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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三十章

    巡防者踢踢這個捅捅那個,做些假模假式或者真章,那是必須的事情。

    我半真半假地幫著不辣把他的投擲物掛個更安全的位置,而湖南鄉巴佬瞧著這樹堡的鋼架鐵骨,發出對機械的感慨。

    不辣:「它媽的個妖怪樹。」

    我:「是碉堡。」

    不辣:「是樹。」

    死啦死啦:「是個迷滇邊迷瘋了的挖洞狂造出來的,炸倒它再建個碉堡輕鬆多了,他偏得使出吃奶的勁造這麼一個。」

    我:「你個粗人不懂我們知識分子。得留著,這個叫象徵,征服的象徵。」

    死啦死啦:「老子管他牛症馬症,現在可以騎著它撒尿。」

    我:「撒尿之前你先告訴我主力啥時候開始進攻。現在已經過氣四十分鐘了。」

    我立刻看到了他慣常的閃爍其詞和顧左右言它-他向了上下左右的所有人大叫:「收集彈藥!收集彈藥!吃的,藥,水!所有能用的!-你!」幫迷龍架槍的人倒霉,被他指到了:「做他副射手!」

    那傢伙一捂眼:「我的媽呀。」

    我們嘿嘿地竊笑,死啦死啦看過來我們就把頭都低了,別惹那事了,從半山石到這,迷龍的兩個副射手都掛了。

    不辣在我旁邊止不住地納悶:「迷龍何解連毛都沒掉呢?這個敢死隊長不像樣嘛。米田共裡面浸過了?」

    死啦死啦沒理,他又找別人毛病了:「蛇屁股!」

    蛇屁股:「啊?」

    死啦死啦:「你把個炮口掉著向我們做什麼?」

    那確實是蛇屁股在做的事情,他把個炮口轉向了,像迷龍一樣對著大門。

    蛇屁股:「固防啊。固防。」

    死啦死啦:「掉回去!炮口對外!主力打上來,我們要做火力支援的!」

    我忍不住又嘀咕:「啥時候?」

    死啦死啦便推問別人:「啥時候?麥師傅?」

    麥師傅一邊忙還不耽誤聳肩,聳肩肯定不代表我們希望聽到的答案。

    張立憲從一層的某個門裡走出來,他是被派去統計一下我們到底打劫到多少。丫一臉止水般的成熟,但經過在小醉家門前那幕後,誰要說他成熟我只會以響屁回應。

    張立憲:「找到他們彈藥庫了。輕重機槍、二零小炮、手炮都有,彈藥多得夠派發一個營的。」

    死啦死啦就學美國人翹大拇指:「古德古德。賣瑞古德。」

    我:「作為你揀來地副官,我再提醒一次,照你們吵了幾百架吵出來的計劃,四十二分鐘前我們的炮群該對自半山石至山頂防線進行覆蓋射擊,以阻斷日軍為應變而做的調動。

    並把日軍注意力重新吸回東岸。第二梯隊……也就是咱們的督導該從南天門側翼發動佯攻,與渡江主力會合後佯攻將轉為真正攻擊-就這樣子。」

    張立憲小聲地嘀咕,看來他也是心焦如焚,只是我們都得壓著:「永遠在不該出問題的地方出問題。」

    死啦死啦:「不該出問題的地方太多,所以別廢話了。」

    張立憲:「我還沒說完。」

    死啦死啦:「那就說完。」

    張立憲:「跟我來。」

    我們就跟著他,我直覺上就沒好事。

    這是從主堡分出來的甬道之一,甬道裡分佈著日軍地貯藏室。張立憲在一道緊閉的門邊站住,門很厚實。防火的鋼筋水泥。

    張立憲:「這是他們存糧食的地方。」

    死啦死啦:「糧多嗎?」

    張立憲:「應該是不少。要照他們放的吃掉虞師的狂話,存的糧食怕是夠全體吃兩三月。」

    死啦死啦興奮了,伸手就想去開門,然後喊爹叫娘地縮了手:「媽的!燒熟了!」他衝我們揮著熾痛地手:「你要不吃口?」

    張立憲也許在惡作劇,但他生就了一張從不作惡的臉。我搞不清這是否我不喜歡他的一個重要原因。

    張立憲:「有日軍在裡邊頑抗,小何……照裡邊噴了兩下。凝固汽油……根本滅不了,我只好把門關上,指望能把空氣燒盡。」

    死啦死啦:「還能剩多少?……你覺得?」

    張立憲現在有一副苦瓜似的臉:「凝固汽油……一千多度。一滴都能燒很久……而且,糧食吃到肚裡是發熱的……就是說,它也是燃料……」

    死啦死啦:「毛都剩不下來?」

    張立憲苦著苦瓜似地臉。

    我們站在主堡的二層,這鬼地方的內構已經不會再引起我們驚詫了,我們瞧著我們這些也許要在其中生存下去的人。

    我沒法不去瞧那個放火精何書光,他光著膀子時候是最事地,現在他不光膀子了,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耐火材料的連體褲,耐火材料的大手套,還好現在摘了耐火材料的面具——剛才這一套讓他窩在我們中間時就像只欠揍的黑熊——而穿得這麼嚴實的時候,他還是最事的。

