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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七章 文 / 蘭曉龍

    第九十七章

    死啦死啦終於不再是臥姿了,他翻過身,把自己平躺在石頭後,整整一天來這是他第一次改變姿勢。我遞過去一點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

    死啦死啦:「我們絕對打不下南天門。」

    我:「難道你還真有想過能打下南天門?」

    死啦死啦:「拿什麼都說服不了虞嘯卿。圖畫得再細,他說你是怯戰。他已經不相信我們了。他不相信竹內那個瘋子能挖通南天門,我們也不信,可我們看見了。」

    我:「看見了。吃飯哨子一響,山頂山腰山腳,三道防線幾乎能同時吃上熱飯。竹內把他的兵喂得不錯,比你強。」

    死啦死啦:「可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我看著黑夜與黎明抗爭,此時前者略佔上風,瞬息壓得我連波光都看不見,只聽見水聲。我忽然覺得不對,我轉過身。

    死啦死啦已經解除了身上所有會暴露他身份的東西,連頭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枝柯爾特。他已經翻過身,正要把自己撐起來。

    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瞪著。

    死啦死啦:「我賭他有直通到山頂的地道,可地道裡絕沒有很好的照明。」

    然後他把我的手打開了,我不敢喊,輕聲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基本喪失了語言能力,瞪著那傢伙危險之極地跑過幾十米距離,我隨時等著一聲怪叫和暴風驟雨的槍響,但他翻過那道我們已經盯了二十四小時的塹壕,消失了。

    我瞪著,我周圍的可見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我身後太陽已經升起。天光已經泛亮。

    日本人的陣地裡又一次傳來早飯的哨聲,我等著陣地裡哄然大亂,然後他們向東岸展示一個敵軍團長的屍體,但是沒有,我只聽見人足紛沓,呵欠連連,他們準備吃飯。

    我在岩石後放低我地身子,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把腦袋枕在手上,看著死啦死啦卸在那裡的頭盔、槍支、背具,這個世界給我唯一留下的最後安慰。

    熾熱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還是那個姿勢,什麼都不曾改變過,我大氣也不敢喘。

    恐懼立刻就回來了,我一直在借用別人的勇氣和活力。我無數次把腦袋扎進黑暗,想擺脫窒息和絕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場——像阿譯一樣的尖叫。

    日本人的陣地裡傳來異國地音樂,我屏息傾聽那個縹緲的聲音。

    感謝那個打開留聲機的日軍,別的債以後再算,現在他讓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人。我能喘氣了,只是得壓住跑過去和他招呼的衝動。

    我摸索到我們的工具。開始了望陣地,這並非為了盡職,而是找點事來排遣恐怖。

    我的每一個動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處那種可笑的小心翼翼,儘管實際上我在南天門地最低點。

    後來我這樣排遣整天。

    黑色在漸漸降臨。這樣在敵軍陣前,一個人的夜晚是我最難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過,也不敢去想。

    我終於放棄了在望遠鏡徒勞地搜索最後一點亮光和人跡,我放下它,靠在石頭上,拿起了槍,我把槍頂上了膛。

    我看著我們的陣地,它和這邊一樣全無人氣,於是我試著給自己找一個下槍的部位,是吞槍還是崩太陽穴是個值得思考地問題。

    這是個笑話,我會是第一個在日軍陣前因無法忍受寂寞而『自殺』的軍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為一談,人生一世是被攪散了的雞蛋,從不像怒江被分出東岸西岸。

    然後我聽見聲音。那個腳步聲從日軍陣地那邊而來。躍上了我藉以屏身的礁石,我抬頭時一個黑影正從我頭上躍下。

    我沒及舉起槍那傢伙已經跌在我身邊,一整條腿砸上了我地肚子,我頓時痛得像蜷曲的蝦米,然後那傢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呆呆地瞪著死啦死啦,我很想哭泣,但那傢伙不管這個,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壓低。

    我們聽著塹壕裡日軍的腳步稍亂了一陣,嚷著一些「好像有人過去」、「神崎一定聽錯啦」諸如此類的話,但我們聽來只是聽不懂的嚷嚷。

    然後終於安靜下來。

    死啦死啦用耳語的聲音歎息:「好險。差點就萬劫不復。」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瞪著他,那是一張極其髒污地臉,這張臉和他的整個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裡泡過,那些難以分辯的物質發出一種會讓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死啦死啦:「別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

