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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五章 文 / 蘭曉龍

    第八十五章

    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爛的被子緊緊裹著,她在劇烈的發抖,她想掙起來,但她顯然掙不起來。

    我、迷龍、不辣,我們呆呆看著,有那麼一會我們的腦袋裡全是真空。

    我親愛的父親,我親愛的父親。

    那幫熱愛田園風光的日軍大概覺得營裡的軍妓不夠配給,於是在外邊也製造了一個,他們打殘了她,然後扔在這裡,脅迫我的父親為他們餵養。

    我親愛的父親。

    門響了,門打開,我、迷龍、不辣,我們仨瞪著那三個日軍竊笑私語地鑽了進來,他們如此投入,進來後還要立刻把門關上,以免讓同僚發現,我們也開過小差,知道這種無傷大雅的小差開得就像捉迷藏一樣快樂。

    然後我們相互瞪著,現在說不清是他們還是我們被封在門裡頭了,開門是舉手之勞,但沒人敢轉這個身——三個對三個,公平得很。

    迷龍衝了過去,掐住了一個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個日軍身上的,他們立刻就滾在地上了。

    我反應沒他倆那麼快,所以我看著被他們漏掉的第三個正舉起他的步槍。

    我一邊拔著刺刀一邊衝過去,過長的刺刀沒及拔出來,過長的三八步槍也打歪了,我腦子裡轟轟的,已經不再去想這一聲槍響會帶來什麼後果。

    我們扭在一起,在屋裡互相毆打和跌撞著,我們倆一直撞進囚禁那個女人的屋裡,那傢伙比我壯實得多,肉搏我不是個,他把我丟開,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撲了回去。

    這回我及時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牆上,一次一次地撞擊,我意識不到我在捅他,因為我根本沒意識到我手上拿著刀,實際上我的每一次撞擊都讓刀身扎穿了他的身體,在他身後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

    我發瘋似地使用著自己的力氣,最後一下把那塊木板壁給撞開了榫子。我和那名已經只知抽搐的日軍撞進了另一間屋子,我們倆滾在地上。

    這是我父親地書房,我抬頭看了一眼,我父親坐在他的書堆裡,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他瞪著我,已經把發抖都忘掉了,而我身下的日軍還在做無力的掙扎。

    他伸出兩隻手抓撓著我。

    我安安靜靜地看著我的父親,我覺得我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已經麻木了。

    那個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臉,我揮開它,然後摁住他地頭,在他脖子上補了一刀。安靜了——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的父親。

    然後我起身,抓著我的刀,從剛撞破的板壁裡鑽回去。血在我身上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走過那個被囚禁的女人,那女人用那種地獄般的表情看著我,我走出這裡,去往玄關。

    迷龍正把他那名日軍頂在牆上掐,不辣坐在他對手地手上,一拳接一拳,一個雙風貫耳。

    又一個雙風貫耳——他們在對付兩個死人。

    「迷龍,他死啦。」我提醒迷龍。

    但是迷龍把死人又掐了一次,然後鬆手,讓那具屍體癱軟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給了死人最後一拳,仍然呆呆地坐在屍體上。

    三個因仇恨而疲憊的人,三張因冷漠而麻木的臉。

    如果不是門被死啦死啦一腳踢開了,我們也許就會一直這樣發呆下去。

    「兜回來了。準備迎擊。」他簡短地說。

    他看了眼玄關裡的一團狼藉。沒責問我們為什麼響槍,也沒問怎麼回事。我們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後面。

    那小隊日軍翻下田埂。瞬間便在田地裡消失了,只留下田埂上地一頭牛和扔在地上的蔬菜糧食,累贅之物盡去,他們從日本農夫迅速變成了殺人老手。

    喪門星又扒在牆頭窺看外邊的動靜,一發子彈射碎了他身邊的瓦片,喪門星帶著被劃破地臉跳了下來。

    喪門星:「竹內聯隊的!老熟人啦!槍準得要命!」

    我:「別跑出鎮子。咱們槍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地就是著死!」

    死啦死啦在撓著頭苦笑,那並不表示我們會就此饒過他。

    我:「被封在這啦。土包子暴發戶,居然清一色的衝鋒鎗!」

    死啦死啦訕笑一下便鑽進了我們原待的廂房,出來時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發木的父親,我只好裝作沒看見。