    那小子對別人地目光總是敏感,因為他一向在意別人的目光,於是他站了起來,瞧著我們。

    不辣:「玩火的,歇一下啦。也不怕尿床。」

    何書光:「什麼什麼?什麼尿床?」

    不辣:「小伢子玩火玩狠噠。晚上睡覺就尿床。」

    何書光:「……你們說話怎麼都像從屁股裡崩出來的?」

    不辣:「屁股,有人喊你。」

    蛇屁股就招呼:「撲。」

    何書光很不釋然。看我們,這回是看張立憲,張立憲搖頭。何書光便練忍功,一屁股坐下,打算用面具再把自己罩上——可他遭遇上的是不辣。

    無恥厚皮到連我也要汗顏的人,說實在的,無廉無恥,鬥嘴稱王。

    於是一塊壓縮餅乾捅了過來,何書光詫異地看著,說不餓那是假的。半癲狂一般地衝將上來,我都覺得餓。

    不辣:「不呷?我曉得你們,烏七八糟地背了一大堆。身上是連葵瓜子也放不得一粒噠。」

    何書光愣一會,拿過來,嚼一口:「謝謝。」

    不辣:「不過你蠻厲害。呼地一下,呼地又一下,搞死的比哪個都多。」

    這是讚譽,而且是何書光最希望聽到地那種讚譽,便點點頭:「好說,好說。」

    不辣:「不過你要離我們遠一點。免得剁腦殼的背時鬼彭的一下。」

    何書光:「什麼彭的一下?」

    不辣便雙臂從懷裡伸展開來。十指向天做了一個燃燒的表意:「彭的一下。」

    何書光還咬著餅乾就大罵起來:「你他媽才彭地一下!」

    於是一個跳腳大罵,幾個嘿嘿竊笑,衣冠遇見了禽獸,不在話下。

    這時候我們都聽見一種聲音,我不知道我居然這麼想聽見這個聲音。我震了一下,我瞪著死啦死啦,幾乎快奔流了起來。

    其他的傢伙比我強也有限,比我強是因為他們對這件事並沒那麼瞭解。有限是因為他們也知道就我們現在的狀況,我們的深入虎穴在日軍也許就叫關門打狗。

    死啦死啦終於開始笑了,因為忍了很久而笑得皺巴巴的,比哭還難看。

    我:「……咱們開始進攻了。」

    死啦死啦:「師爺放話還真是一言九鼎,做師長好啊,做師長就能君子一言。」

    我:「……誰是師爺?」

    死啦死啦:「虞嘯卿啊。他是師座,又是我的爺爺,簡稱師爺。」

    張立憲也忍不住燦爛地笑。同樣是繃了很久,燦爛得像苦瓜開花。

    我:「呸你的師爺。我瞧你倒像狗頭師爺。」

    死啦死啦:「衝著狗肉,狗頭也就罷了。你見過這麼疾疾令陣前風的師爺?」

    張立憲:「……明擺地是陣前抽風。」

    我們心不在焉地玩笑,我們的心神已經全在山下捲上來的槍炮聲的暴風驟雨。

    日軍現在對我們沒動靜了,他們轉向它顧了,我們活下來了,我肯定就連張立憲這門子精銳也先想的是我們活下來了,然後才是-我們勝利了。

    虞嘯卿猛地拉開了車上重機槍地槍栓。然後把槍甩給了他的親隨。他跳下車。他的一干近衛們跟著嘩嘩地跳車,荷槍實彈。

    虞嘯卿還不忘對著把著機槍的傢伙嚷嚷。

    虞嘯卿:「我指哪。你打哪!」

    把槍地連應聲都沒有,只是把槍口調整一下,以便副射手給他托帶彈鏈。

    然後虞嘯卿大步走向他瞄準的人——那個炮群指揮官,他身後也有那麼些護衛,可在虞嘯卿一幫的劍拔弩張之下,雖還未跑卻已經有了些遁的意思,當虞嘯卿們拿槍口把他們對了時,他們甚至沒勇氣把槍口回指。