    我倒是沒哭,而是開始乾嘔,那真是他媽的難受,從過江後我們就吃過什麼能稱之為食物的東西,而且還得不出聲地壓下嘔吐的反應。

    那傢伙終於有點兒赧然,「沒辦法。他們那裡就這味兒——我還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我也吐了。」但是那丫地兩眼裡放射著精光,「不過山頂上那棵樹,我摸到了它地根。」

    我終於可以發聲,壓著,憤怒的,如果手上有刀我就會叉死了他,「……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嗎?去了多久?!」

    死啦死啦:「不知道。不過我現在知道他地表面陣地全是拿來騙人的。」

    我:「可以走了嗎?什麼都別說,可以走了嗎?」

    死啦死啦:「月亮好得很哪,我腦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著這裡頭東西還新鮮趕緊把它畫出來。」

    我:「你他媽的……」

    但是現在日軍的陣地上開始響槍,毫無疑問是對著我們打的,至少是對著我們的大致方向,一挺輕機槍和幾支步槍,子彈彈跳在我們所藏身的石頭上,或者飛過我們的頭頂鑽進水裡。

    我們再度壓低了身子,抓起了我們地武器。直到確定那只是盲射。

    死啦死啦低聲抱怨:「腦殼燒壞了吧?這裡有人嗎?你沒看見就是沒人。」

    我:「臭氣啊。你太臭了。」

    他「哦」了一聲,我們只好在那個實在很寒磣的棲身處後縮緊了身子,槍聲在響了一小陣後也就停了,我們慢慢抬起身子,然後某支遭老瘟的步槍又砰了一響。

    他們的陣地那邊一個軍官腔十足的人在喝斥,諸如「誰在浪費子彈」、「神崎又在發神經」一類的話,我們聽見一聲響亮的耳光,然後他們終於安靜下來。

    死啦死啦又等了一會。才抬起身子:「開工吧。地圖呢?」

    我:「你手邊。」

    於是他找到了地圖,今晚的月亮著實很亮,他可以就著月光和波光辯認出個大致。

    死啦死啦:「你知道他們怎麼挖通地南天門?我真的服啦。」

    我:「嗯。」

    死啦死啦:「像蝙蝠一樣……嗯?」

    於是他終於想起來看看我,我趴在那,從響了最後一槍後,我趴下再沒動過。

    我:「……我中彈啦。」

    他於是放了地圖,把我翻過來看了看,那該死的最後一槍從我左胸上方斜穿而入。鑽了一個斜向的洞之後再打進了怒江裡。

    死啦死啦:「——拿手指頭堵著。」然後他又拿起了地圖。

    我經歷過很多的憤憤不平,但這回我真的覺得自己快氣噎死了:「打穿啦!——是兩個洞啊,兩個洞啊,你知道嗎?」

    於是他又放下地圖,把我像烙餅一樣翻成了側躺。他把我右手的大拇指從胸前的傷口插入,然後把我左手翻到背後,用大拇指插入背後穿出地那個洞。

    死啦死啦:「好啦。虧得你骨頭軟。」

    我真的……真的是沒有經歷過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你他媽的?!」

    但死啦死啦已經拿起了地圖:「你等著。我畫完這張圖。」

    我不再說話。我等著他畫完那張活見鬼地圖。

    我側躺在地上,吃力地擰著脖子——我瞪著的那個傢伙,我唯一的救星,目光在日軍的陣地上,在我們地地圖上,他從未看過我一眼,筆在唰唰地響。

    我聽著水聲,我甚至聽著月光。我看著水聲。看著我的血從石頭縫裡流進怒江,它那麼短暫,絲絲縷縷的立刻便成為無形。

    水在流淌,體溫在流失,我看著我自己把江水染紅,然後紅色立刻被怒江歸於虛無。什麼都沒有,打個晃就沒有,所有的沒有根基的努力和從虛無中抓出的熱情。歸於虛無。

    我確定我會死在這裡。成為東岸弟兄眼裡永遠的一道景觀。

    我:「我能說話嗎?」

    他搖頭,我不能。

    我:「我會喊的。我真會喊地。我什麼都不管了。我會死的。」

    死啦死啦:「你能說話。」

    可他沒停止在地圖上的筆走龍蛇,他的目光仍在日軍陣地和地圖上跳躍。

    我:「你們會在對面指著我說笑嗎?」

    死啦死啦:「不是指著你。是指著你的屍體。」

    我:「我會喊的。我真的很想喊。你死了好啦。你早就該死。沒人想這樣死的,沒人該這樣死。」

    死啦死啦:「你不會喊地。真要喊,你在緬甸已經喊過啦。你只要喊,這是騙子,他是假地。」

    我:「我只剩這麼一點點熱情,你不能老拿它當痛腳來捉弄我!」

    死啦死啦:「我從來沒捉弄過任何人。」

    我:「……你們在對面指著我,你們會怎麼說我?」