    他是去拿那幾個日軍的步槍和彈帶,扔給我一支,他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給了只有毛瑟二十響的豆餅——現在我們總算是有了些長程武器。

    蛇屁股已經在門口和一個躲在斜對面院裡射擊地日軍接火,不辣一個手榴彈摔進那門洞裡。

    蛇屁股:「來封門啦!不要被堵住啊!」

    死啦死啦大叫著他的權宜之計:「在巷子裡打!別出鎮子!清光了鬼子我們再走!」

    不辣將一個手榴彈摔在街中央,形成掩護我們的煙霧,流彈立刻開始橫飛,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個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彈來自四面八方,他們的人數並不比我們少,所以我們從甫出院門便各自為戰。

    手榴彈的煙霧散去,我發現我的同僚們已經衝向另一個方向了,湯姆遜的聲音響得震耳,看來我們在火力上倒是絕對佔優。

    郝獸醫窩窩囊囊在我身後,他地存在真是讓我心安,我騰出手拍了拍他。

    一發子彈打在我身後地牆上,磚屑彈迸著我的頭盔,我舉起步槍和那個在鎮外菜地裡放冷槍地傢伙對射,那傢伙完全把自己窩在菜叢裡,我打光一個彈倉也看不出打沒打中,換彈的間隙我忙瞟了眼郝獸醫,他蹲在地上,捂著腦袋。

    「沒事吧?」我問他。

    老頭子沒說話。只是伸出一隻手來猛搖。

    我也沒空瞧他傷勢,放冷槍的傢伙已經從菜地裡站了起來,看來是被我打傷了,一瘸一拐地想要跑開,我追著想上去給他一槍,一發子彈從我腦後飛了過來,我扎進了牆根看著子彈飛來的方向——一條空落落的斜巷。

    我對著還蹲在那地郝老頭大叫:「跟我來!」

    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我換上了衝鋒鎗照著子彈飛來的方向就跑。

    狗肉後來者居上衝在我之前,虧得了它,我發現了那個鑽在草堆裡放冷槍的傢伙,我邊跑邊對那堆草掃了半匣子,那傢伙抓著大把草摔了出來。

    我終於有空張望了一下,銅鈸的巷道像禪達一樣四通八達,現在我聽著槍聲到處轟響,卻只有我一個。

    狗肉幫了我個忙後就跑沒影了,郝老頭生死未卜,反正沒跟上來。

    幸好我及時看見從一個土磚砌的雞窩裡伸出一支槍口。

    我撲在地上,讓那發子彈落空,但我也奈何不了他。衝鋒鎗發射的手槍子彈倒是讓他不敢探頭,但也根本打不穿他的磚頭屏障。

    這時我聽見我身後有一支槍也在射擊,我以為郝獸醫終於來了,但那槍聲相當怪異——可我無暇回望。

    我不抱希望地用衝鋒鎗向雞窩點射。現在又多了一個日軍從斜刺裡向我射擊,顯然我窩的地方讓他不太好瞄,但他也是同樣不冒頭地打法。

    輸定了,我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清光這幫打死不露頭的日軍,我們被牽制住了。他們的援軍很快會循聲而來,我們沒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戰死在這裡。

