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玄幻魔法 > 我的團長我的團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文 / 蘭曉龍

    第九十六章

    這也許是禪達連往外界的公路中我最熟悉的路段,我曾作為逃兵在這裡被追捕,我們從西岸返回時也從這裡的山徑踏上公路。

    車停在路邊,它已經沒法再上我們要去的山徑了。我和死啦死啦從車上拿下我們需要的裝備,麥克魯漢也幫著拿一點。死啦死啦搭著司機的肩叮囑他在這裡等著。

    然後我們走上小徑,我幾乎能從路面上找出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留下的腳印。

    到怒江的江灣,這又是我們熟悉的地方,我能找到那個日本人在這裡『自殺』留下的血跡,也能找到我父親曬書留下的痕跡。

    麥克魯漢一直用審視的眼光在研究我們的一舉一動,但當我們輕車熟路地給自己做了防水工作後,從水裡拽出一根鬆垮在水下的繩索時,他的審視變成了驚詫。

    而我們把繩結鬆開,拽出一直泡在水裡的一段再重新打結,於是怒江江面上有了一條半浸在水裡,無論從視覺還是觸覺都懸乎得很的索橋。

    麥克魯漢:「你從沒說過你有過江的辦法!這是瞞報軍情!」

    死啦死啦:「是我們自己的疏忽。如果費心打聽,光禪達人就能告訴你四五條這樣的路,馬幫道、走私道、土匪道,還有……」

    我岔話是為了防他說出紅腦殼道來:「能過小股人,大隊人馬和裝備想都不要。

    師裡要知道,一定是派個敢死隊去打它一仗,喊得滿天下都知道-然後這條道被日本人封掉,誰都不要玩。」

    麥克魯漢:「你們用它做什麼?走私?」

    索橋已整好,死啦死啦向麥克魯漢做了個請的手勢,麥克魯漢看看江面又看看對岸,倒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你說我們打不了這場戰。我也想跟我的師長這樣說,你會說中國話,可他聽不懂,他耳朵不好使,我該拿什麼跟他說?」

    麥克魯漢:「瘋子。要看清馬蜂窩的構造,不用把腦袋伸進馬蜂窩。」

    死啦死啦:「我想用竹竿捅啊。竹竿是你們的飛機,虞師的攻擊計劃就是照航空偵察做的,不靈啊。這地方。只好把腦袋伸進馬蜂窩。」

    麥克魯漢:「……瘋子。為什麼指揮官要做這種事情?你沒有斥候嗎?」

    死啦死啦:「有啊。兩個。」

    這恰好是我鬱悶地癥結:「這兩個。其他人,把南天門放在盤子裡端上來,也看不出個態勢。看得來也畫不出,字都不識還畫屁圖?」

    麥克魯漢:「還是瘋子。」

    死啦死啦又伸手:「請。」

    麥克魯漢:「我很想去,可這不是我的工作。」

    死啦死啦:「我真眼紅你能說這種話,我真想有一天能像你這樣說話。」

    他已經把著繩子走向水裡。我隨上。

    麥克魯漢:「『自殺』。」

    我:「麥師傅回去吧,去找我們的麻煩,讓他們把該做的做好就行啦。說句吉利的話。你從來不說好話。」

    麥克魯漢:「瘋子在『自殺』。」

    我:「我說了你會發噩夢的。不能說話了,這水太急,淹過肚子就說不出話。」

    水淹到了我的胸腹之間,我被衝倒,水迅速沒了胸部。我再也說不出話,只能盡力把頭掙出水面,盯緊前邊死啦死啦掙扎的背影。

    有時我被水沖得轉了向,就透過水浪看見岸上地麥克魯漢。

    他在茫然,轉圈,發呆,低聲咒罵,但毫無疑問他很快會回我們的營地,回一個他覺得還有道理可講的地方。

    一隻手抓住了我,把我撥轉了方向,於是我吐出被拍進嘴裡的江水。在虛脫中盡量跟隨我的團長。

    我和死啦死啦,我們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漂在江岸邊的枯草,臉上塗著從植物裡擠出來的綠色枝葉,有時我們在岸上爬行,有時浸在江水裡。

    雖然還看不見,但我們能清晰地聽到遮掩江岸的叢林裡日軍清晰地號令聲。

    我很想鑽進林子裡給自己找一個掩護,可我們還是得在光禿禿的江岸上一覽無餘,像兩堆枯草一樣。

    用一種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先伸出一個肘子。停很久,再伸另一個肘子。把自己挪出幾公分不到的距離。

    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門,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個漫長的噩夢。