    於是他終於看了看我,只一秒,然後又回到他所忙的事情,原來人在絕望中還可以跌入更加絕望,那就是我現在地體會。

    死啦死啦:「我們不會指著你說,你的鬼魂在天上。在雲霧裡。我們要罵你,就指著雲裡霧裡,因為你這人就是雲裡霧裡。

    你也不用想在怒江邊永垂不朽萬古長青,我們很快就會打過來,埋了你的臭皮囊,不為別的,省得惹厭。」

    我:「你們討厭我。我的嘴很損。」

    死啦死啦:「你嘴不損。你地人比你嘴更損。」

    我:「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們拿我取笑,這讓你們覺得快樂?」

    死啦死啦:「你從來沒給我們帶來快樂。你還不如阿譯能讓人快樂。弟兄們不惹你是因為知道你很陰很損。

    好報復,還有,他們也都受了氣,你有全團最毒的嘴,他們留張毒嘴好幫他出氣-可就連這你也做不到。」

    他終於不畫圖了,那是為了騰出手來做別的事,他拿出面小鏡子,開始向我們的陣地上反射月光。

    我:「……你又在搞什麼?」

    死啦死啦:「發信號。讓克虜伯來幾炮。」

    我:「他知道我們來這兒?」

    死啦死啦:「他這兩天一定是抱著炮彈睡的。」

    我忽然間怒火中燒。只是那種失血過多的憤怒實在無力,「我快死啦,你還要招槍惹炮?」

    死啦死啦:「軍人死在槍炮聲中,死得其所。」

    我:「我不是軍人!」

    死啦死啦:「你是什麼呢?你不能總在讀書人面前裝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讀書人。」

    然後我們的陣地上開始向南天門噴射炮彈。克虜伯今天一定樂瘋了,因為不是一炮也不是兩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月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標。

    那個工事裡囤積地彈藥開始炸得像焰火一樣。

    日軍終於開始反擊了,祭旗坡和橫瀾山都加入了戰團,於是兩岸穿射久未有過的火網,我的彌留變得相當燦爛——只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這種燦爛。

    我在哭泣,我發現我在這片燦爛中哭泣。而我身邊唯一的朋友,在藉著這陣炮火標注他遺漏的火力點。

    我:「幫幫我。行行好,說句好聽的,我不想這麼聽著刻薄話去死。」

    而他因為發現某個遺漏的火力點拍打自己地腦門:「你造了很多孽。跟惡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們都一樣。」

    我:「我求你。」

    死啦死啦:「你很像你老爹。」

    我:「……你他媽的。」

    死啦死啦:「我喜歡你爹。你不如你爹。」

    我:「……你他媽的。」

    死啦死啦:「人之將死,其言也惡?」

    我:「……你們都不用記得我!只要你們說原諒我!去跟我爹說,我不該拿槍比著他……我是他兒子,我瘋了,世界上哪有拿槍比著父親的兒子?」

    死啦死啦:「其情可諒。可你做過的最大錯事是你什麼也沒有做過。」

    我:「……你他媽地!」

    死啦死啦:「你要是做了你就會原諒你自己了。你原諒你自己了嗎?」

    我:「……你他媽的!」

    死啦死啦:「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遺言?三字經?」

    我:「……你……?!」

    他悲憫地看著我,讓我在將死之時仍像一條著了鹽的水蛭,他終於畫完了他地圖,收拾進他的口袋。但他那種看死人的目光讓我寧可他回去畫圖。

    我:「不要啊。不要不要。」

    但是他向我俯下身子:「孟煩了。你就這麼去了。」

    我哭泣著,我覺得我盡了最大的力氣。但我不知道在槍炮轟鳴中我的聲音是否還能讓這世上的任何一個活人聽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說,不要說那句話。」

    但他就是說了,我瞪著他,也許他真的很傷心,但世界上肯定沒有一個人想用自己的死來博取別人哪怕是真正地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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