    我身後的傢伙射擊,現在我沒在開槍。所以我聽得清楚——

    「咚」,這樣古怪的聲音,像是用大錘子砸本來就有裂縫的門板,如果槍聲可以加個標點,我要給它加個大大的驚歎號,我連頭皮都被它震得猛跳了一下,然後,拉栓。

    我等著又一次古怪的槍響。但是,啞屁。然後我聽見一個人在猛拉卡住地槍栓,伴之以「活見鬼、救命啊、以民族復興的名義」諸如此類這樣的屁話。

    我知道戰場上這樣的好奇是要命的,但我實在沒辦法忍住我地好奇,我轉頭,我身後一個傢伙正站著——全無遮掩地站著,把一支老套筒子往牆上砸,他是倒提著槍的,他試圖用這種方式退出那發還沒響就卡在槍裡的子彈。

    我非常地愕然,他的穿著和銅鈸這邊那些破衣爛衫地居民並無什麼區別,但他的精神頭幾可與虞嘯卿這樣的怪物比劃一下,至少我肯定虞嘯卿不會這樣歡快地在敵人槍口下修理一支破槍。

    我吃驚得表情都有些猙獰,因為我覺得他似曾相識。

    雞窩裡那個狗日的又向我射擊,我掉頭還擊,他奶奶的,湯姆遜噴了兩發子彈就沒了,我被身後這傢伙擾得忘了換彈匣,我一邊手忙腳亂地摸著彈匣,一邊詛咒這支槍設計者他的祖宗,這種槍的彈匣上有個卡槽,不對上卡槽你的彈匣就永遠裝不上去——而天知道,因為心慌,在戰場上最難地事情就是在對方槍口下,把這個對上那個的卡槽。

    雞窩裡的日軍瞧出了這個好,這邊現在有兩支打不出子彈的槍——他哇哇大叫著從雞窩裡蹦出來,手上抓著一個手榴彈。

    我放棄換彈匣而去抓背上那支三八大蓋,但有件事情清楚得很,當我把步槍射擊就位,一定是手榴彈炸開之後的事了。

    身後那傢伙——我想他也不知道槍有沒有修好,他舉起了槍,那個絕對沒有任何瞄準裝置的破槍管子就懸在我的頭上,他射擊——反正無外乎兩個結果:被手榴彈炸死或者炸膛。

    「光」,這回的槍響是這樣地,你絕對不會相信它和上一聲槍響居然會來自同一支槍。(手工作坊地自製子彈,沒有標規,便有此結果)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發子彈自我頭頂上翻飛過去,我沒形容,絕對是翻飛。