    霧氣裡的炮位上,曾經打開的炮架已經合上,牽引車正打算把它們拖曳回巢。

    虞嘯卿是這幫暴躁傢伙中唯一一個沒拿槍的,也許是對方的軟弱和煞白臉色讓他覺得沒必要掏槍。他只是用一隻手指指了人家鼻子。

    虞嘯卿:「開炮。」

    指揮官只好勉強地慘笑:「虞……虞師座……」

    虞嘯卿:「開炮。」

    指揮官:「那個……那個軍裡,這個鈞座有令……」

    虞嘯卿就把手指在那位地腳下劃拉了一下,車上的重機槍轟轟地響了,貼著那位的腳尖在地上犁了一條小溝。

    什麼也不用說了,然後虞嘯卿拿手指頭貼著那位炮兵指揮官的額骨慢慢劃了過去。

    於是那哥們猛背了身,幾乎是張牙舞爪地叫了起來:「開炮!開炮!」

    虞嘯卿:「覆蓋射擊。最大基數。」他還拿手指頭在人腦袋上劃拉,「別讓我看見你留一發炮彈。」

    指揮官:「……打哪兒?」

    虞嘯卿:「南天門所有標定的目標!-如果你連這個都沒標出來,也就不用廢話了。」

    指揮官:「標、標定的!——就位!就位!」

    炮兵們開始了紛忙,那些笨重的玩意要回復射擊位置不是一會的事,這就上機關鎗也解決不了。

    虞嘯卿向他一臉死相——或擴寫為視死如歸之相——地部下看了看,浮出些苦澀地笑意。

    虞嘯卿:「盯著讓他們把炮彈打完。下輩子就別跟我了。」

    他的部下就啞然,然後開始嘟囔:「要跟地。一定跟的。」

    虞嘯卿:「我得過江,我是去還債。你們在這給我盯住,你們沒欠債。什麼軍事法庭我是省得去啦,你們得去,為自己好,說句軟話。說被虞嘯卿裹脅。

    說虞嘯卿死前已經悔罪,千錯萬錯都是我錯,有負父老養育黨國栽培……」他毫無誠意地說著這種話,也不管他的近衛們已經快哭了出來,臉上倒出現與死啦死啦頗似的涎笑,但那個笑容沒維持多久,因為霧裡急剎了一輛車,影影綽綽的霧影裡李冰衝了過來——他從江邊直追到這裡。

    李冰:「師座!……」

    虞嘯卿:「唐基又派了你來?如果你是個風箏。我就剪了線,摔死還是高飛,由你自己。」

    李冰的表情著實有些發苦,可沒辦法,要在牆頭便得受兩面擠。「……師座,西岸左翼交上火了。雖也沒回音過來,可打得很激烈。」

    虞嘯卿:「佯攻部隊教人發現了,主攻遲遲不上。

    佯攻可不是送死?」他並非一個發馬後炮地人,默然了一會,便瞧著那位一直走不是留不是的軍屬炮群指揮官,忽然把人摟過來拍了拍,那位被他的前倨而後恭搞得干嘿嘿了兩下。

    虞嘯卿:「有什麼能讓你笑的?我不過試試像我的朋友一樣做事……可我做不來他。」他有點嫌惡地把那位軍官推開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死啦死啦那樣把人摟在臂彎裡說話的,「前令收回。現在集中火力打擊西岸左翼日軍第一防線。這是救命。趕快。」

    那位瞧了眼李冰,竟是把他也當作了救星。李冰只顧看著虞嘯卿發呆。虞嘯卿是誰也不想看。只衝他沒背叛的近衛們揮了揮手,歎口氣,頗有些意興闌珊。

    虞嘯卿:「你們好自為之。我去我該去的地方了。」

    都沉默著。只有李冰追著他地背影大喊:「師座?!」

    虞嘯卿猛回了身,一個耳刮子抽在李冰臉上:「你真要後悔,就告訴我,唐基這卵蛋躲在哪個褲襠裡邊!——我不用試了,他要躲起來搞鬼,就鬼找不到。

    事也做絕!你要做個你想做的人。就拿條槍對他那個快生不出頭發來的腦殼來上一下!你做得來的!」

    李冰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但絕不是慚愧:。

    「唐副師座他……」他往身後看了眼,載他來地車就停在霧裡,車上還坐著幾個人,一個人正下車走過來,於是虞嘯卿便瞧見了唐基,該急死的虞嘯卿沒瞧出急來,他倒是一臉急形於色。