    忘掉路程,往南天門地路程是按厘米算的,忘掉其他活物,忘掉生命,忘掉恐懼,忘掉世界,忘掉父母,忘掉小醉,忘掉一切。

    我是石頭,我是雜草,我是枯樹腐爛的屍體,我是糞便。怒江在身下流逝,逝者如斯,但忘掉時間。我不存在,我不存在了,我不存在。

    死啦死啦忽然連那一個一個的公分也不動了。我知道那是為什麼,我們能聽到上溯才十幾米地一個暗堡,我們甚至能聽見他們吃飯時發出的咀嚼聲。

    過了一會垃圾傾倒在我們身上,我紋絲不動地研究著某個日本商標。

    用從正午到凌晨穿過一發子彈就能飛到的距離,在某個日軍過於緊張的節點上你發狂地想念黑夜,到了夜晚你祈禱不要有人拿你這堆枯草練夜間射擊,因為你得一動不動,被他打成爛泥。

    暗堡裡的日本人開始射擊了,像我們一樣,對東岸的亂射,也許在試驗他們的機槍是否好使。我們面無表情地聽著,感覺著因射擊而變得熾熱了的空氣,等待天黑。

    克虜伯從炮眼裡,用望遠鏡看著對岸,那是徒勞,除了黑茫茫地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不那麼黑的是黑夜,更黑的是南天門。

    於是克虜伯坐回去,又一次擦他永遠有限的那幾發炮彈,橫瀾山向南天門打的一發照明彈讓他蹦了起來。

    還是什麼也看不見,除了那白螢螢的慘光下,叢林、枯草和礁石。

    然後是黑暗。

    枯草中地兩堆開始爬行。

    我們終於有了遮掩,南天門與怒江交界處的一小塊礁石而已。

    它跟行軍床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裡為隱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裡,但那總是個可以動彈和喘氣地掩蔽。

    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裡時用了一種過於急促地速度,於是到位後被狠揪了耳朵。

    管它呢。我們早已在手肘和膝彎墊了很厚的襯布,但現在爛得和沒墊一個樣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

    拿出了望遠鏡,我第一個要看地不是南天門,而是我們的陣地。

    我迅速尋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我甚至找到了那個枯草下西岸很難看出來地炮眼,我捅了捅我身邊的傢伙,發現他在和我做一樣的事情,真沒正形。

    死啦死啦:「很近呵。」

    我:「因為隔河望景。」

    死啦死啦:「咱們來這,好像不是為隔了河望自己家景。哈?」

    於是我們就看南天門,從這個角度上,它根本是壓在你頭上的,它像是垂直的,如果持意要仰望到它的頂一定會掉了頭盔。

    它的頂端雲霧繚繞,但仍能看見半山腰上那塊巨大的黑石,和山頂那棵碉堡化地巨樹,那棵巨樹像是繚繞在妖霧裡。像是成了怪成了精。

    離我們最近的日軍陣地才幾十米,為了防潮才沒有更靠近江邊,它像是祭旗坡的很多陣地一樣是明溝,上覆以植物遮掩的圓木,某些露出段便是進出口。

    在天一夜後的爬行後,我們從裝具裡掏出我們地什物,用指北針校正方位,在地圖上量取方位角。我們開始幹活。

    死啦死啦使用著一個便攜式的炮兵鏡觀察,我繪圖,經常我們要互相再核實一下,那很艱難,因為我們是自下而上看,對許多地方只能在漫長的觀察後-觀察諸如某處不自然的突起、某處挖掘過地土痕、為了射界而砍伐掉的樹木,才能得出一個結果。

    死啦死啦舉著那個觀察鏡,我們幾乎聽得見塹壕裡日本人的鼾聲。我們從儀器裡搜索著那些蛛絲馬跡。眼睛都快酸了。

    死啦死啦:「第一防線。231到297度,九二槍巢。

    六個,t型陣地,全部連通,半環防禦,臨江射界,三人和兩人陣地數不出來,輕機槍和擲彈筒可以機動……」

    那是足以讓我這樣聽得懂的人嚇一跳的,「一定是預備陣地。這點射界放六挺重機槍?」

    死啦死啦只是把觀察鏡遞給了我:「那瘋子把整座山都挖成螞蟻窩,怎就放不得六挺重機槍?」

    我看了一會,還給他。我再沒說什麼,而是畫我的圖。

    死啦死啦:「半圓形翼護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麼不說話?」

    我:「你想能有說服虞嘯卿的東西。竹內的陣地是發了瘋啦,可咱們虞師座也發了瘋啦,我不知道你怎麼才能說服他。」

    死啦死啦:「301,幫我確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標。」

    我確定:「沒數地。機槍步炮都進得去,是機動堡。312也是,互為倚助,雙子堡。」

    死啦死啦:「手抖什麼?怕勁還沒過去?」

    我:「過去啦。我只是在想虞嘯卿的精銳們這回倒血霉啦。」

    死啦死啦:「你真那麼恨他們嗎?」

    我勉強幹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有點煩,有點煩。」

    但我無法控制住我發抖的手。

    我無法不看見張立憲、何書光這幫子精銳,在發了狂的火力,在我們還從未見識過的密集射界中抽搐,摔倒,南天門的每一個火力點都以每分鐘數百發的速度噴吐著彈丸,年青人灑盡自己的血,但甚至無緣踏上西岸地土地。

