語還有漢語,拉著個也他認為介乎日本腔和美國腔之間的外國腔,還要人為地製造在山谷裡才有地回聲:「我的靶子們。
早飯吃飽了沒?我是你們的飼養員。我有一個好聽的日本名字,我叫死啦死啦。」他根本是歇斯底里把那四字從嗓子裡扯出來的,連話筒都起了金屬噪音,吵得我們都只好捂耳朵:「索銳索銳,但要這樣說才夠意思。」
我們又一回聽見他的吸氣聲,我們聰明地掩上了耳朵,但外邊等待進攻的日軍忙就沒這麼好運了,他又一次在噪音中把那四個字又來了一遍,有很多人要餘音繞樑了。
死啦死啦:「你死啦,或者我死啦,總得見分曉的事情。哦哦,竹內先生你怎麼不說話?他們跟我說你聽得懂中國話。哦哦,我忘了我佔著你的喇叭。
哦哦,我還躺了你的床,床很硬,我副官收拾出來的豬窩都比你那軟和,你這孩子很想裝個男人,可是你的狗很膽小,狗隨人相是雷打不動的道理……噯噯,我忽然有個很天才的想法,咱們讓狗兒咬一架如何?我的狗輸了我抹脖子,你的狗輸了我借把刀給你割肚子。
……唉,哥們,你再不出聲小心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