    虞嘯卿拔了槍便大步迎過去,一邊打開了保險,於是唐基便站住了,他並不是個被槍指著面不改色的人,也不想裝。

    唐基:「這是做什麼?虞侄,這又是做什麼?……我就到處找,你就到處跑。我就到處補漏,你就到處闖禍……我看著你長大的,你不能長出雙長腿來就遛短腿老頭子嘛。」

    虞嘯卿:「……你腿不短,手也很長,準備了兩年地進攻幾十分鐘被你拆了個乾淨。」

    唐基:「拆?這個拆字是從何說起?先是虞家,後是虞師,從黑頭髮到白頭髮,我唐基碰到虞字又幾時有個拆的時候?」

    他就摘了帽子讓虞嘯卿看他的白頭,那並不用看,虞嘯卿對他的每一條褶子幾乎像對自己的掌紋一樣熟悉。

    虞嘯卿:「我三十五,認識你三十五年了。」

    唐基:「我以為你不認識我了。」

    虞嘯卿:「……你去哪裡了?」

    唐基:「去跟軍部通話呀。

    違令不從,這麼大的事,我這個專收後梢的能不跟軍部通話嗎?」虞嘯卿瞪著他,沒有絲毫的信任,而唐基悻悻得幾乎有些憤怒了:「你們虞家地人都好惹禍,永遠是我姓唐的來挽回!我兩條老腿扛一張老臉,力求挽此局於狂瀾啊!」

    虞嘯卿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把槍收了,他打不下手,要打得下手一早已把李冰崩了,然後他掉頭就走,是要離開這裡的架勢。

    唐基就跟著:「走慢一點。要不要脫了鞋子讓你看我腳上的泡?」

    虞嘯卿:「沒殺你是因為殺也沒用了,我殺光了我父親的兒子,不想再殺他唯一的朋友。我知道你是怎麼挽你的狂瀾,你也不用挽了,霧很快就要散了。

    也別跟著我,現在殺頭也不夠時間把兩團兵力送過怒江了,我闖不出禍來了。」

    唐基:「就夠時間把你自己弄過江去送死?」

    虞嘯卿:「我在乎的人都在對岸,就要死了。活著地人我已經得罪光了,不用再在他們眼前丟人。」

    唐基:「這又是說什麼話?上峰對師座此次渡江做火力偵察地奇著險著大為激賞,鈞座都說要破一下酒戒,攜眾為你舉杯遙祝……」

    虞嘯卿愣了一下,站住了,詫異兼之憤怒:「什麼什麼?什麼火力偵察?」

    唐基:「這次火力偵察啊。鈞座稱你為東方之巴頓,而且這滇西山地可不是他那北非沙漠可以比的。

    鈞座說早該有此一仗,以一次強火力偵察拔敵軍入我心腑之刃,得兵家必爭之險,居偉功而至謙……」

    虞嘯卿:「什麼偵察?你們又在搞什麼鬼?這樣大規模地進攻,虞師前鋒,兩師殿後!光送軍部的報告都能堆個屋子……我恨不得連下輩子的力氣也拿出來用了——偵察?!」

    唐基:「以我幾百萬袍澤,幾萬萬同胞,它就是偵察。」

    虞嘯卿眼瞪得什麼也似,那並非發傻,他從沒用過這種邏輯,但屢見人用過這種邏輯,他也迅速明白了唐基在用一種什麼方式力挽狂瀾——最後他只好苦笑。

    虞嘯卿:「偵察……往下你就要告訴我,我是個女的。你們有能耐,整個團的生死也能當粉筆字擦掉寫上新的。

    山上面打得很慘我告訴你,我推演過幾百次我知道會打得多慘,這樣慘烈的打法說成發之偶然的渡江偵察,這樣大家就有面子了,說給外人,外人也只恨沒生個更大的大拇指,而且你把我救了,必死之過立成軍功,誰也別開罪誰,大家湊合過。

    哈哈。」

    唐基繃著臉,他能立刻把臉繃得再沒一絲笑紋:「開罪就不要談。不要以為上峰會記你的仇,沒度量能用你這樣的下屬?」

    虞嘯卿:「我感激死了。再見。鬼門關裡再見。」

    唐基:「站住-就去尋死啦?愧對一個人就要死,愧對了幾萬萬人也不外乎是個死,所以你不用急。

    你拿的主意是不是就是上了南天門,被那個天靈骨都長反了的傢伙一問,然後抹脖子就死?哈,我都死啦,你們白死就白死吧,我管不到啦。」

    那自然是虞嘯卿明白不過的心思,可被人說出來-而且是這樣說出來就另一回事,虞嘯卿恨恨地瞪著他,唐基也不吭氣,倒是那個炮兵指揮跑過來探頭探腦。

    指揮官:「唐副師座,那個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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