    死啦死啦從觀察鏡裡觀察著半山腰上地那塊巨石,石頭邊有我們這個角度無法看見的半身壕,有日軍地身影在那裡一閃而沒,但快得難以辯認。

    而我決定從那漫長的觀察測繪-觀察測繪中抽出了手休息一會,我翻過早已僵硬的身子,太陽正在升起,我看著太陽慢慢從我們地祭旗坡上升起——我不想承認。

    但那真是很奪目的美麗。

    於是我從指縫裡偷看著太陽:「太陽出來啦。」

    死啦死啦:「它曬著我的屁股和你的臉,我們來做什麼的?想一想你就該不好意思,改掉那個三心二意的毛病。」

    我不會不好意思,說真的我對我自己現在很滿意,我很愜意地小小牢騷。

    我:「天亮啦,以前虞嘯卿也跟我們說,天亮啦,可黑得很。我們人均一條褲衩滿林子亂躥。來了個你,天亮都不說,逼著我們走夜路。」

    死啦死啦:「這樣下去不行。我們看到的虞嘯卿也看得到,悲觀點想就是竹內那鬼頭子存心讓咱們看到。

    那塊石頭他可以炸掉它地,留著做什麼?阻礙自己射界?你聽見哨聲沒有?機槍巢也有動靜,他們要吃飯了。」

    我:「他們吃三頓,比我們多一頓。」

    死啦死啦:「啥動靜也沒看到,就是突然開始吃飯了。飯從哪裡來的?我們連炊煙也沒看到。它是在很遠的地方做的,送過來的。

    飯能送到,人、武器、彈藥也是一樣,那就是我們看到的都做不得準啦,這裡現在是六個機槍巢。也許轉眼變成十六個,它是變的,怎麼要咱們命怎麼變。」

    我:「你就當我是虞嘯卿罷。」我就做出很臭屁的樣子:「虞某人有美國武器,不怕死地精銳。

    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麼變我怎麼要它命,別來擾老子的豪情,快快滾蛋吧-他准這麼說,弄好了還能給你個五指山。」

    死啦死啦翻著眼睛看我,能讓丫生氣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氣了,而專注於他的觀察鏡。我不敢再洩他的氣了,我也使用著我地望遠鏡。

    後來我推給他看半山腰上的一個小點。

    ——幾個日軍在石頭邊的半身壕一閃而沒,速度快得他剛來得及用觀察鏡捕捉到他們的身影,剛影影綽紳能看清他們手上提地炊具。

    死啦死啦:「是送飯的。有地道,通到每一個機槍巢。」他有一種大事不好的語氣:「他們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硬膠土。火山石。挖得通?」

    他沒管我的質疑,拿了地圖,為了目標小點,我一直是把地圖折疊成塊的,現在為了找到那個送飯傢伙出沒的兩個點。他得把地圖打開一部分。

    翻開了我疊的兩個折面——那條可能的地道延伸了這麼遠。

    死啦死啦:「他們真挖通了整座山。」

    後來我們不再說話了,我們現在沒功夫去討論這事有多嚴重。我們只能繼續。

    被我讚歎過地太陽由東向西,它懸於怒江之上時我們便在石頭地上被燙著,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澆在我們身上。

    ——觀察,繪圖,校正,再觀察,繪圖,校正。漫長的正午。

    太陽終於被南天門遮沒,從我們這個角度看南天門淹沒在金色裡,滿江滾著金,暮色來臨。

    ——觀察,繪圖,校正,再觀察,繪圖,校正。漫長的傍晚。

    後來夜色降臨。

    我偷隙看看剛現身的月亮,它出世而皎潔,但我已無暇讚歎。

    南天門再度沉入黑暗。

    從佔領西岸,日本人就像螞蟻一樣從不休息,如其說他們有多高明的戰術,不如說他們從不休息。

    三層原木、一層鐵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層原木、一層鐵皮、半米厚的土,他們機械地修築這樣的工事,簡單枯燥,但是有效,我們最大地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門發了瘋,磨尖了牙,等著啃碎先天不足地虞師。

    我又一次看著我們那廂的陣地,聽著日軍陣地上傳過來地鼾聲。

    我們陣地之上最後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做對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經全然兩樣。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