    你是否見過出膛的子彈?我是說憑肉眼看著子彈飛行。我看著那發見鬼地子彈翻著觔斗,從掙出槍膛後便呈明顯的拋物線飛行。

    「吧嗒」,我想自作主張給它配上這個聲,因為它不是穿透,而是結結實實平摔在目標的胸口。

    那名日軍正掀手榴彈的蓋。被這發子彈砸得仰天翻倒,而我身後那位槍手「烏啦」地大叫一聲,從我腦袋上跳了過去,他掄著他的老破槍衝了過去。

    我對著這種幾乎是超自然地現象惱火大叫:「找死啊?!」

    然後我麻木地為我的湯姆遜更換彈匣,我一邊看著那傢伙,斜刺裡那名日軍還在射擊,那傢伙全無意識地輾轉於彈道中間,又一次開始修理他的步支——這回又是把槍倒過來。

    然後掄在被那發觔斗彈砸倒不到幾秒就往起裡爬的那名日軍頭上。

    我呆呆地看著,我已經換好了我的彈匣,但我忘了射擊。

    我現在確定這位偉大的射手剛才根本沒有瞄準,人類不可能就一條那麼有個性的彈道進行射擊。

    現在那傢伙衝向雞窩旁邊,已經死在他槍托下的傢伙把手榴彈甩在那裡了,他撿起來,顧頭不顧腚地扔過去,我清晰地看著他衣衫下擺被穿出一個彈孔。

    爆炸。我想一直在射他地那名日軍也已經發毛。雖沒被炸中,已經鑽出了自己的窩點想要跑路。我用了一梭子把他撩在地上。

    然後我瞪著那位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我仍然憤怒著,「找死啊?!」

    那傢伙向我笑了一下,一邊很明智地拿他的破槍換了死人的槍。「啊!你好啊!」

    然後他鑽進另一條巷子,我木然地面對著方纔的戰場,我呆呆地面對著荒唐。

    我看過《愛麗思漫遊奇境》,我們都成了愛麗思。我們十三個人,一條狗,我們漫遊奇境。

    死啦死啦和喪門星,他們對付著鎮口一棵樹下的一挺日軍機槍,跟我一樣是無可奈何的膠著。

    一發手榴彈從他們頭上飛了過去。

    死啦死啦回頭看著,一個黑胖子,戴眼鏡,光頭。看身上穿地,無疑是個和尚,他操一桿火槍,和善地微笑著。

    死啦死啦只好瞪著。

    和尚念道:「阿彌陀佛。統一戰線萬歲。」

    那個手榴彈在樹上溜溜地打轉,轉得樹後的日軍都不耐煩了,它還不炸。

    只好貓著頭的日軍又聽見「阿彌陀佛」這樣的大吼,他們抬了頭,那個胖和尚端著他的火槍。

    施施然跨空地而來。

    死啦死啦在後邊發出和我一樣地吶喊:「找死啊?!」

    可這時那個遭老瘟的手榴彈炸了。它不是炸成碎片,而是炸成兩半。

    一半打日軍機槍組的腦袋上飛過,讓他們只好又一次趴下,另一半飛過和尚,翻過死啦死啦的腦殼,把巷角地一個大水缸幹得粉碎。

    於是和尚開火了,跟放煙霧彈也似,噴出幾百顆鐵砂,樹後的日軍一個沒跑全沾上了,可被打死的絕沒有一個。

    還好那邊的是死啦死啦和喪門星,我們中間反應最快的幾個傢伙,他們已經跳出自己的掩蔽點,在奔跑中開火,把那個久攻不下的機槍組掃倒。

    然後他和喪門星站住了,看著那個和尚把他的大屁股放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用一個牛角往火槍裡灌火藥,裝鐵砂。

    死啦死啦從地上撿起那手榴彈地另一半,那根本就是個鐵殼子,這樣曠世難逢的兵刃原來就由鐵殼子灌上劣質炸藥,再加上一個歪歪扭扭的樹把子構成。

    死啦死啦難得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好向喪門星求證一遍:「和尚?」

    喪門星虔誠地向那尊大屁股鞠著躬:「法師?」

    迷龍在對付一道斷牆後的日軍,那名日軍忽然從牆後歪了出來,背上插著一枝弩箭。

    然後他看見個年青傢伙從其後鑽了出來,那傢伙友好地衝他點了點頭,坐在那給他那柄打獵用的窩弓上著弦。

    迷龍有點茫然地問著豆餅,「臭死了。你放屁啦?」

    豆餅舉著他的三八大蓋,也不知道要瞄什麼,忙不迭地搖著頭。

    不用再問了,年青傢伙拔出一枝弩箭,在自己背著的一個竹筒裡蘸了,裝上他地窩弓——那是本地獵戶用地招,加工過的野獸糞便,帶毒。

    郝獸醫被這樣半路殺出地程咬金扶靠在牆上,老可憐只好自己給自己包紮額頭上被跳彈造成的傷口,他暈頭轉向地看著那位程咬金拿著一個鐵桶在忙活。

    程咬金問:「你沒事吧?」

    郝獸醫:「沒事沒事。你做甚?」

    程咬金沒吭氣,在那鐵桶裡把什麼點著了,捂著耳朵躥到老頭子身邊。大號的爆竹開始炸響,折磨老頭子本來就很痛的腦瓤。

    幾個本來衝向這邊的日軍開始轉向,然後被巷道另一頭已經集結的死啦死啦們追射。

    老頭子茫然地看著身邊那張年青黝黑的臉,那位百忙中還抽個臉出來衝他樂,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郝獸醫:「……我這是在哪呀?」

    那位就連忙告訴他:「銅鈸,銅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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